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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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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德药铺后院墙外,红烟牵着两匹马,倚着墙静静等待。
朱雀门没了,同德药铺便成了一家只做普通生意的药铺,里面的人,也成了寻常药铺的掌柜与伙计。赵掌柜还在,知道他们要远行,送了红烟两匹马,又说了几句道别的话,算是念过了同门旧情。
从今以后,是真的只有他们两个了。
红烟穿着一身短打行装,看看天色,又向巷口望了望,刚想着青唐如何还不来,便见一道黑影落在自己面前。
“师姐。”
“来了。”
“嗯。”
红烟打眼一看,几日不见,青唐人便瘦了一圈。她暗暗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伸手递给青唐缰绳马鞭。
“想去哪儿?”
青唐抬眼,目光掠过红烟,看向远处的天空。
“去……南疆吧。”
他曾说南疆有漂亮的雪山,他说想去看一看。
“天高皇帝远,挺好。”红烟点点头,翻身上马,“走吧。”
今日无风无云,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街上熙熙攘攘,城门口也是人来人往。有人进城采买,有人出城探亲,有人神情漠然,有人说说笑笑。两匹快马踏上官道,绝尘而去,惹得路人下意识地回头望了几眼。烟尘渐渐消散,便没人再对那骑马远去的二人,多留哪怕一分注意。
***
典礼冗长,路途又远,天不亮出发去灵山,直到太阳西斜,李弘泽才回到宫中。
穿着繁重的礼服耗了一日,饶是李弘泽一向精力旺盛,也不由得感到疲累。但他心里惦记青唐惦记得狠,看到秋山堂大门就在不远处,累也忘了,车刚停稳,便抓起买好的杏脯跳下车去,急忙忙跑去了卧房。
“青唐!”
李弘泽推门而入,但房间中却空无一人。
“青唐?”
李弘泽掂着手里的杏脯,环视了一遍无人的卧房,又转去书房去寻。
书房里同样不见人影,李弘泽又奔向小厅,厢房,便连柴房与放杂物的小间都看了个遍。
“青唐!青唐!你在哪儿呢!”
一丝不好的预感不由得渐渐弥散开来,李弘泽反复查看着这寥寥几间屋子,一遍遍喊着青唐的名字,越喊越大声,直教候在大门外的程守元都听出了异样。
“陛下,出了何事?”程守元探头来问。
李弘泽不答他,又一次快步走向卧室,砰地推开门。
程守元迟疑了一刻,大着胆子进了院,躬身走到李弘泽身旁。
“陛下。”他又唤了一声。
“青唐呢……青唐去哪儿了……”
李弘泽声音发颤,好似知觉到了什么,突然扔下杏脯冲到卧房中,翻箱倒柜地搜寻。青唐最常穿的几件衣服不见了,最常看的医书不见了,青唐那条黑色的软鞭,也不见了。
“青唐呢……青唐呢!”
李弘泽一扭身,冷不丁朝程守元大吼一声,一把将身旁的高几掀翻在地。
高几上的瓷瓶在地上摔得粉碎,发出暴烈的声响,惹得其他候在院外的宫人们也闻声跑了进来。只见李弘泽好像一头暴走的狮子,不停喊着青唐在哪儿,摔摔砸砸将房中折腾得一片狼藉。
程守元嘴上劝着这就派人去找,在一旁试图要拦,但狂躁中的李弘泽却是力气大得怎么也拦不住。赶来的小太监们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他们这个皇帝从来都是温温和和,笑模笑样,任谁也没见过他这般狰狞的模样。
又一声瓷器碎裂,几个人立时扑通扑通跪在了地上。程守元被李弘泽一胳膊甩开撞在桌沿上,直撞得后腰生疼。
“嘶……”他咧着嘴角揉着腰,余光瞥见一个小太监跑进房来,又猛地刹住脚步,被眼前的场面吓得不知所措。
“你干嘛的?”程守元皱着眉,低声斥道。
“程、程公公……”小太监结结巴巴地说,“厨房那边来报,说、说大骨笋菇已经备好了……”
“滚滚滚!”
