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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借刀杀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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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是仁君,但他再仁德,也绝不会容许任何人威胁到他的皇位。”
失血过甚之下,方奕显得面无血色,苍白憔悴,即便只是站着,瞧来也是颤颤巍巍,摇摇欲坠:“你们逃罢。”
张静姝尚不明所以:“到底什么遗诏?”
“先皇曾留遗诏,传位于九殿下。倘若遗诏被证实,圣上将变成篡位。”方奕言简意赅,“圣上怎会让这种事发生,哪怕只有一丝可能?”
张静姝脑中“嗡”的一声钝响,眼前阵阵发黑,几乎两眼一闭,栽倒过去。
朱九盯着方奕:“你想借萧濯之手除掉我?”
方奕对上他刺人的目光,迂久,浑若无事地淡淡一笑:“是,原是作此打算。”
张静姝不可置信地瞪向方奕,猛地抽出朱九的佩剑,剑指方奕,握剑的手牵动着全身颤抖不已:“你为什么这么做?”
方奕看着朝他刺过来的寒光森森的利剑,既不躲闪,亦不解释。
剑尖抵在方奕胸膛上,张静姝颤得更厉害了,像一堆随时会散开的零件,她强自克制着情绪,可凄厉的叫声仍泄出一丝失控:“你说呀!”
方奕仍不作声。
张静姝又怒又恨,脑袋里有如火烧,几要控制不住一剑刺穿他的心。
朱九见势不对,疾奔而前,一把攥住剑身,对张静姝摇摇头:“姝姝,不可。他是钦差。”
“我管他是什么?他要害你!”张静姝像火药桶子被点着似的,面色一片赤红,仿佛血肉都在皮下毕剥毕剥地烈烈燃烧,“方奕,我问你!九王爷跟你无冤无仇,跟侯府也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他?”
“此事无可奉告。”方奕语气甚淡,甚至透着冷漠,仿佛事不关己。
他这副态度更是火上浇油,激得张静姝怒火攻心,手下也没了轻重,朱九攥紧剑,不让剑再往下刺分毫:“姝姝!”须臾,鲜血从他指缝淌了下来,染红了银白的剑。
张静姝被血色刺到了眼,立时扔了剑,捧起他流血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咬着牙不作声。
“逃罢。”方奕又说了一遍。
张静姝握住朱九的手腕,没有任何犹豫,坚决地道:“朱九,我们走罢。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天涯海角,我都跟你去。”
朱九怔怔地望着张静姝,喉头几滚,口齿发涩,说不出一句话。
张静姝牵起朱九的手,当先而行,走了几步,却走不动了,不由纳罕地回过头,不解地看向站定不走的朱九:“怎么了?”
朱九轻轻摇头:“姝姝,我不愿意。”
“为什么?”张静姝几近绝望,“我虽是个妇道人家,可连我都知道,这种事触了帝王的死穴,你不趁现在逃,难道等死么?”
“抗旨不遵是欺君之罪。我现在逃了,不出几日便会被举国通缉。”朱九戚然道,“我不想一辈子当个逃犯,像老鼠蟑螂一样,躲在阴沟里,见不得光。”
“我们往西走,西方不是还有很多国家么?像塞巴的故乡。”张静姝决然道,“凭我们俩的本事,不论在哪里,都能过得下去,穷一些、苦一些也没什么要紧。”
“你让我叛国而逃么?”朱九目露哀色,神色却又坚毅,“姝姝,我姓朱。若让我叛国,我情愿一死。”
“我想有尊严地活着。”朱九目光坚定,一字字道,“绝不苟且。”
张静姝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紧紧抓住朱九的胳膊,逼问道:“那我怎么办?你想过我么?你若死了,我、我……”她忽然想到,她和朱九已有婚约,又有夫妻之实,本就算是夫妻了,朱九若要决心赴死,她陪他便是,何必逼他做违背信仰之事?
