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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当我们谈论死亡时 ...

  •   星期四食堂吃水煮虾,曾谙嫌剥虾麻烦,但是挂着牌子管纪律的同学会过来检查的餐盘,一个班剩菜过多会扣分,所以她把虾都夹到了苑杭盘子里。苑杭一只一只剥着虾听曾谙说着她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她是行家,指甲从虾腹斜楔进去然后往两边掰开剥出完整的虾仁和虾壳,非常厉害。曾谙则把择下来的虾头一溜笔直摆在盘子里,像是某种炫耀示威,其实还挺幼稚的。
      “苑杭,你有听我说话吗?”曾谙用铁勺子敲了敲苑杭的餐盘,把自己刚才说的话又说了一遍,“我发现人活着其实没有意义。”
      苑杭停下手上的动作,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曾谙,你是不是又看了什么奇怪的书?之前你还天天跟我说什么目光是太阳的流射,此岸真实彼岸未知,我们认识的都是石壁上的倒影,反反复复地说什么正义、智慧、勇敢。”
      “但是现在我发现就连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
      “是因为今天上课曹老师又提你爸爸快要回来的事吗?你不用听她的,我觉得你单元测试考得挺好的,这次平均分只有那么点,你已经很厉害了。”
      “没用的,什么都不会改变什么,无论我怎么做都不会令他们满意。”
      她总是这样沉重地叹气,好像她灵魂的某一部分也随之散逸在空气里,她说,“苑杭,除了你,我讨厌这里的一切。”
      苑杭安慰她说:“下学期我们就毕业了,到时候就好了。”
      到时候就好了,好的永远是明天,而明天永远不会到来。
      陆文沚也发现了曾谙过度消极,暑假里她带的研究生按时毕业了,她也成功转了正教授,新学期身上的担子也轻了许多。她知道这孩子看了很多很多书,说起人生、现实、理想时有着远超同龄人的见解,她以为这孩子的问题是青少年身上常见的缺少经验自以为是,夸夸其谈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曾谙一头扎进瀚如烟海的著作堆里,只是想为她自己荒谬扭曲的校园生活找一种解释罢了,她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想自己翻着医典找一味救命的方子。
      多年以后当陆文沚再次和曾谙坐下来再谈人生、理想、现实时,一个不再带着过来人权威式的倨傲,一个不再带着少年意气式盲目,曾谙说:“姑姑,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落入水中的蚱蜢,一个个哲学家则是浮在水上的树叶,我指望着他们救命,却发现没有一个能承受我的全部重量,或许从这一片到那一片的跳度就是我的人生,我的思想史。”
      于是1999年冬天一个找不到驻脚叶片的小姑娘扑通一声坠落冰冷的沙泾港。
      电话是从医院打来的,陆文沚正在上课,办公室的同事跑过来通知她,她对班上的学生说了声对不起就冲出教室。
      急救室外的走廊里站了很多人,民警,曹菲菲,校门口值周的老师和保安,已经吓木了的苑杭还有高喊着谁是家属的小护士。陆文沚签完字,小护士说小姑娘抢救及时,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从急救室转到普通病房输氧了。陆文沚想知道曾谙是怎么掉河里的,曹菲菲说当时放学苑杭和曾谙在一起。苑杭那可怜孩子蹲在墙角一手拖着曾谙的书包,另一只手还抓着曾谙的外套,陆文沚心中万分震惊,但还是强制冷静下来,不想再吓到她,蹲下来面对面问道:“苑杭,曾谙是自己要跳进河里的对不对?”
      苑杭木木得点了点头。
      一瞬间陆文沚的心极痛,她颤抖伸出手拉住苑杭的手问道:“那你告诉阿姨,曾谙为什么要这么做?”
      苑杭抬头越过陆文沚不知道在看什么,陆文沚急了抓着苑杭的手腕用了些几分力气,吼道:“你说啊!陆曾谙什么都不肯说,你为什么也不说!”