都什么时候了还添乱,程守元一脸不悦地摆手让小太监滚,忽而心念一转,把人招呼了回来。
“等等,你去杨府跑一趟腿,说有急事,赶紧把杨相请来。”
小太监得令,忙不迭地跑走了,房中的李弘泽不知何故,竟也突然安静了下来。
程守元忍着腰痛,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只见李弘泽像被定了身一样站在床头的矮柜旁,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矮柜上的东西。
程守元打眼去看,那矮柜上的原是一张小小的字条,字条上只写了三个字:
对不起。
字条旁还放了一个瓷碗,里面盛得满满的,都是剥好的核桃仁。
李弘泽像被这两件东西吸走了魂魄,片刻之前几要冲破屋脊的狂怒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气力泄尽之后,绝望的木然。
待杨施与杨鹤亭赶到秋山堂时,已是天光暗淡。有小太监将二人引到卧房中,只见李弘泽抱着那盛满核桃仁的碗,呆呆坐在床边的地上,双眼神采全无,空洞洞地不见半点光亮。程守元在一旁陪着,见杨相来了,无声地行了个礼,退远了一些。
对于青唐的离开,杨施自然并不意外,但见李弘泽竟如此失魂落魄,仍是不免心惊。他上前试探着唤陛下,可那坐在地上的人仿佛是隔绝于另一个空间,对他的话音没半点反应。
杨施回头与杨鹤亭对视一眼,又放大了些声音唤他,直到他凑近了去唤了七八声,李弘泽才愣愣地转过头。
“陛下……去榻上坐吧,地上凉。”杨施抿抿嘴唇,挑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说。
李弘泽盯着杨施的脸,不动,不答,就这么盯了许久,方才缓缓开口。
“你们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要逼他。”
李弘泽的话语中不见怨怒,只有掩藏在平静下的悲戚,这悲戚令能言善辩从不服软的杨施,一时竟也辩不出话来。
二人就这样沉默相对,李弘泽仿佛是在等杨施回答,又仿佛是努力克制着那一万句不合宜的言语在喉中的争先恐后。
杨鹤亭见场面僵持,拉了拉杨施的衣服,与杨施对了下眼神。杨施会意,退了几步为杨鹤亭让出地方。
杨鹤亭蹲下身子,斟酌了一下,开口道:“前些日子,颜大夫来找过微臣。”
话音刚落,只见李弘泽本来涣散的目光倏地有了焦点。
“青唐找过你?他说什么了?”他急急问道。
“颜大夫来问军队闹事的事。”
杨鹤亭缓着语气说道。
“其实臣看他也不是想来问什么,只是发觉你心情郁闷与他有关,他不知如何是好。”
“那你怎么说的?”
李弘泽一把攥住杨鹤亭的手腕,另一手还牢牢护着瓷碗。
“你是不是赶他走了!”
“那怎么能。”
杨鹤亭拍拍他的手背,安抚道。
“臣说这一切的症结不在他,这也是陛下做好了权衡选择的结果,叫他不要心太重,安心陪在陛下身边便是。”
“……权衡选择。”
李弘泽慢慢松了手劲,目光又散了下来。
“早知最后留不住他,我怎会选择做这个皇帝。”
“陛下!”
杨施听不得李弘泽这胸无大志的言语,登时也不管他是不是伤心,眉毛一立,便要出言训诫。程守元只怕再刺激到李弘泽,赶忙伸手拦了一拦,截掉杨施的话端,将他推着哄着带出了房间,只留杨鹤亭在房中陪着李弘泽。
杨施走了,杨鹤亭倒也放松了一些,李弘泽早没心思顾及什么帝王身份,杨鹤亭也不再拘着君臣虚礼,一提衣摆,与李弘泽并排坐在地上。
“地上是挺凉的。”
杨鹤亭故作轻松地说道。
“再坐会儿,就起来吃点东西吧。颜大夫今日刚走,也走不太远,多派些人,将他寻回来便是。”
李弘泽却摇了摇头。
“青唐很厉害的,他若有心想避开,即便是他不出这宫门,也没人能找得到他。”
“哎。”杨鹤亭叹了口气,“颜大夫对你的情意,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真心想离开你,不过是钻了牛角尖。我若早些告诉你颜大夫对我说的话,你们好好谈上一谈,大概也不至如此。”
杨鹤亭以为自己对青唐说得那些话足够安稳他的心意,谁知他竟还是这样不辞而别。自己多多少少还是有责任的吧,他这样想道。
李弘泽不语,只是垂着头,痴痴看着捧在手上的那碗核桃仁。杨鹤亭也便无声地陪着,并不多言多劝。
两个人就这么一直静静坐着,从暮色四合直到夜色深沉。在门外守了许久的程守元探头进来轻声提醒,杨鹤亭方才撑着地板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酸麻的双腿,又蹲了下去。
“天晚了,歇息吧。总是要想办法去寻颜大夫的,不能先熬坏了自己的身子。”
杨鹤亭劝了两句,见李弘泽没有反应,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唤道:
“弘泽,弘泽?”
“嗯?”
