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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托举 ...

  •   连星夜想不通,像楼照林这样完美的人怎么会喜欢他。

      是的,完美。

      当他第一次将目光正式投放在这个高大英俊的少年身上时,他一眼就评断出,他一定是一个非常受欢迎的人。

      这是一个和他完全相反的人。楼照林拥有着拔群的身高和显眼的外貌,他的喉结突出,脖颈粗壮有力,喘息的时候会暴露青筋,嗓音是男人般的醇厚性感,无论是肩,手,腿,还是脊背的骨骼发育得都很健壮,总是张着嘴笑,露出健康整齐的大白牙,漂亮的双眼皮弯弯,很轻易就能惹人红了脸。他的性格和他的外貌一样,健康,开朗,流光溢彩,像太阳一样散发着光和热,把温暖辐射给每一株草木和鲜花,爱慕他的人成群结队,他像一个国王一样向大地自信地招手,于是全世界的向日葵都红着脸拥了上来。

      他是那样挺拔而茁壮地生长着,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那么健康,他会长成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生发的草木在他四周缠绕,倚靠着他粗壮有力的躯干,偷偷爱慕着他不经意给予的荫蔽。但他会遇到另一棵树,一棵同样健康的树,有着不逊于他的健美和自信,他们彼此缠绕,在对方的身上掉下落叶,又在双方的心窝开一朵花,在漫漫光阴里向着太阳攀登,共哺一方土壤。

      他不应该在意脚底的石缝里,藏着一株垂死挣扎的杂草,阳光从来落不到他的身上,过剩的雨水积聚在他腐烂的根茎里无法退潮,阴湿黏腻的土壤散发着臭气,吸引着虫子啃食他的生命。

      这样一个人,到底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他呢。

      楼照林从口袋里摸出一瓶维生素软膏,挤在手指上,另一手捏过连星夜的下巴,绕着他两只眼睛抹了两圈,又在他的脸颊、鼻孔、鼻子下面和嘴巴周围分别涂了涂,仔仔细细地抹开。

      “今天比昨天有进步,只哭了两次,我们家星夜真棒。”

      连星夜总是在哭,上课时,做题时,有时在路上走得好好的,突然就掉下眼泪了,让红肿的眼睛更加充血发红,眼睛和脸颊早就皴了。

      楼照林凑到连星夜鼻子前嗅了嗅,心满意足地笑起来:“怎么样?是不是舒服多了?”

      连星夜吸了一口气,默默撇过脸:“没记错的话,我好像没有答应和你交往。”

      楼照林勾着连星夜的手指:“没关系,我也不急这一时。”

      言下之意是,早晚的事。

      “……”

      ……

      自从那天连星夜爬上天台,疑似要跳楼后,楼照林就好像应了激,连上厕所也要跟着连星夜一起,吴向晓看他俩的眼神都不对了。

      昨天他们进行了一场物理检测。连星夜曾是物理老师最喜欢的学生,如今却只成了物理老师嘴里一声痛心疾首的叹息。

      当晚,连星夜用指甲剪剪开了他手臂上愈合的结痂。先用指甲剪的尖端挑开一点,然后夹着翘起来的痂壳,沿着细长的伤口像撕一个包装袋一样缓缓撕开,底下的肉是新长的,很嫩,刚被打开还回不过神,需要手指挤压一下,才立马冒出血来。这个过程很解压,还很有趣,最重要的是不会制造新的伤口,处理起来不会很麻烦。这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伤,也不应该引人注意。

      然而今天一早,他刚到教室,楼照林就盯着他的手臂看。

      他不知道楼照林是怎么察觉到的,但他已经无所谓被他发现了。

      然后,中午吃了饭,他被楼照林强行拽到了消防通道里,堵在了墙壁上。

      “连星夜,给我看看你的手臂,可以吗?”

      虽然是问句,但楼照林显然并不打算征求连星夜的同意。

      他干燥的手指摸到连星夜冰凉的手,滑过连星夜的指缝,灵活地钻进校服袖口,沿着连星夜凹凸不平的手腕,就想往上摸去。

      连星夜急忙喊道:“楼照林,你别乱摸!”

      他用另一只手去推楼照林的胸口,却被攥住手腕压在了墙上,眼睛都急红了。

      “看一眼,就一眼,好吗?”