      曹菲菲还有民警连忙过来拉开陆文沚:“陆小姐你冷静一些。”
      陆文沚说了声对不起,走到走廊另一边。
      苑妈妈和苑爸爸到了,惊魂未定地扑过来先检查了一遍苑杭浑身上下确认孩子没有事,这才跟周围的人说上话。苑妈妈也问了苑杭,曾谙好好的为什么跳河。苑杭缩在苑妈妈怀里呜呜哽咽着,抽抽道:“曾谙,曾谙,她,她说,讨厌我们,讨厌这里所有,一切。”
      这样也是问不出什么话,民警让苑妈妈苑爸爸把孩子先带回家,毕竟她也吓得挺狠的。陆爸爸临走前跟陆文沚说:“陆小姐,你们家对曾谙的教育有很大问题,我记得六月曾谙去我们家吃饭,在饭桌上直接哭了。”陆文沚靠在走廊的墙上说:“你说得是。”苑妈妈让苑爸爸少说两句,赶紧回家吧。
      心力憔悴的陆文沚听完民警就家庭陪伴问题的批评教育,又听完学校方面说他们那边会密切关切事态,等人都走了才进去病房守着曾谙。
      小小的曾谙躺在铺着白床单的病床上,紧紧闭着眼睛,戴着的呼吸机面罩上凝着一小团雾气。陆文沚帮她掖被子时才发现这个孩子已经长得这么大了,脸上那一点婴儿肥已经掉光了。她也想不明白这个好好的孩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到底是谁错了,或许是自己吧,忙着各种事情没有给予足够的关心关爱。
      小孩就是这样娇气的东西,他一无所知地来到这个世界上,你牵着他的手要教他做人入世,那便一分一秒都不能松开,否则这个纯白脆弱的灵魂瞬间就被卷入世俗肮脏混沌的洪流当中,再也洗不清。
      陆文沚去医院大厅给远在德国的陆嘉衡打了个电话,陆嘉衡在电话那头沉默良久,说自己马上就把手头上的事交代一下,尽快回国。
      陆文沚挂了电话,走出去在花坛旁边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冬夜寒彻骨,整个人好像也在冰水里泡过了一遭,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冷透了。
      她好像并不具有拯救照料他人灵魂的力量,到底是医者不能自医。

      陆文沚回去的时候曾谙已经醒了,氧气面罩也摘了,只睁着眼睛盯着医院天花板的荧光灯管,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走上前,伸手盖在曾谙的眼睛上说:“不要盯着看,伤眼睛。”
      曾谙眨了眨眼睛,她从未看到如此疲态尽显的陆文沚,于是扯着嘶哑的嗓子叫了声:“姑姑......”
      陆文沚扶她坐起来,倒了杯水给她,在床边坐下缓缓开口道:“曾谙,你之前跟姑姑说你不快乐,你能不能告诉姑姑你想要什么,曾谙,你到底在想什么......”