李弘泽像是忽然从自己的思绪中被叫回了魂,怔怔看着杨鹤亭。杨鹤亭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试着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李弘泽倒也没有抗拒,乖顺地站起身,坐到床边,继续发呆。
杨鹤亭看着他消沉的模样心中不忍,也知这样的事情,并非一时半会儿就能疏解得了,只得说了一句明日再来,与候在门口的程守元打过招呼,便回去了杨府。
房中终于只剩下自己一人。李弘泽恍恍惚惚地坐在床边,从碗里捻起了一个核桃仁放进嘴里。
本来最爱那核桃的微甘味道,可如今尝出的,却只有苦涩。
他一个接一个地将核桃仁送入口中,也不多嚼便草草咽下肚去,不知不觉间,瓷碗便见了底。
身体像被抽去了筋骨,忽然之间就支撑不住。他侧身倒在床上,弓起身子,将那只空碗紧紧拢在心口。
本是十五月圆夜,却没有半分月光泄进窗棱,初冬的夜晚竟是这样冷,竟是这样静,五官六感都被凛冽深浓的漆黑笼罩,心口再燃不起一丝火光。
青唐走了。
整个世界,都空了。
***
一连几天,李弘泽都没有离开秋山堂一步。杨鹤亭日日前来陪伴,而除杨鹤亭之外,杨施,薛相,沈茂,还有一干朝臣,没有一人能让李弘泽点头允许迈进秋山堂的院子。
尽管李弘泽放了杨鹤亭进来,却也并不与他多话,成日里只是不言不语,坐着发呆。杨鹤亭绞尽脑汁想法子开解,可无论说什么,李弘泽都好像是过了耳,却不过心,最多只是应上一声,一双眼中仍是漠漠然没有波澜。自登基第二天起就再没上过朝理过政,满朝文武皆是忧心忡忡,杨施更是又躁又怒,只恨不能闯进秋山堂去当面将这个不成器的新皇帝训斥一番。
就在他们终于按捺不住,又打算集体静坐逼李弘泽现身之时,游走几日的魂魄似乎终于归了位,沉默许久的李弘泽终于主动对杨鹤亭开了口。
“鹤亭兄。”
杨鹤亭正盯着窗棱的花纹愣神,思索着该换些什么话题再敲一敲李弘泽封闭起来的心门,忽然听到这声唤,一瞬之间便提起了精神。
“陛下。”
他看着李弘泽总算有了些实质的眼神,努力平抑下心中的激动,小心秉着君臣之礼,缓声道。
“怎么,有什么话想与臣说么?”
“建德王他们到安都了吗?”
李弘泽问着,语气平平不带什么情绪,也不再像前几日那么消沉。
“建德王?”
杨鹤亭神色一滞,被他莫名其妙的问话问得发愣。
“应……应是到了吧,先前赐婚封邑事项颇多,很是耽搁了些日子,不过听说他们不久前已经从封地出发了。臣这几日没去尚书省,不清楚消息,算算日子,应是已经到了。”
李弘泽好容易开了口,杨鹤亭赶紧着说了一大通,生怕这来之不易的交流又断了开去。
“怎么,陛下想见见他们?”
李弘泽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杨鹤亭想想又道:“陛下若要召见,臣这就差人去安排。陛下多日不曾露面,朝廷上下皆为陛下的身体担忧,不知明日陛下是否要早朝?若是早朝,臣也可知会建德王上朝觐见。”
“好。”李弘泽闻言点了点头。
这简单一句答应,直教杨鹤亭大喜过望——这位祖宗可算是缓过劲儿来了。杨鹤亭松了口气,连带着肩膀腰身的筋骨都放松了几分。
“想开了便好,这几日为着陛下的事,朝臣们急得都要魔怔了,恨不能一股脑冲到秋山堂来把你拉出去见光透气。颜大夫既是难寻,那便还得要从长计议,整日守在这秋山堂中也不是办法,改日臣叫上沈总督丁校尉,一同与陛下商议寻找颜大夫的办法,可好?”
杨鹤亭确是一心为他的。李弘泽抬眸深深看了他一眼,似是于心不忍,但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
“不能太贪心了。”他说道。
“怎么?”杨鹤亭不解。
李弘泽看看杨鹤亭微蹙的眉心,微不可见地笑了笑。
“这几日我想明白了,一切都是因为我太贪心了。又想要他,又想全了你们的期待,贪恋着他对我的好,又不想承受不忠不孝的自责煎熬。仗着他怎样都依着我宠着我,我便任凭自己这样糟糕,他又怎能不生气。”
李弘泽平平静静地说着,好像话里这贪心人并不是自己,又好像心里已然做出的那个决定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他垂下眼皮,手指在膝盖上点了点,道:“建德王若已入了安都,明日早朝便召他来吧。书房有纸笔,你暂且替我拟一份诏书,一会儿送到尚书省去。”
“陛下……要拟什么诏……?”
方才刚刚放松了片刻的神经登时又紧绷了起来,杨鹤亭眉头越蹙越深,下意识地攥起拳头,心里一波一波地涌起了不祥的预感。只听李弘泽语气淡淡,却是一字一句,不带半分犹疑。
“下诏,禅位建德王。”
“陛下!”
杨鹤亭瞪大眼睛,震惊之下嘴唇几个开合,却只吐出寥寥数语,连端了半日的礼数也丢到了一边:“陛下……弘泽!此等大事,不可儿戏!”
“并非儿戏。我继续留在这里,是等不回青唐的。”
李弘泽略略停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终于披荆斩棘地握紧了自己的心意,他只觉气朗天舒,视野间一片清明,脱口而出的,是久违的释然与解脱。
“抱歉,鹤亭兄,这皇帝,我不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