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妖》夕茶

13、第十三章

　　明灵知道京城，早几年江南有位从京城来的官员，每日挨家挨户询问大家是不是吃得饱穿得暖。

　　她幼时以为这人脑子不好，后来才知道，这是父母官。

　　跟在母亲身后，脚丫沾着泥，美妇人停下来回过头看着女儿脏兮兮的脚丫，浅笑着：“等下去小河里洗干净。”

　　明灵摇头，蹭到母亲身侧，从竹篮里拎出甘蔗来吃。

　　她说：“娘，你怎么知道表兄不想带脏脚丫去京城呢？”

　　司蓠眉眼弯弯，宠溺地低垂眼眸揉揉她的头发。

　　“去也好，不去也好，母亲想你去，不愿你去。”

　　“我听不懂。”明灵摇头。

　　不远处传来马车声音，其中还掺杂着惊呼雀跃。

　　京城来的马车自是比县里要好，雕漆红木做的车身，看着很是气派。

　　明灵透过河道向远处眺望而去，她看到那车里下来个人，那人身着素白衣衫，虽看不清样貌，却也知道是位‘美人’。

　　她对母亲说：“不是表哥，分明是表姐才对。”

　　司蓠笑，她这位小侄儿自小长相秀气，被数不清的人当作是女孩子，早些时候上学堂闹出不少笑话。

　　到学堂门口却被夫子拦下，夫子捻着胡须说道：“女子家要去女诫院。”

　　那时的司衍长得小小，却掐起腰来义正言辞道：“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么会是小小女子。”

　　夫子却道：“你怎知男子要比女子位高？”

　　这是司衍唯一一次答不上来夫子的话，这与他在私塾里学得不同。

　　思绪被明灵给拉了回来，她拽着母亲的手：“娘，我已经到出嫁的年纪，我就要嫁这位哥哥。”

　　司蓠只当女儿是在说笑，便道：“你表哥已经被陛下赐婚，是当今驸马。”

　　“那我也要嫁给他。”明灵认真道。

　　司蓠没再理会，只当这是小孩子的玩笑话。

　　但没想到，就是这句玩笑话，酿成明灵一生的悲剧。

　　不过，这是后话。

　　宗祠内择人定在祖庙，明灵到时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人，她想自己今日怕不是没什么机会见到司衍驸马。

　　族中长辈正在里面清点人数，每大户出一人，到三太爷这里，老爷子手拄拐杖，哒哒哒地敲击地面，半晌开口：“让司蓠家的小丫头过来。”

　　“这不合规矩。”族中有长辈提出反对意见。

　　三太爷捋了捋白胡须道：“你们也可每户出个女孩。”

　　其他人噤了声。

　　都知道司蓠家那姑娘才貌双全，貌尤其突出，肤若凝脂，一点红唇如朱砂般点缀，衬得人美到惊心。

　　其余家的姑娘即使过来，也是比不过的，倒是白白做了明姑娘的陪衬。

　　见无人反对，三老太爷差仆从到人群里寻明灵。

　　此时明灵正蹲在外圈的水坑前拿树枝搅动。

　　小邓子走过来，看明灵的样子心想‘明姑娘漂亮是漂亮，可这幅样子能被带去京城吗，带去京城会不会被赶回来。’

　　他叹了口气。

　　明灵忙回过头来：“叹什么气。”

　　小邓子忙摇头说：“三老太爷叫您。”

　　明灵眉眼弯了起来：“是要带我去京城吧。”

　　“怕不是。”小邓跟在她身后，低眉顺眼。

　　明灵已经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

　　“我若是去了京城，一定带着你去。”

　　“我不去。”小邓子说，且不说明姑娘能不能去，就算是去得上，她怕也留不住，凭她这张脸，到时候再惹到皇亲国戚。

　　想到这儿，小邓子打了个寒颤。

　　“我还要好好照顾三老太爷。”他说，心里却想，跟着三老太爷，最起码能吃上饭，要是投奔了明姑娘，指不定要去哪个泥坑里玩泥巴。

　　并不只小邓子内心所想，明灵还以为他是念及主仆情深，在心里默道：‘无妨，到时候我去帮你求。’

　　穿过层层人群，明灵站到三老太爷面前。

　　背对着光，视线不算清晰，却也看得出明灵的美，丹凤眼不大却有神，鼻子小巧，一张樱桃小嘴，像是点缀，让她的容貌生出色彩。

　　不知为何，分明是江南女子偏柔和的长相，她竟让人觉得有几分坚毅。

　　三老太爷满意地看着明灵点点头，随手抬手指了指站在不远处的司衍：“司家那小子，过来。”

　　司衍从容地走了过来，语气恭敬，脸上倒没什么表情。

　　“三老太爷。”

