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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合卺嘉盟 ...

  •   三九,一年中最冷的时候,陆嘉衡舅舅的身体状况恶化得厉害,多番抢救才算稳定下来,陆嘉衡带着曾谙去看望他。曾谙挑了一副自己的画送给老人,画的是夏季草木葱郁的龙溪。老人家捧着画看了又看喜欢得不行,说等他身体好了等天气暖和了他一定要回龙溪看看,他已经太久没有回去了。

      小年夜那天陆嘉衡煮了腊八粥,之前每年都是张妈煮,陆嘉衡那份不要糖,曾谙那份不要把红枣盛进去,至于陆文沚她有一堆聚会应酬总是最晚到家的,要把她的那一份单独盛出来放在甑子上温着。
      夜色降临,外面人家开始放起烟花,陆嘉衡和曾谙围着砂锅听着里面噗噜噗噜食材煮沸的声音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千里之外的陆文沚,仿佛心有灵犀他们号码还没拨完就接到了陆文沚的电话。
      寒暄过后,陆文沚说想来看看他们,她待不久,只住几天过完年就走。陆嘉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开着免提的电话转向曾谙,等着她的决定。曾谙凑近电话说:“姑姑,你来吧,我给你看我的画。”

      廿九日极冷,天上的云都好像被冻上了,纹丝不动,陆嘉衡借了车载着曾谙去火车东站接陆文沚。回去的路上,下起小雪,车窗上结了一层雾气,曾谙用手抹掉,和陆文沚一起向外看,陆文沚突然笑了,说:“十多年前的冬天我到上海,也像这样,你们来虹桥机场接我,曾谙那时还很小很小......”
      晚上陆文沚和曾谙睡床,陆嘉衡睡地上,外面的大雪隔断尘世音信,只能听见外机扇叶和雪花簌簌落地的声音。屋子里暖气打到28度,陆文沚把曾谙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拉回来,却摸到了她小臂上一笔一划凸起的疤痕,陆文沚触摸着那一片皮肤好像在读盲文,是个“陆”字。曾谙问怎么了,陆文沚没有回答,只听见黑暗里她极轻的一声叹息。

      堂兄一家在医院陪床走不开,所以早早说好除夕上午的祭祖扫墓活动由陆嘉衡代为祭扫。
      一夜大雪后天地白茫茫一片,清早曾谙和陆文沚跟着陆嘉衡上山,一步一个脚印踩碎平整的覆雪山径,枯枝杈桠的树林上空凝固着粉白色的天光。山上很冷,呼吸都能带出白汽,只有烧起纸钞元宝时的火源的热辐散到人身上才感觉到一点暖。热气流吹扬起灰烬落在曾谙的衣服上,陆文沚轻轻为她择去。
      坟碑上面盖着雪,刻着的字文古也不古,读也读不通顺。坟前的小香炉里燃着香,白烟上升,曾谙盯着看,忽得想起很久之前读到的“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方觉死生之间竟有不尽悲矣。
      陆嘉衡用树枝把火苗阴虚的冥纸堆翻过来,看着它们都烧干净了,才站起来说:“我们走吧。”
      下山的时候迎面遇见了另一户来祭祖的人家,狭窄的山路上大家无言擦身而过,一直走出了很远很远,陆文沚问陆嘉衡:“他,陆文滨,有没有联系你?”
      陆嘉衡沉默,陆文沚说:“他不久前打给我了,去年查出的肝癌,现在已经晚期了,家里那个女人和之前离掉的那个天天闹啊打啊,几个小的也没有和他心意的,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要你回北京去,说要做公证立遗嘱把房子东西什么的全留给你。”
      “我不会回去的,怎么处置财产是他的事,让他好好养病吧。”

      下午曾谙给陆文沚看她的画,陆文沚一张一张翻过去,摸着右下角曾谙签下的名字的日期,笑着说画得真好。陆嘉衡调好饺子馅之后叫她们过去包饺子,陆文沚调侃说陆教授如今是大厨了,陆嘉衡笑说这里可不止一位陆教授,某人别想浑水摸鱼。
      他们絮絮地聊着:张妈不接家政活了回崇明安安心心带孙子;褚梅君家的森森第一次参加高中组的数学联赛就拿了铜牌已经被附中竞赛班录取去读书了。陆文沚新招的两个研究生组会请了病假却手拉手在图书馆外面轧马路被她撞个正着,陆文沚一生气就抓他们陪她一起去河西食堂吃晚饭,结果两小只跟在她后面吓得跟什么似的。她见两个人实在是乖得可怜,就跟他们说要好好读书不能荒废了学业云云,用教师卡一并付了饭钱,打包自己那一份走了。
      气氛轻松而愉快,大家说说笑笑。最后一个饺子包好了,曾谙把它码到盘子里,看到碗里仍有一些馅,陆嘉衡说要不搓成丸子炸吧,曾谙想了想说冰箱里还有半截莲藕,做藕合更好吃,说着曾谙去拿莲藕。陆嘉衡在包好的饺子上撒了薄薄一层面粉,拿纱布盖了起来,察觉到陆文沚盯着他,他便停了下来眼中带着询问,陆文沚欲言又止,终是浅笑了一下,摇摇头当做无事。