一念及此,张静姝放开了朱九的胳膊,换作拉起他的手:“好罢,我陪你回都城。圣上若要将你下狱,我就跟你一起坐牢,圣上若要处死你,我就跟你一起死,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我夫妻一体,生死都在一起。”
朱九挣开她的手,目光直直望向前方:“夫妻?我何时娶你了?”
张静姝一愣:“你……”
朱九瞟她一眼,嗤地一笑:“张静姝,你别太天真了。我便是获罪受死,也是正统亲王,死后要入王陵的。你什么身份,心里没数么?你就是想给我殉葬,也不够资格。”
“你……我、我……”张静姝支支吾吾,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只愣愣地盯着朱九,一时没了方寸。
“我三哥九年前确是镇压了江淮道盐矿案,但长宁侯府后来发生的几桩命案,皆与他无关,是萧濯做的。”朱九简短地解释了句,又望向方奕,交代道,“江宁城账册和我搜集到的其他证据都在闻浪阁,此外,我还拿到了我三哥的证词。”
他睄过张静姝,心里的答案愈发清晰:就算轻微,也不可以被舍去。每个人的正义都不该被淹没,哪怕是国家大义。
朱九郑重地道:“务必把这案子一查到底,还天下人真相。”说罢,他径自越过张静姝,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他走得很快,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走得有多艰难。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令他痛苦不堪,可他不敢慢下来,他生怕一旦稍慢,便会丧失走完这一段路的勇气。他不能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那封遗诏犹如悬空之剑,注定有朝一日斩落下来。
只是来得太快,他还没有足够的力量与皇帝对抗,即使三哥愿意背负叛国罪保护他,凭他和三哥,也不足以与皇帝抗衡。
何况,三哥会为了保他,在大战前夕,不顾国家安危,对皇帝倒戈相向么?
皇帝选在这个时候对他发难,何尝没有将三哥算计进去?
从一开始,皇帝就没想过让他活着,今次,不过是借机置他于死地罢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不怕苟且,他已经苟且了近二十年。尊严,他朝不保夕,何曾有过尊严?
可她不一样,她还有机会自由自在地活在阳光之下。
她有希望,而他没有。
朱九忽被人从背后抱住,他低头看向扣在胸膛前的那双纤细得瞧来有些脆弱的手,它们仿佛德化窑的白瓷,胎薄透脂,细腻似乳。
“你别想推开我,推不掉的。从你说赖定我的那刻起,我也赖定你了。”
朱九不禁失神。
德化窑的白瓷美人像天下无双,幼时母亲宫里便有一尊,委实巧夺天工,尤其是美人的手指,十指尖尖,精巧绝伦。有一回,他痴迷地去摸美人的指尖,可竟将一截指尖摸掉了。自那之后,他再没摸过那尊白瓷美人像,因为怕摸坏。
他恍惚又看到了白瓷美人像那双十指尖尖、精巧绝伦的手。
可他竟然伸出手,亲手将那双美丽而脆弱的手生生掰开了。
仿佛见,白瓷破碎成千万片,每一片都像小小的刀子,泛着白光,刺进自己的胸膛。
千刀万剐的滋味,便是如此罢。
朱九扯下张静姝的手,冷静地分析道:“如今局势不明,你身在漩涡中,方侯爷受圣上宠信,位高权重,定能护你安好。你跟他罢。”
张静姝愕然瞪大双眸,脸色发白,冲到朱九面前:“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把我当成什么?我是件衣裳么,你想给——”话未说完,朱九立掌成刀,在她脑后一记重击。
张静姝头一沉,只来得及叫了声“朱九”,便昏倒过去。
朱九将她抱住,放在地上,让她靠着石头躺下,在她耳边低低道句——
“至少……他是爱你的。”
朱九站起身,看向方奕:“你想除掉我,是为了夺回她罢?我成全你。”
方奕敛了眸子,未置可否。
“务必护她周全。”朱九再不多言,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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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静姝醒来后,往四周望了一圈,便知自己身在何处。
她伤好利索后,便辞过方奕,离开了方宅,却也不想再回到那个冷冷清清的家,遂在棉纱场凑合着住了下来,眼下却是又回到了方宅。
张静姝得知自己身在方宅后,脑袋又烧了起来,噌地下地,冲到门边,一脚踹开了门,还没踏出半步,便被门外守卫挡住去路:“张姑娘,侯爷有令,你不得走出这间屋子。”
张静姝怒道:“方奕人呢?让他过来!”