　　“你来看看你表妹，能不能随你去京城。”三老太爷说话时面上是笑容，眼神却朝着司衍太爷爷的方向看去。

　　司衍略微垂眸，而后迅速偏头看去，只一瞬，司衍愣住，不知为何，心中竟是难掩的酸楚。

　　其中还掺杂着难以捕捉却可以称之为安心的情绪。

　　此次进京的名额只有两个，原本应当带两名男子，借宿在司衍家中准备明年科考，若是考上了，司氏一族在朝堂上也不算没人。

　　司衍垂于身侧的手指动了动，他道：“可以。”

　　明灵被司衍选中，这下只剩下了一个名额。

　　其他几位老太爷想说话，又不敢开口。

　　最后只能常常地叹了口气。

　　司衍倒是先于大家开口：“还是带两人进京备考，她算作借住，等到明天春天参加选秀或是另寻出路。”

　　在这个朝代，并无女官，女子的出路只有嫁人。

　　世家贵族不少可以寻到相匹配的门户，而明家并无官商背景，明灵参加选秀被选上了不失为最好的一条路。

　　她站在祖祠中央，看着老太爷们，没有开口说话。

　　从祖祠离开。

　　明灵独自走小路。

　　父亲母亲同司衍一道。

　　她倒没什么自己的想法，只是不明白，皇帝为什么都那么多妃子了，还要选。

　　今夜无风，也没有月。

　　云层将月亮挡住，明灵走在狭窄巷子中，身后传来脚步声。

　　“谁啊？”她没回头，只问了句。

　　“明妹妹，是我。”司浅浅走进后停下脚步。

　　巷子实在太窄，两人没法并肩走路。

　　明灵走在前面：“表姐特地来寻我，是有什么事吗？”

　　司浅浅摇摇头：“只是今日见明妹妹被选上后，面上并无喜色，想着来问问妹妹，是有什么心事？”

　　“倒是有。”明灵说完顿了顿。

　　司浅浅忙追问：“怎么了？”

　　“想快些去。”明灵说完，小跑着走了。

　　等回到家看到父亲母亲坐在桌边喝茶。

　　父亲愁容满面，母亲倒是喜笑颜开。

　　司蓠笑着说：“我家姑娘这等相貌，怕不是要当贵人。”

　　明武怒道：“皇帝老儿像你一个妇人家那般没有决定。”

　　“夫君莫要生气，女儿大了总归是要嫁人。”司蓠身上带着江南女子独有的温柔，几句话便化解了丈夫的怒气。

　　明灵站在一旁看着。

　　突然开口。

　　“嫁谁我说了算。”

　　“你个丫头家家算什么算。”明武道。

　　明灵不管他们说什么，径自回到房间。

　　她明白自己到了这个年纪是要离家。

　　这些年关系近些的表姐也都嫁出去，虽说嫁得不远，也就隔了几里地，但是人家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算起来，关系最好的大姐姐也已经有三年没见。

　　日子一天天过去，司衍选了族中资质最好的两名男子。

　　告别家中长辈，四人乘坐两辆马车离开。

　　从姑苏到京城，马车要走十天。

　　明灵同司衍一辆马车，另外两人一辆马车。

　　起初几天明灵眼泪汪汪，司衍不会哄人，便始终没说什么。

　　到了第三天，众人来到城里，买些当地吃食，明灵手上捧着晶莹剔透的包子，总算不哭了。

　　等回到马车继续赶路，司衍放下手中书卷，对这位表妹笑了笑。

　　“你若是不想去京城，现在可以遣人送你回去。”

　　明灵咬着嘴唇摇头，缓和情绪后她才说：“这次不去此生都离不开。”

　　听到她这样说，司衍来了兴趣，问道：“为什么想去京城？”

　　“我见史书记载，有些朝代出过女官，我想做官。”明灵说。

　　往日里这些话她没对任何人提起过，对旁人提及，他们只会说她是痴人说梦。

　　但明灵觉得司衍不一样，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果然，司衍同她想的那般，没有嘲讽明灵的念头，只是开口帮她细细分析。

　　“历朝历代从未有过公开的女官招募，却有推荐，”司衍淡淡开口：“你若是哪方面格外突出，我会和圣上举荐。”