      老电视转播春晚,画面有些失真,主持人的脸过曝,声音调得太大,老房子里充斥着喜气洋洋的话语,每一句话结束都能听见轻微的磁噪声。还没到零点,曾谙靠在沙发上睡着了,陆文沚站起来走到了门外,陆嘉衡默契地跟了出去。
      穿堂风极冷,陆文沚背风站着,夹着烟的手指冻得发疼,一点星火在夜色里明明灭灭,扑朔迷离,陆嘉衡静静在一旁等着她发问。
      等了好久好久,陆文沚才开口道:“你在给曾谙造梦。”
      陆嘉衡嗯了一声,知其不可而为之,他没什么可辩解的。
      “曾谙还读书吗,还是以后就打算学画画了?”
      “这不是我们能安排的,只能由她自己来选。”
      陆文沚点点头,好像认同了,她吸了口烟,抬头望向阴云密布深不见底的夜空,缓缓吐息,辛辣的烟雾淌过喉管令人清醒,终于问道:“脱离社会,离群索居,只有你们两个人,你们有没有......”
      话没说全,陆嘉衡却听懂了,在回答之前他看向陆文沚,神情认真道:“这些你问我就好,别去问曾谙,她会恶心得受不了。”
      “我不会问她的,我只问你。”陆文沚投向渺远深空的目光顿时收了回来,犹如实体压向陆嘉衡,语气是罕见的严厉,指名道姓,“陆嘉衡,我只问你。”
      “我和曾谙约法三章,我们之间永远不会有性关系。”
      他们对视着,陆文沚的神情很复杂,她在思索,最终无奈又讽刺地笑了出来:“我当然可以相信你,但你是男人,我要怎么去相信你,那太危险了。”
      男人,一个不得不带着狭隘的性别视角去审视的词语,尽管没有完全明示却能让人联想到性相关的事情。20世纪初性心理学是精神分析学性驱动理论的核心概念,而生物科学在分离出计量睾酮、性激素、催产素这些影响因子后证明男性天生比女性有着更强的的性驱动和□□。陆文沚完全站在了女性的角度,她无法否认“男人”即成熟的男性对于“少女”即未成熟的女性就像猛兽之于羔羊。
      “我知道的。”陆嘉衡默许了陆文沚话语里轻微的冒犯,他很平静地说:“所以我去结扎了。”
      陆文沚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即问:“你说什么?”
      “结扎,在我决定带曾谙离开上海时我就去做了。”
      这太荒谬了,在极度震惊陆文沚几乎语无伦次地问:“难道你真的,你真的对曾谙有,那种,那种感情?”
      陆嘉衡摇了摇头,他说:“你想的这些我怎么会想不到,这个世界给她设下了太多阻碍,我必须保护她。我们在龙溪桥的这段经历也许会被以后的曾谙视作耻辱,她做事总是不留退路,我要给她留好,让她有一天能自由无碍地回到尘世里生活。”
      陆文沚几乎快落下泪来。“你真是疯了。”
      陆嘉衡却笑着说:“如果合法阉割可以的话我也会去做的,世俗如果要向我们讨要一份证明无罪的证明,那就问我一个人来讨吧,不要再折磨她了。”
      老电视里主持人数倒计时的声音巨大,辞旧迎新的时刻,山上山下千家万户集中放烟花,天空被五颜六色的烟花照亮,此起彼伏的爆响铺天盖地。
      陆嘉衡进去叫醒曾谙出来放烟花,两个人合力把很沉的大桶烟花搬到庭院中央,烟花升空绽放的时候,曾谙扑过来抱住站在廊下的陆文沚笑着大喊:“姑姑,新年快乐!”
      陆文沚的手很冰,她摸了摸曾谙温暖的脸,露出一个像哭又像笑的表情说:“曾谙,新的一年你一定要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雪还没化尽陆文沚就离开了龙溪桥,在之后是一连的晴天,天气逐渐暖和起来了。
      尔来人间事,一如花底叶,重重复重重。
      上午曾谙被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吵醒,陆嘉衡从外面回来,告诉曾谙旁边的一户人家在做喜事,他说:“我们去看看吧,那户人家办得很用心。”