守卫眼观鼻、鼻观心,低头不语。
张静姝强往外闯,却被守卫用刀柄顶了回去。
张静姝大怒道:“他凭什么软禁我?这是滥用权力!”
守卫想是提前得令,皆不与她多话,对她的咆哮撒泼视若无睹。
张静姝闹了一阵,无计可施,只得回到屋中,想到朱九身陷囹圄,生死未卜,怎不煎熬?未久,她又莽莽撞撞地往外冲去,自然又被不客气地推了回来。
几次三番,皆是如此,她问什么,守卫也是充耳不闻,不理会她。
至晚,张静姝困于屋内,不得而出,期间周氏给她送了回饭,被她打碎一地,一口未吃。
夜半,门“嘎吱”一声被从外推开,借着微弱烛火,张静姝看到方奕端了碗粥进来,她满腹心事,本就未睡,闻声倏地坐起,怒瞪向方奕,直截问道:“九王爷呢?他怎么样了?”
“他一进城便被禁卫军带走了,目下关押于皇城中。”方奕回了她的问题,行至床边,将碗送到她面前,“把粥喝了。”
张静姝一把掀翻了碗,恨声道:“少来假仁假义!”
方奕转头对守卫吩咐道:“再去厨房添一碗粥。”
移时,守卫又端进来一碗粥,方奕接过,口气甚淡,语含威胁:“再打一次碗,我就让人把你绑起来。”他再将碗递到张静姝面前:“喝了。”
张静姝抢过碗,这次虽没打碗,却端直将粥泼到了方奕脸上,厉声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害他?”
方奕面无波澜,镇定自若地用袖子抹了把脸:“我还是那句话,无可奉告。”
张静姝失望已极,内心深处对方奕抱有的最后一丝期望也随之湮灭。
她带着鄙夷与厌憎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方奕又一次转头对守卫道:“再去厨房添一碗粥。”他说完,未转回头,望着屋外,怔忡地出了会儿神,守卫端了粥进来,他接过,复转过头,淡淡地道:“把粥喝了。”
见张静姝无动于衷,他凝着她,忽而若有所思地笑了:“你莫不是想要我喂你?”
方奕轻佻的言语让张静姝更是恼恨不已,眸中火星乱窜,他见状,变本加厉,笑得愈发轻浮:“原来是想要我喂,好说。”他说着,舀了一勺粥,还作势放到嘴边吹了吹,这才送到张静姝嘴边,柔声柔气地道:“来,张嘴。”
张静姝怒不可遏,避如蛇蝎地躲开他伸到嘴边的勺子,冷冷地睨向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方奕放下勺子,将碗朝她面前推了推:“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我眼下只想让你喝了这碗粥。”
许是方奕念了太多次,又或太执拗,“喝粥”二字仿佛变成了某种邪恶的魔咒,那种感觉就好像她喝下这碗粥,便会从此失去灵魂,变成方奕的木偶一样。
张静姝蓦地尖声大叫,绝望地吼道:“我不喝!你让我饿死罢!我的亲人都死了!我活着干什么!干什么!”她从枕头下掏出一块尖利的陶瓷残片,紧紧捏在手上,身子剧颤,眸光涣散,情绪已然崩溃,整个人现出几分癫狂之态。
方奕心中大痛,周氏告诉他,张静姝这两天一夜来一口饭都没吃时,他便觉出她生了求死之心,眼下见她枕头下藏着陶瓷残片,更印证了这一想法。他猛然攥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按向她的腹部。
“你放开我!别碰我!”张静姝抵死挣扎,“滚——滚开——”
方奕死死地摁住她,冷声道:“你想让你肚子里的孩子跟你一起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