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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别人家 ...

  •   路灯序次亮起来,路上行人寥寥车也寥寥,远近交错起伏着烟花爆竹的声音。
      “曾谙,你们在吵什么?”
      “不知道。”
      褚梅君更觉奇怪了,吵得那样厉害,却连在吵什么不知道吗,不过看曾谙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褚梅君也就不追问了。
      梁思源见褚梅君接了个电话就出门去了,完全没想到她是去把陆曾谙接回家。他对这个小姑娘实在是喜欢不起来,倒也不是因为陆嘉衡,主要是这丫头总是怂恿森森逃课陪她疯玩,两个小屁孩在偌大的校园里东躲西藏,不到饭点那是连个影儿都找不到。梁思源请数院老教授来给森森上课已经是欠了人情了,况又平白无故放老人家好几回鸽子,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了。
      褚梅君看得出来,梁思源皱眉端着杯子坐在客厅里报纸翻得哗啦啦响明显就是有意见,于是笑道:“哎呀,昨天是谁一直说森森不在家里冷清的?”
      梁思源哼了一声,褚梅君拍了拍他的肩道:“过来帮我给曾谙铺床。”
      曾谙坐在客厅沙发上无所适从,听褚梅君这么说当即站起来说自己来帮忙,褚梅君把她按回座位上笑道:“你是我们的小客人,你就坐在这里吃点东西看看电视就好了。”
      虽然只有三个人,但褚梅君还是做了一大桌子菜,年夜饭断没有草草应付了事的道理。
      曾谙坐在森森常坐的位置上,小心翼翼地捧着碗接过褚梅君夹的菜,听着她与梁思源说话,关于今年冬天上海到底下不下雪、临近年关菜价翻了几番涨得厉害、教育局又出了几份关于课改的指导文件等等。都是一些家常琐碎的事,梁思源就这么听她说着,不时插几句话,微微笑着。
      这场景似曾相识,恍惚间曾谙想起很久以前自己跟苑杭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的样子,当时她只是伤心只是哭,却不知自己为何伤心为何哭,现在她明白了,原来这才是世上寻常人家该有的样子,一家人其乐融融和睦相处。
      如果她也成长在这样正常普通完整的家庭里,她会是什么样子呢?如果她想要的是一个正常普通完整的家庭,那么她分明无比接近这个目标,陆嘉衡、陆文沚还有她,他们三个人完全可以构建一个三口之家的框架,每个人只要扮演自己的角色大家就都能获得幸福,陆嘉衡当好父亲的角色,陆文沚当好母亲的角色,而她只要当好乖巧的女儿,他们看起来就跟其他任何幸福圆满的家庭别无二致。
      是不是因为她一个人的过错,摧毁了所有人的生活?
      褚梅君见曾谙在饭桌上出神,神情寂灭,忍不住连叫了几声她的名字,曾谙这才回神,褚梅君看得出她不开心,也不问其他,只问道:“曾谙,这些个菜你觉得还好吃吗?”
      曾谙点点头,褚梅君便把最后一个红烧鸡翅夹到她碗里。
      吃完饭,大家一起坐在客厅里看春晚,外面是不绝于耳的烟花爆竹声。
      梁思源问曾谙:“陆嘉衡是不是不回来过年?”
      曾谙扭过头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梁思源继续道:“你在这里的,你家岂不是只剩下你姑姑陆文沚一个人了?”
      “梁思源!你非得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褚梅君提高了声音,完全是明示梁思源闭嘴。
      此时春晚正演到群舞节目,满屏大红大紫人影攒动,褚梅君不爱看这个拉着曾谙跟她一起去厨房切果盘,还不忘吩咐梁思源一句等到了相声小品记得叫她们俩。
      曾谙洗水果,褚梅君切,厨房里水流哗哗流落的声音、刀落到砧板上的声音、窗外烟花爆响震动玻璃的声音、客厅里传来电视的声音,即使不说什么,即使是长久沉默也让人感觉到静好。一种难明的悲戚就那么悄然弥散曾谙心底,她想若是褚梅君是她的母亲又会怎么样呢,但这个念头甫一出她就自我唾弃起来,难道姑姑对她不好吗?