　　“谢过表哥。”明灵轻轻颔首。

　　司衍有些疲了，他靠在座椅上眯上眼，不多时便已睡熟。

　　阳光透光窗，窗帘被吹起的瞬间，一缕光落在司衍脸上，明灵看得愣住。

　　这些天她总是不敢与司衍直视，以至于不清楚他到底长成什么样子。

　　他睡熟后，明灵总算可以细细看来。

　　长而密的睫毛，她记得眼睛睁开时，是画本子里描写得瑞凤眼，很长的眼型，眼尾略微上挑，鼻梁高挑，嘴唇却很薄。

　　画本子里说，嘴唇薄的人薄情寡义，不知道司衍是不是这样。

　　司衍突然睁开眼，明灵羞得整张脸通红，来不及偏过头去，司衍已经探身凑过来。

　　两人之间距离很近，能看到睫毛扫下来的阴影。

　　明灵咽了咽口水。

　　司衍错过身去，去拿放在明灵身侧的水壶。

　　拿到后回到座位上，不解道：“脸怎么这么红？”

　　“天热。”明灵慌乱地解释。

　　“热吗？”司衍说话间，往冰壶里加了块冰。

　　明灵不好意思继续说话，将头转了过去，她将链子掀开，探头向外看去。

　　外面有不少骑马的人朝他们的方向过来。

　　她不解地说：“他们为什么不走大路。”

　　司衍听到外面的马蹄声，心下一凛，忙道：“躲进来。”

　　他起身掀开座椅，里面空间不大不小，明灵挤进去，到这时候已经不需要再问外面发生什么。

　　安顿好明灵后，司衍大喝一声：“停车。”

　　他只带了三五护卫，勉强可以保护他，但他带了族中之人，所以现在能下车与马匪对峙。

　　司衍下车后，那群马匪也已经到了近处。

　　为首那人面罩裹着脸，看不真切：“朋友，我们谋财不害命，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司衍是文官而非武官，多年来从未遇到这样的事，他眼眸微垂，而后挑眉。

　　“我们这些人要力气没力气，要武器没武器，把钱给了你们，你们若是反悔怎么办？”司衍时常带着的小厮说道。

　　为首那人狂笑不止。

　　副首领冷斥：“你们现在不给也是要没命。”

　　说话间持剑上前，他将剑高高扬起，正要落下时，不知从哪儿飞来一箭，正中眉心。

　　接着箭如雨下，不多时，那群马匪被悉数杀尽。

　　司衍走回车上，打开木椅盖子，把明灵拉出来。

　　明灵跟着司衍跳下马车，看到遍地血迹，险些晕过去。

　　还好她及时扶住马车。

　　很快，又是一阵马蹄声。

　　明灵拉住司衍袖子，小声问：“不跑吗？”

　　“没事，自己人。”司衍抬手拍拍她肩膀安慰道。

　　很快，一位身着红衣骑着白马的男人立于二人身前。

　　脸上挂着明媚的笑，与那太阳没有两样。

　　“在下谢过。”司衍行礼。

　　男人从马上跳下来，掠过司衍，径直走到明灵面前，将她挂在要上的玉佩拽了下来：“你叫什么？”

　　明灵抬手去抢：“你还我。”

　　他把玉佩高高举起。

　　重复了一遍：“你叫什么？”

　　她够不到玉佩，只好回答问题：“明灵。”

　　男人眼睛亮了亮：“阿旺！”

　　明灵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人怎么会知道她的小名。

　　“我是程玖，你还记得吗？”程玖激动地想要上前抱住明灵，胳膊抬起的瞬间想起这姑娘已经长大不是小时候了。

　　“我记得。”明灵笑了起来，接着跳起来抱住程玖。

　　程玖整个人红透了，从脖子红到耳朵。

　　他忙说：“下来下来。”

　　嘴上这样说，手却搂着明灵的腰不松开。

　　司衍在旁边道：“程将军，家妹尚未出阁。”

　　“快下来。”程玖把人放开。

　　明灵高兴地从他身上跳下来，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来人。

　　“你比幼时好看。”她说。

　　不笑时冷酷，笑时明媚。

　　没错，就是小九公子。

　　明灵真的很高兴，是这些天最高兴的一次。

　　程玖同他们二人坐在一辆马车上。

　　明灵坐在程玖旁边，司衍坐在他们对面。

　　从头到尾，明灵的头便没转过来过。

　　她不停地问：“你现在在哪儿？”

　　“京城。”

　　“你也去了京城，那程县丞呢？”

　　“卸任同我来了。”

　　“那你呢？是什么职务，我表哥是文官。”明灵笑着说，她不了解京城那些官员的情况，只把从别处听来的说出。

　　“我是武官。”程玖也没详细说他的情况，三言两语带过后，正想要询问明灵多年来的情况，却被司衍的咳嗽声打断。

　　他们二人朝司衍看去。

　　只见司衍端起茶杯，抿了抿，放下茶杯后才慢慢开口道。

　　“程将军，你可有婚配。”

　　“没有。”程玖答得快。

　　“你看家妹如何？”司衍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