      从远处就能听见人声鼎沸闹热堂堂,院子围墙上张灯结彩,婚车迤逦停了一路,地上落了一层红色碎炮纸。曾谙和陆嘉衡站在路上,看着新娘子穿着婚纱从婚车里出来,伴郎伴娘前呼后拥着送进房子里。院子里的栾树上还累累结着旧年金灿灿的果子,踩着板凳往树枝上系祈福带的阿姨像是这户的女主人,她对曾谙和陆嘉衡招了招手,十分熟稔自然地喊道:“欸,来吃饭呐!”曾谙看向陆嘉衡,陆嘉衡笑了笑道:“我们去吧。”
      开了将近二十桌宴席,满堂宾客,沸沸扬扬,锣鼓鞭炮不停,大吹大造。新娘子换了一身凤凰金线旗袍和新郎在席间敬酒,脸上满是为人新妇小心翼翼的喜悦,满座起立陪饮,一起一座间的礼数是如此珍重。间或有人问起陆嘉衡他们的来历,陆嘉衡报上舅舅的名字,那人便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说大家都是实在亲戚,旁人又说了几个人名,陆嘉衡一概答认识,众人都笑起来邀陆嘉衡喝酒,陆嘉衡实在推辞不过就说自己不会喝酒不如就写一副字吧。
      正好堂前有人家做事用的红纸、墨水和毛笔,众人围了一圈,陆嘉衡写了两遍“之”字练手找感觉,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写毛笔字了,但单那两三笔的笔锋劲道就让人看出了门道,这是练过的笔法。陆嘉衡写下“珠帘绣幕霭祥烟,合卺嘉盟缔百年”,他练的是最端正严格的柳公权楷书,刚毅耿介,筋骨劲挺,一笔一划干净利落,众人皆称赞起来。曾谙站在人群后面,陆嘉衡抬眼望穿人群一直望到她眼底,露出了意气风发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神情神气宛如少年。
      新郎官喜欢陆嘉衡的字,觉得比买的还好,于是折起来装好说要贴在婚房的门上。周围的人皆求字,于是陆嘉衡又写了几幅,人皆欢喜,热热闹闹,推杯换盏之间,陆嘉衡还是喝了浅浅一杯底的白酒。
      午后太阳清透明亮像龙溪里的水,回去的路上他们走得很慢,陆嘉衡没有喝醉,只是酒气有些发散,他的脸上白净的底色里泛着粉,反应也慢吞吞的。曾谙走着,念起那句“合卺嘉盟缔百年”很轻地笑了起来,陆嘉衡问她笑什么,曾谙顿了顿,问道:“人有来世吗?”
      陆嘉衡停了下来,十分确定地说:“没有。”
      “我还是希望有。一百年后,等认识我们的人都故去,与我们有关的事物都消散,你我再世为人,不是以陆嘉衡和陆曾谙的身份,到时候你来找我吧,我们真的在一起。”她认真得好像真的在计划着下一世,可却很平静,全然没有了那种歇斯底里的绝望与悲伤,也没有诉诸行动的急迫与欲望。
      这样的曾谙令陆嘉衡感觉到陌生,他愣了一下,盯着曾谙的眼睛,缓慢又慎重地说:“一百年不够,要等五百年,五百年之后我去找你。”
      五百年,真是骨头都烂完了,曾谙却笑了说:“好啊,那就等五百年之后。”
      等曾谙烧开水端了泡好的清茶过来,陆嘉衡靠在沙发上已经闭上了眼睛。
      曾谙轻轻放下杯子,玻璃底碰在桌子上发出轻微的声音,陆嘉衡的睫毛颤了颤。阳光照进来落在他身上,好像给他整个人镀了一层金。曾谙咳了咳,试着唤他的名字,很轻很轻,分明是最熟悉的三个字,却意外得生疏,好像某种练习,曾谙叫了两遍之后改成了“嘉衡”、“阿衡”,陆嘉衡能听见,终于忍无可忍,缓缓睁开眼睛,困倦、温柔又无奈望着她说:“曾谙,安静。”
      曾谙看着他笑了笑,不再说话,陆嘉衡重新阖上了眼睛。
      屋子里极安静,人家里做喜事放烟花的声音远得像在大地的另一边发生的事,陆嘉衡的思维仍在运转,只是也慢了下来,他听见笔芯在纸面摩擦的细微的嚓嚓声。
      “曾谙。”
      画笔停了下来,曾谙嗯了一声。
      陆嘉衡闭着眼问,声音极缓极沉:“你在画我吗?”
      曾谙笑了一下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合卺嘉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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