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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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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雾了。
澜洛城地处旬州的东南,城市被荆山山系的琴鼓山、遗珠山环抱,城前一条大江澜江横亘而过。多山和大水给城市带来浓重的湿气与寒气。居民的房子都是一层做仓储或者饲养动物、二层住人。每当昼夜温差变大,城市里就会起雾。很大很浓的白雾,飞檐翘角在白雾中隐身。
就像今晚。
丁一睁着眼睛,看着外面蒙蒙一片。她知道院子里的桌椅、石凳、木桶都浸润在湿润的雾气中,再远一点的街道、建筑、路灯,都沾染了湿润的雾气。整座城市都似沉入了水里。
她喜欢这样的夜晚。
只有在这样的夜晚,那个巨大伤口的疼痛才会减轻一些。春樱每隔一日会给她抹药,每次解开缠绕的布带,春樱都会倒吸一口凉气。丁一自己见不着,但她可以想象那一定是一个极为骇人又可怕的创面。春樱先用干净的手绢帮她擦拭伤口里流出的血水,然后再帮她敷上冰凉的膏药——那是司清真人留下的,想必就是她那件美妙的内衬衣裳换来的膏药——膏药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混着老旧金属和深山树木的气息。但春樱说她只闻到一股鱼腥味,还好她喜欢吃鱼,对这个味道不反感。这个膏药也很神奇,挖出来一小勺,放水里搅拌下会像泡沫一般膨胀开来。膏药抹上后,伤口处的疼痛会减轻一点,但还来不及坚持到春樱给她重新缠好带子,那种火苗烧灼的痛感又密密麻麻地传来。
但春樱说,丁一能活下来,已经是天大的奇迹,现在伤口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可真是奇迹中的奇迹。
每当这时候,丁一也会应付地扯一扯嘴角,她可能是想高兴,也可能并不是真心想笑。
丁一躺到第三个月,才能勉强用手臂的力量坐起来。
刘大人回来的前一天,她才第一次被春樱推出屋,晒到了太阳。
太阳是温暖的、舒服的,但相比之下,她更喜欢起雾的、潮湿的夜晚。
安静的、温润的夜晚,湿润的空气浸润这她每一存皮肤,看不见的水珠从她的毛孔钻进去,像母亲的手轻轻抚摸她的身体。
这能减轻她的疼痛。
“兔子别跑,我要把你逮住红烧了吃!”睡梦中,春樱忽然大叫。
丁一无声笑了。
丁春樱是她醒来认识的第一个人。这个小女孩虽然生长在妓院,心思却很单纯,就像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朵莲花。她今年十四岁,个子不高,身形微胖,很能吃,馒头能干啃六个,干活力气也大。但这并不是她留在后院的原因——她幼年时候被火烧过,从右胳膊到脖子再到右边脸颊的皮肤都被毁了,这样的容貌注定只能在后院干些杂役的事情。
可祸福相依,谁又知道这对生在妓院的女孩来讲,不是一件好事?
正想着,外面起风了,白雾像浓汤被人用勺子搅拌了两下,她看到了水汽的流动,迷蒙中,好像还听见了大海的潮汐声,一下一下,有规律的冲刷岸边的岩石。倏然间,她意识到这不是水声,是有人很轻微地在走动,像是鞋底在屋顶砖瓦移动。
“是谁?”她警觉地问道,“谁在那里?”
动静消失了。
接着,屋顶瓦片传来一声明显的滑动——“喵……”,一只野猫从一个屋檐跳到另外一个屋檐,又落入院里,消失在白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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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万花阁东南角的阁楼里。
柳妈妈拆了头饰、卸了胭脂,神情倦怠地看着铜镜中人。镜中人身姿依旧苗条,但细纹已是不可阻挡地爬上了眼尾,她伸出涂满豆蔻的指尖撑起干瘪的皮肤,似乎这样可以阻挡皱纹的下垂,但手一松,那细密的纹路又堆叠起来。
不仅是眼角,额头、脸庞、嘴角,它们每天都在下垂、下垂。
年华已去,美人迟暮。再厚重的粉扑,也无法还原年轻的光泽。
柳妈妈忽然倾身一挥,梳妆台上的各式首饰、头饰、化妆之物叮叮当当地落到地上。她怔怔地看着这满地狼藉,金属和珍珠反射出冰冷的光芒。她又想起了什么,慌慌张张的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精美的盒子,哆嗦着打开盒盖,一股轻柔醉人的香味迎面扑来。盒子里放着一个琉璃青瓶,柳妈妈眼里露出癫狂的神情,她抖出两颗红色药丸,摊在手心,准备一口吞下。
“柳梦!你在干什么!”有个矮小的身影飞奔地扑过来,抓住她的手。“你疯了吗?玉女丹这个月你已经吃了三颗了!你这样是会死的!”
“死吗?”柳梦转过头,轻飘飘地问道,“宝光,如果能美丽地死去,不是也挺好的吗?”