      楼照林嘴里哀求,宽大的手掌却已经攥住了连星夜的腕骨,然后沿着纤细的手臂向上一撸,强行将袖子推了上去。

      苍白干瘦的手臂露了出来,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划痕,伤口有深有浅,一层层叠起来,下面的还没长好,上面的马上又有新的,愈合后便变成了此起彼伏的肉条,像坑坑洼洼的山丘。有几道带着痂,痂下面翻着新鲜的嫩肉,有点发白,估计是泡了水,一看就是这两天新弄的。还有的痂被抠破了,干了的血变成暗红色凝固在上面。伤口愈合时会发痒,连星夜总是忍不住用手去抠。

      楼照林眼眶一热,鼻子一下子酸了。

      这一看就是没好好照顾伤口,伤口在水里泡发了,烂了又烂,旧伤还没好又搞出新的,说不定还故意把痂给抠了,只要长起来就抠,肉长了又烂,永远都好不了。

      连星夜啊连星夜,你对自己是真狠啊。

      楼照林的反应让连星夜感到不适应,他瑟缩地抽回手:“都说了没什么好看的……”

      楼照林却握紧了他的手,抬起头,两眼通红地望着他说:“我可以亲一亲吗?”

      连星夜一愣:“你说什么?”

      楼照林忍不了了,不管不顾地低下头,呼吸急促地吻在连星夜的手臂上。

      “唔……”

      麻痒感从手臂像烟花一样炸开,噼里啪啦地传递到四肢百骸,连星夜浑身一颤,下意识用手抓住了楼照林的头发。

      温软的嘴唇贴着皮肤张张合合,一寸寸地吻过溃烂的伤口,吻过敏感的血管。挺拔的鼻梁抵在他凸起的腕骨上,灼热的鼻息急促地喷薄下来,喉结伴随着啄吻的动作上下滚动。无数燃烧的火星子掉在了他的手臂上,把他的肉烫出一个个小窟窿,又疼又痒。

      连星夜脊背一片酥麻,双腿瘫软在地,浑身的骨头都在抖,他再也受不了了,攥紧楼照林的头发一把将他的脑袋提起来。

      “够了,楼照林!你是变态吗?!”

      楼照林的脸露了出来,他紧咬着牙关,鼻头通红,纤长的睫毛湿漉漉地垂着,然后在连星夜的面前滚落下一滴滚烫的泪。

      尚未完全合拢的嫩肉还带着铁锈味,被他尝进嘴里,刺激得他眼珠赤红。楼照林的喉结滚过苦涩的味道,这些全都是连星夜伤害自己的罪证。

      “连星夜,你可以不要这样做吗?”楼照林扑过去抱住连星夜,将脸埋在他的脖子里,低低啜泣,“你这样让我好伤心,我好心疼……”

      连星夜一下子红了眼睛,喉头梗塞。

      是他想这样的吗?是他心理变态吗?难道他一生下来就是不正常的吗?

      他也曾经有过正常人的生活啊,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里住了一个怪物。

      怪物偷偷喝他的血,啃他的骨,把原来那个光鲜亮丽的他吃掉了,换成了如今这个罪不可赦的他,他只剩下一张人皮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回到从前那样啊。

      楼照林觉得不能再等了,连星夜没时间继续等下去了。上辈子连星夜直到高三下学期才开始吃药,他每天中午都会拿出几个维生素盒,依次吃一点。楼照林是在连星夜死后才知道,那里面装的其实是奥沙西泮和米氮平。

      他不知道现在的连星夜有没有去看过医生,或者说,有没有考虑过去看医生。

      如果连星夜有看病的意识倒还好,就怕他根本没这个概念。

      说起来,连星夜他……该不会根本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吧?

      他擦了擦通红的眼睛,把连星夜的袖子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试探地问道:“连星夜,你是不是生病了啊?”

      连星夜心口猛地一疼,“生病”两个字让他有些应激,他曾因为这两个字遭了多少罪,如今他的罪行罄竹难书,那个罪名叫做“欺骗”。

      他舌尖干涩:“为什么这么说?”

      楼照林的答案却令人意外:“因为你总是不开心啊。”

      连星夜觉得有些好笑,但更想哭。他有无数的眼泪被堵在眼睛里,从来不愁掉眼泪,只是他控制着自己不要每时每刻都在哭,这对别人来说会很烦,对他来说也很麻烦,会耽误他很多事。

      “不开心就是生病了吗?”

      楼照林却说:“如果有一种病的病症,就是不开心呢。”

      接下来是漫长的沉默。

      连星夜不知道楼照林到底有多健康,才能把不开心也当成一种病,这种天真懵懂的态度对他这个病入膏肓的人而言是一种残忍。

      “你以为我没有怀疑过我病了吗?你以为我没有去医院检查过吗?”