      “姑姑,对不起......”曾谙望着她陷入沉默,陆文沚伸手拉住曾谙的手握在手里等待着她的回答,不知过了多久曾谙才轻轻说:“我只想回到过去我们生活。”
      一瞬间陆文沚的心都要碎了,她把这孩子照顾地如此糟糕,以至于这孩子要一路逃往回忆里去。她的眼泪滴答砸在曾谙的手背上,仿佛蓄满悲伤的云下了一场伤心的雨,陆文沚擦干眼泪吸了吸鼻子站起来说:“你饿了吧,我去给你拿一点吃的。”
      曾谙看着陆文沚的背影闭上眼睛,想到了沉到水下的光景。
      水面波光粼粼,夕阳的光线扭曲折射,所有的冷意都往骨子里钻,躲也躲不开,时间一下子变得很慢很慢,每一秒都像一生那么长,那是一种永恒又虚幻的感觉。当她醒来的时候,只剩从喉管到肺里撕裂灼烧般的痛,但是她的心里却终于平静了下来,可以说是死寂般的平静,空无一物也自然不会有痛苦。

      陆嘉衡到的时候是第二天深夜里,一下飞机就直接打的过来了,陆文沚在走廊里等她,住院部深长的走廊里只留了一盏灯。
      能说的都说了,陆文沚把展平后依旧皱巴巴的作文纸交到陆嘉衡的手里:“我在曾谙书包里找到的,她一直把这团东西装在书包里,你看看吧。”
      这是曾谙写的《幸福的一天》,她的字是陆嘉衡手把手教的,而陆嘉衡的字则是陆老教授亲自教的,端正大方凌厉漂亮。在那些漫长到好像没有尽头的夏日午后,她常常从陆嘉衡那里抽两张的印着复大校徽文稿纸趴在书桌的另一头练字。
      陆嘉衡看完作文用手掌把褶皱压平:“是我的错,我没有陪在她身边。”
      “不怪你,是我没有照顾好她,我之前一直在忙几乎没有时间陪她,是我......”陆文沚自责的心情几乎要把她淹没。
      “算了,姑姑,真的不是你的错。”陆嘉衡打断了陆文沚,轻声说,“我就是这样长大的,我太清楚曾谙的感受了。”
      那样的孤苦,那样的可怜,那样小心翼翼地生活。
      陆文沚怔了一下,再开口时已经带了哭腔道:“对不起,我连你也没照顾好......”
      “不是这样的,你带我离开,已经是救了我了。”
      那已经是20年前的旧事了,陆文沚带着母亲一部分的骨灰回北京与父亲合葬,她见到了陆嘉衡。那个据说在国内由父亲一手养大的孩子,跟周围的人都不一样,他们刚刚由畜生变回人,有时会忘记掩藏眼睛里凶相毕露的寒光,而他像一株不合时宜长在旱地里的荷花,正一点点地丧失生命力走向死亡。
      陆文沚是学心理学的,她知道创伤后应激反应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更不必说是一场持续十年的文化浩劫。父亲在74年一个清冷的早晨吊死在未名湖畔的一棵古柳树上,而勒死他的那根绳子是他的儿子们和学生们合力套到他脖子上的。那里曾经发生的一切都让陆文沚感到心里发凉,她办完了事只想尽快离开 。然而火车从北京开到上海虹桥站后,陆文沚后悔了,顾不上行程买了站票回北京直奔她那虚伪的大哥和新过门的嫂子坚持要带走陆嘉衡。
      “我想带曾谙回家。”陆嘉衡如是说。
      “嗯,也许这就是她想要的。”

      曾谙见到陆嘉衡的第一反应是惊惧,这在陆嘉衡意料之中,却在陆文沚意料之外。人类似乎天然地知道自/杀是一件错误的事,这是最极端的做法,做可耻的失败。
      “曾谙,你知道吗,我在十几岁的时候曾经跟你一样想要放弃生命。”陆嘉衡拉开椅子在曾谙的病床边坐下,从果盘里拿了一个苹果慢慢地削着皮,“我的父亲逼疯了母亲,抚养我长大的爷爷选择自缢,整个世界都在发疯,根本无处可逃。”
      “陆嘉衡——”陆文沚不想让他把这么残忍的事说给孩子听。
      “我不是想说明我比你更凄惨,我知道比较痛苦根本无异于减轻痛苦,我只想让你明白我能理解你的感受,那种对这个世界绝望到了极点的感觉。但是曾谙,带着这样的感觉死去是极度悲哀的事情,这不是对他人而是对你自己而言的。因为人的心灵本不该如此活在煎熬里,它本可以获得平和与喜悦,无怨无悔。如果你直到一生的终点都没有获得过这种感受,这样还不算可怜吗?”陆嘉衡削苹果的手停下来,直视着曾谙的眼睛,“曾谙你能听明白吗?”
      “我不懂......”