“我看你真是疯了!”吴宝光抠出柳梦手里的丹药,重新装回青瓶内,“司清真人给你玉女丹的时候就告诫过你,一月只能服一粒,过多服用只会适得其反,甚至夺人性命。是药三分毒,更何况这丹药有逆天而行的作用……你看看,你这一地乱七八糟的,幸亏我来得及时,听到声音破门而入……”吴宝光一边说一边俯身收捡地上的东西。
柳梦看着他的背影,陷入了沉默。他们一起长大,一起家破人亡,可吴宝光在十岁时候忽然停止了生长——他永远只有三尺长,永远只在她腰部高度,但也永远在她身边。
他们一起走在街上,他就像她的儿子。
“你为什么不是他?”柳梦幽幽问道。
“什么?”吴宝光拾起最后一粒滚到床边的珍珠,迈着粗壮的小短腿走到柳梦跟前,“你看看,多好的一串珍珠项链就这样被你打散了。这么大人了,和这些不说话的东西较什么劲儿呢?你这里有水晶线吗?我给你串起来。”
柳梦扬起一根眉毛,将那颗珍珠放在手心细细赏玩。她认得它,那是她十八岁那年绞尽心思偷来的,为了不让人发现,她将这颗珍珠和其他珍珠串在一起做成了项链。转眼已是二十八年过去了,其他的珍珠都开始泛黄,而它依旧晶莹凝重、光彩夺目。而这颗珍珠的主人,也许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万分珍重的东西,在她手里。
想到这儿,柳梦嘴角挑起一抹讥笑。她淡淡说道:“我又不做女工,哪里来的水晶线?改天让春樱出去买点。”她伸手拢了拢头发,坐到桌边,问道,“宝光,你找我有事?”
吴宝光见到柳梦脸上恢复了笑意,悬着的心揣回了肚里。他端了个凳子坐下,从口袋里取出个普通的白色瓷瓶:“楼下碰到韩易,他来送丁一的膏药。”
“这小子大半夜的不睡觉?”
“他们这行当,半夜死了人被叫过去也是正常。今晚乌衣巷走个了人。他办完事,顺道过来。”
柳梦不关心别人的生死,指甲盖碰了碰杯子:“这是最后一次送药了吧?”
“一个月一次,总计三次,这个月是最后一次了。”吴宝光知会地给她倒水,“不过我很好奇,这小子怎么和药王谷搭上关系的,全城的药都只给他一人送。”
柳梦抿了一口茶水,懒懒说道:“药王谷非死人不救,他非死人不装,本质都差不多。”
“这么说来药王谷还真是名不虚传。丁一当时伤成那样,几乎必死无疑,居然最后被救活了。”吴宝光忍不住叹道,“司清真人的起死回生之术真是让人惊叹。”
柳梦冷笑道:“他不过只是个徒弟罢了。”
听到这话,吴宝光露出好奇的神情:“话说当年你也误入过药王谷,传闻谷中充满灵气、四季花开如春,各种奇珍异兽在青山浅溪中奔走,山涧到处是令人长身不老的温泉,是这样的吗?这么多年来你从未细说过。”
柳梦不耐烦地敲杯子:“多少年前的事了,早就忘了。再给我倒点。”
吴宝光用手背贴着茶杯,讪笑道:“冷了没,我重新给你泡壶热的?”
柳梦瞧了一眼他的谄媚之色:“算了。对了,丁一的事你嘴给我守严实点,韩易那小子不知道她不是夜莺吧?”
吴宝光用手摸下巴琢磨道:“应该不知道吧。不过现在知不知道又有何关系呢?刘大人怕早就把这半身怪物给抛之脑后了。”
柳梦道:“谨慎点好。夜莺有消息了吗?”
吴宝光摇头:“没有。”
柳梦眼里露出狠厉的光:“她最好给我逃到天涯海角,要被我抓住,下场比丁一还惨。不过,”柳梦似是想到什么,眉头轻皱,“她也完全有可能……”
“可能什么?”
“没什么,这个可能性很小,不提也罢。”
“那丁一你打算怎么办?”吴宝光又问。
“上完最后这次药,让她走。”
“走?”吴宝光笑起来,“她能走?”
“管它呢,她帮我一场,我救她一命,她已经很赚了。”柳梦手一扬,“我这里不是阿弥陀佛的寺庙,是红男绿女的窑子。张罗这楼院里的男男女女我累得要死,哪里还有多的闲工夫去管一个废人。西北窟,乱葬岗,让她自生自灭吧。”
吴宝光默了下,晃悠着小短腿说道:“我觉得这丁一来历不简单。你听她讲话的口音,明显不是我们东南这边的人,倒有些像江州那边的;当初换下来的内衫那么精美,怕也不是普通人家能拥有的东西。还有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忽然失去记忆?夜莺没有姐妹,她怎么和夜莺那么像,也真是奇了怪了。”
听到最后一句,柳梦多看了眼吴宝光,微不可察地抿了下唇。
“你说她会不会是天子城里逃离的妃子?与人通奸被天家发现,逃离途中被人砍掉了腿脚。我听闻有种残酷的刑罚叫人彘,会把人的四肢剁掉,泡在酒坛子里,然后还会削去耳朵和舌头……青云帮的人不说发现她的时候,她就像是刚被人拦腰截断?呀!”吴宝光忽然惊诧一声,“她会不会就是江州来的?我听说江州沿海有个村子今春闹起了瘟疫,她会不会是逃出来的,她身上会不会带着瘟疫?”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柳梦面露不悦,重重放下茶杯,“药王谷的人来过,要有瘟疫她还会在这里?不过来路不明确实是个麻烦,尽快弄走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