      客厅里的电话响了,梁思源接了电话没说几句便叫褚梅君出去,褚梅君擦干了手便急着出去接电话了,曾谙一个人把剩下的苹果梨子切了摆盘端出去。褚梅君挂了电话满面喜色,宣布说是森森晚上回来,梁思源大为不解,按理说他们的集训要到正月初五才结束然后紧接着组内预选赛怎么今天就能回来了,褚梅君解释说下午碰上教育局督检抽查,集训被强制中止,老师们商量了一下干脆包车从杭州回上海来,这样孩子们还能回家过个年。
      等过了十二点,褚梅君见曾谙已经困得不成人形,就让她先去睡觉了,就她和梁思源等就好了。曾谙摇摇晃晃走回房间,回头看一眼靠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讲话的两个人,没由来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背过白居易一首冬夜思家里一句“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
      远在异国他乡的陆嘉衡又是怎样呢,曾谙已经不能细想,她太困了。
      一直到快凌晨两点,曾谙因客厅里人语声醒了,推门出去看见是森森回来了,褚梅君和梁思源两个人围着他问东问西看上看下好似怎样关心都不够。
      说起来曾谙和森森也快一年没见了,少年的身量拔高了许多,就那么站在客厅里宛如中庭嘉树。褚梅君已经说过曾谙事,他看见曾谙便笑了,问了声姐姐好,曾谙点了点头,陡然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再拿“森森”那个稚气的叠字小名叫他,他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已经比她还要高了,于是她回了句你好。
      褚梅君煮了面条当夜宵,曾谙并不饿,但褚梅君连问她了好几回,她没有办法便要了一小碗。所有人围坐在一起,曾谙听着他们一家人说话,能感受到空气里一种游子归家的洋洋喜意。
      梁思源还是不明白怎么就正好碰上教育局抽查,海森笑着说是不知道哪个有背景的厉害老太太不满意孙子大过年还集训三十和初一都回不了家所以直接报告打到了省教育厅,最后上面查下来老师也没办法干脆让大家都收拾收拾回来过年了。褚梅君乐不可支说老太太有魄力,梁思源并不附和,只问他能在家里待几天。海森回答说初五就得回学校了,毕竟预选赛还是安排在初六。
      褚梅君顿时皱起了眉:“这不还是没在家里住几天吗?”
      梁思源只淡淡道:“好好复习,别松懈了。”

      正月初一,褚梅君和梁思源还是有些关系要走,两个人一大早吃完早饭就出门了。曾谙本想收拾桌子,她不是爱操劳的人,这不过是寄人篱下的自觉。海森却让她放着让自己来就行,他说出了跟褚梅君一样的话:“你是客人,所以我来就好了。”
      曾谙看着他收拾了桌子低头在水槽旁边洗碗洗筷子,莫名地想,他的母亲把他教得很好。
      海森问道:“你今天想做什么吗?想出门吗?”
      曾谙摇摇头,帮他把洗好的碗碟清干沥净放回橱柜里:“你呢?”
      “我大概就是做题吧。”海森笑了,原本笑起来像小包子似鼓鼓的可爱脸蛋被少年气的清瘦脸型轮廓取代,但依旧好看,温柔和煦如同春风晨曦。
      “你想来看看吗?都是高中的一些题,我也不太会。”
      曾谙想也没想就道:“好啊。”
      不出一会儿曾谙就后悔了,海森在做的都是一些高中数竞题,她本来数学课就听得一塌糊涂,跟别说这些数竞的题目了。
      “实在看不懂,我帮不上忙。”
      “没关系,很正常,这些题目确实很难。”海森把一份一份打印的题库理好,转而说起另一件事,“你知道吗,如果我通过了组内预选我就能作为附中的队员参加全国高中数学联赛,初赛肯定没问题,就算九月的复赛没有拿到名额,也能保证提前被附中竞赛班录取,顺便为以后参加高联积累些经验。”
      曾谙听附中不只一个数学老师抱怨过,因为政策的变化,这两年附中都从提前批招进来的学生里再选拔组成数竞班,学生都要一边准备平时课一边准备竞赛,两边心都提着放不下,最后出来的成绩大不如前,上面下面都是一片怨声载道。原本附中还看不上其他几所从初中阶段就组建竞赛预备班的行为,但是最后老师和校领导一合计,还是得这么干,毕竟不能把宝压在赌每一届都有学生天赋异禀。
      所谓名校的荣光,无非是用清北录取名额和国金国银实打实堆出来的。
      “你真的很厉害。”曾谙的赞叹发自真心。
      海森黑色透亮的眼睛里藏不住的喜意闪闪发光:“顺利的话在九月开学时我们就是同学了。”