      陆嘉衡继续解释道:“死亡也是人的选择,哪怕是法律也无法剥夺一个人选择死亡的权利,但是人们往往会因为孤独困苦而遭受来自身心的双重煎熬急迫地奔赴死亡。这样是极度可悲的的,因为你让如此美丽辉煌奇迹般的生命以最鄙陋的面目死去。真正有尊严的死是你在死去之时获得了内心的宁静和满足,无悔于自身,无愧于创生。曾谙,人都是会死去的,但生命的终章你要以无尽遗恨作结吗?”
      这是曾谙最早受到的死亡的教育,她是如此震惊,愣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如果我在获得了内心的宁静与喜悦时死去,你和姑姑会为我感到开心?”
      陆文沚对这一围绕着“死”字展开的话题非常谨慎地回答:“姑姑只希望你比我活得久。”
      陆嘉衡却回答:“会的,我会真心地为你感到快乐。但是曾谙很久以前我就说过,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东西要学,寻找内心的宁静与满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好像懂了。”
      “吃个苹果吧。”陆嘉衡把苹果递给曾谙。
      曾谙咬了一口苹果,慢慢咀嚼着,听话得像只小兔子,陆嘉衡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道:“等你好了,我们就回家。”
      曾谙点了点头。

      下午陆嘉衡先回去打电话叫张妈来家里收拾一下卫生,其实自他出国以后就算家里没有人住张妈每个月也会来一次或两次打扫打扫,给房子里换换空气,陆文沚按次数结钱。张妈奇怪地问陆嘉衡怎么提前小半年回来了,陆嘉衡说在那边的工作已经完成的差不多了,而且曾谙在学校里在陆文沚家里都过得不开心,于是干脆提前回来了。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就算你和陆小姐都是大教授,真忙起来自然也是顾不上孩子的。”说起这个张妈深有感触,天下父母都忙着苦挣生活,能有充足的时间陪着孩子的没几个。
      张妈拖着地,陆嘉衡先拎着装书的箱子上楼,看见书房的门开着于是问道:“张妈,平时你给我收拾书房了吗?”
      书房里全是陆嘉衡的书和稿子,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他自己清清楚楚,别人一收拾反而添乱,张妈当然不愿担着个罪名,解释道:“周末下午曾谙有时候会一个人回来,就在书房里看看书,估计是她上次来的时候忘记关门了。”
      里面倒也没弄乱,书桌上摊着一本书,一只忘记盖上帽的钢笔静静躺在书缝里,陆嘉衡看了一眼是乔治·奥威尔的《1984》,曾谙用蓝色的线划下一句“他是一个孤独的鬼魂,正在讲述一个谁也不会听的真相。”旁边还有一叠书,应该也是曾谙从书柜里拿出来的,陆嘉衡一本一本地看了,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到余秋雨的散文,曾谙看得的书很杂,从古到今,从西到东跨度极大。陆文沚跟他打电话的时候说过,曾谙读了太多书,而这些书让她的思想变得很乱。
      陆嘉衡对此有切肤之痛,他从少年长成青年,一路如长夜行舟,他过早地习得了不属于自己年龄的智慧,精神世界矛盾又混乱与现实永远无法达成和解,于是长久地陷在穷途末路的痛苦当中,一直到上了大学之后他终于醒悟:原来过度的思考是最无意义的内耗。
      陆嘉衡把那叠书里的跟哲学有关的都挑出来放回书架上,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又从抽屉里找一把小锁把有关哲学的书柜锁起来,把钥匙藏在笔筒里才觉得放心。做完这一切陆嘉衡望着着锁在书柜里的的煌煌巨作只觉得好笑,人们总是对自己的精神承受能力十分自信,孰不知哲学家们的思想是剧毒地,他们的眼冰冷地注视着人类,他们的思想承载于书页间如同龙血盛在金杯里,饮下这龙血的勇士注定一半死亡一半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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