      “可是九月开学我就高二了诶。”曾谙有些想笑,怎么这么聪明的人能犯这种幼儿园级别的傻。
      海森反应过来还真是这样,于是笑了笑,只说:“我一直觉得你特别优秀,如果能和你在一所学校就好了。”
      如果是一年前的曾谙听到这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接受这一评价甚至能面不改色地说谢谢,但是现在她无比清楚自己堕落成什么样子,再看着海森桌子上她看不懂的数竞题目,她只能从这句话里听出深深的讽刺,感受到深深的羞耻。
      “你做题吧,我不打扰你了。”曾谙微笑着说完这句话就退出海森的房间,顺手关上了门。
      十四岁的少年海森还无法感知理解女孩子瞬息万变的情绪,他只是很高兴地拉开凳子坐下,把刚刚给陆曾谙看过的套题找出来,拿起笔开始解。
      其实他给她看的这一套题是所有里最难的,他大概只是想让她觉得他厉害吧。

      傍晚梁思源和褚梅君带回来一大束报纸包着的缀满花苞的金钱緑萼梅,曾谙睡了一个下午待在房间里正无聊听见动静就出来。梁思源累得靠在沙发上闭目休息,褚梅君在水槽边洗了花瓶,细细择枝修剪把花插好,曾谙在一旁静静看着她。
      “我们去森森舅姥爷家拜年,他老人家喜欢花,正好花友送他贺新春的绿梅花,临走他把花都分给我们这些小辈了。很好看吧?估计能开半个月呢,到时候整个客厅里都是香味。”褚梅君如是说着,突然想到问曾谙,“你和森森中午吃什么?”
      “煮饺子。”
      “他煮吗?”
      “他煮的,我洗的碗。”
      褚梅君满意地点点头,好像就该这样。
      曾谙问:“要不要我去叫他,呃,森森?”
      褚梅君半探身看了一眼客厅里墙上的挂钟,笑了笑:“没事,等五点整了,他自己就会出来了。”
      曾谙好像不能理解,褚梅君给她解释说森森有一张非常严格的最小刻度精确到五分钟的作息表,所以哪怕再家里一整天都看不见他也不用担心。曾谙感到惊奇,褚梅君笑说森森从小梁思源就这么要求他,森森应该也习惯了。

      就这么一直到了初四,褚梅君终于看不下去曾谙跟森森一个天天闷在房间里睡觉一个天天闷在房间做题,便给两个孩子兜里塞了钱赶他们出去玩。
      街上张灯结彩,海森问曾谙想去步行街还是城隍庙,曾谙说都行,两个人遂各买了一杯热饮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起来。逛着逛着就逛到书店里去了,曾谙瞄了两眼上架新书没什么值得看于是陪海森去教辅书那一块挑资料,正好碰上了海森的同学,海森给曾谙介绍的时候说:“他比我还厉害,他已经把那一套小蓝本都过完了,已经开始做奥赛经典了。”
      曾谙完全没有概念,于是微笑道:“真厉害。”
      对面那个白白净净戴着眼镜的小男生闻言腼腆地笑了起来,他跟森森翻着书聊高深莫测的数理,两个人兴致来了眉飞色舞地在空气里上下比划活像在人群里对上暗号的外星人。
      回去的路上曾谙问海森:“你是很喜欢数学吗?”
      海森笑说:“当然了。”
      过了好一会儿海森才注意到曾谙脸上没了笑意神情有些凝重,于是问道:“你不喜欢数学吗”
      曾谙摇摇头道:“我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
      海森还没想好要怎么接话,曾谙突然笑了:“没事,我们走吧。”

      曾谙初八开学,褚梅君和陆文沚商量说那就初七送曾谙回去吧,曾谙站在一旁听着没有异议。
      初五晚上,森森走了,褚梅君提议晚上看电影,梁思源不感兴趣早早拿着书去书房。
      褚梅君从电视柜底下抽出一筐码的齐齐的影碟,它们保存地很好,塑封都还在,全都是上世纪的法语片,曾谙摸着侧面一溜烫金繁复花体字,说不准自己想看什么。
      “80年代法国翻拍了很多名著改编电影,你要看《茶花女》吗?我经常给学生放这部老片子。”褚梅君把影碟拿出来,封面披着黑纱簪着白茶花的伊莎贝尔·于佩尔回眸的眼神幽怨而决绝。
      曾谙说:“好啊。”
      影片将尽,死亡的阴影笼罩着这位绝世佳人,阿尔芳尼斯坐在剧院里,身披肃穆黑纱,面若冰霜,心若死灰,身前的栏杆上放一朵插花,不卑不亢地回敬那些注视她的形形色色的男人们。
      褚梅君问曾谙觉得这电影怎么样,曾谙迟疑了一下才道:“跟原著出入很大。”
      “确实,电影其实糅合了大量‘茶花女’原型,玛丽·杜普雷斯的生平——”说到这个,褚梅君有些半晌的出神,“知道吗,她那种扭曲阴暗的性格注定了她走向毁灭的命运。”
      曾谙不能同意,她说:“但是很美。”
      “什么很美?”
      曾谙开始解释,年轻人都一样,喜欢一切疯子般自我毁灭的主人公,喜欢一切绝望疯狂多灾多难的感情。
      当曾谙洋洋洒洒地说完以后,她看着一语不发的褚梅君露出疑惑的表情,褚梅君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轻轻说:“知琳,你母亲,她就是这样的性格,你跟她很像。”
      刚刚还口若悬河的曾谙突然就卡壳了,脸上的神情呈现断片般空白,褚梅君起身问道:“我去倒杯水,你喝水吗?”没等曾谙回答,褚梅君径自走开了。
      黑底屏幕上滚动着白字演员表,背景音乐舒缓而悲怆,曾谙静静坐在沙发上终于想起了她那和茶花女在相仿年纪死去的年轻母亲。
      褚梅君说她们很像,哪里像,外貌还是性格还是所有?
      那一刻曾谙仿佛看见一种宏大难言的宿命,如同命运三女神纺车上肉眼凡胎永远难以看清的命运之丝。
      冥冥之中她们爱上了同一个人,积重难返,重蹈覆辙。
      她会恨她吗?
      曾谙追过去问褚梅君她的母亲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几乎从来没人提起过她,就连曾谙这一她遗留于世的唯一子嗣都几乎忘记她的存在。
      “我说过吧,她是我教过最有才华的学生。”褚梅君并不想再说什么。
      曾谙固执地与她长久对视说:“我在问的不是这个。”
      她想问的是既然如此才华横溢如此前途无量的人,为什么年纪轻轻就死了,她想问的是细节,至少是作为一个人曾经活过的细节,而不是精简克制到好像能直接刻到墓碑上当墓志铭的浓缩的何知琳的一生。
      褚梅君缄默不语。
      “那至少告诉我,她,何知琳,她是怎么和陆嘉衡生下我的。”曾谙其实也不关心其他了,她只想问这她最关心的一点,“告诉我吧,他们是怎么相遇相爱的,为什么会有我?为什么生下我?我到底为什么存在?”
      她抓着褚梅君的胳膊,神情惶然而急切,褚梅君却突然笑了,半是叹息半是感慨道:“他会爱上任何人吗?”
      “谁?”
      褚梅君摇了摇头,拉着曾谙回去坐下,告诉她说是她的母亲不顾一切地爱上陆嘉衡,爱疯了,连魂都丢了。陆嘉衡是她的教授,她不管,陆嘉衡有婚约,她也不管,无数次的表白都被拒绝,无数封的情书都石沉大海,流言蜚语铺天盖地,她也不在乎,她只管燃烧她一腔灼灼地爱如同流星坠落前滑落长空的火焰。
      “学院和校方找她谈话数次,劝过也威胁过,都没用,她勇敢过了头,甚至主动来找我谈话,谈她的想法,她和陆嘉衡的未来,谈我们三个人要怎么办,光是听都很窒息对吧?”褚梅君无奈地笑了,望着曾谙的眼睛无限伤怀,“我没有办法。”
      她们一共谈过三次,第二次是陆嘉衡和褚梅君一起出面,依然没有用,最后一次是褚梅君去找的何知琳,因为何知琳要退学。
      她够疯,只要是她认为阻碍的东西,她当即就能抛下,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也够狠,毁掉自己的人生在所不惜。
      “我告诉过她,陆嘉衡那样的人不会爱任何人,她不信我......”曾谙的脸上是茫然,褚梅君怜惜地摸摸曾谙的脸道,“就这样吧,曾谙,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所以他不爱她是吗?”
      “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为什么那么疯?”
      褚梅君反问:“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曾谙又要轻率地说出那些她想当然的答案了。
      褚梅君在她开口前制止了她,又追加了一个问题:“到底为了什么值得做到这个地步?”
      曾谙终于说不出话来了,她做什么从来没想过值与不值的问题,或许她年轻的母亲也从来不去想值与不值。
      “好了,曾谙,去睡觉吧,很晚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别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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