      接下来的话很难堪,连星夜站不稳了,沿着墙壁摇晃地向下滑去,身体蜷缩起来,是他一贯感到安全的姿势,嗓音轻微发颤。

      “我去过啊,我全都去过啊,我的胸部总是有压迫感,心悸,心慌,呼吸不畅,我以为我有心血管疾病或者冠心病,或者血脂有问题,就去拍了心电图,抽了血,做了血流变学检查。我还总是失眠,头疼,头晕,眼胀,耳鸣,以为我有颅内病变,就去做了大脑多普勒检查。我总是手抖、走路不稳、身体发寒、肢体麻木,我还总是眩晕呕吐、胃痛、腹胀、肠胃不适,就去做了胃镜、超声、X射线、核磁共振,我觉得我全身上下全都是病,所以把能做的检查全都做了一遍,把我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检查了一遍,你猜结果怎么样?我什么事都没有,什么都检查不出来,你说好不好笑?我妈说我一天到晚都在作,叫嚷着身上哪哪儿疼,浪费了家里那么多钱,结果医生说我健健康康,根本就没有病,原来我是在骗人,原来我是在装,我觉得好搞笑啊,他们居然说我很健康,我看起来像是健康的样子吗?我妈说我脑子有病,应该去精神病院,我觉得挺有道理的,我或许真的疯了……”

      连星夜靠在墙上一边说,一边掉眼泪,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绝望。

      楼照林连忙将连星夜拥进怀里,用掌心一下一下地抚摸他颤抖的脊背,眼眶酸热,喉咙里尝到了咸涩的味道。

      他不知道,一个人到底被误解得多深,才会拼尽全力去证实自己有病。

      他更难以想象,原来连星夜真的连自己生的什么病都不清楚。

      在这个不断抱有希望地去求证、被证伪、再求证、再被驳斥的过程,究竟有多么艰难?这个过程将遭遇多少质疑、嘲弄、和指责?

      仅仅是前往诊断的路上,就要磨灭掉一个人全部的希望。

      而可悲的是,这几乎是每一个抑郁症患者的必经之路。又有多少人,还没来得及攀上希望的门槛,就已经死在了奔赴希望的路上。

      他们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得了抑郁症,甚至有的人可能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存在着这么一种病。

      上辈子的连星夜又遭了多少罪,才终于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连星夜,世界那么大,不是所有的病都能用仪器检测出来的,医生的水平有高有低,总会有不了解的病症,做检查不一定能确诊,但至少能做排除,你的躯体很健康,这是好事,花掉的钱也就不算冤枉,但还有一些病是机器检测不出来的,这是当今世界科技水平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你甚至可以说是,诊断你病因的那个医生的专业水平有问题,总之绝对不是你的原因,你是病人,是受害者,你是最不应该被指责的人,也是最不应该感到自责的人。”

      上辈子连星夜死后,楼照林看了很多有关抑郁症的资料,他知道,人们对抑郁症的最大误解就是以为抑郁症是“情绪病”“富贵病”,只是心情不好,容易“想不开”,“爱钻牛角尖”。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它是由于大脑发生功能性病变或器质性病变引起的,它不是简单的心理问题,它还包含痛苦的躯体疾病,根本不是所谓的靠自己意志力熬过去就好了,它需要医治,就像感冒了需要吃药一样,它也要吃药。

      连星夜需要吃药,需要药物治疗。

      连星夜需要看医生,一个专门治疗抑郁症的精神科医生。

      连星夜的灵魂摔倒了,他曾无数次地试着把自己撑起来,他勇敢过,坚持过,努力过,他在地面翻滚,把自己弄得衣衫褴褛,他攀着岩壁爬行,把自己磕得鲜血淋漓,他这样拼尽全力,却一次又一次地跌了回去。他的耳边传来嘲笑声,老天好像在说,他只配趴在地上。

      他爬不起来。

      直到某天,他被一双温柔的大手高高托起了。

      他惊诧地抬头,望见了一双充满爱意的琉璃球般纯挚透彻的双眼。

      一道声音在他耳边一字一字地说话,说着他过去一年里最想听到的话:

      “所以,连星夜,你听好了,我现在要告诉你,你从来都没有骗过人,你真的生病了,你生的病,叫做抑郁症。”

      那个据说爱慕着他的少年托举他伤痕累累的灵魂,把他举到阳光下,举到轻凉的风里,让温暖包裹他,让清风吹拂他,一遍又一遍,认真而执着地告诉他:

      “连星夜,你真的生病了,你没有骗人。”

      你没有骗人。

      你没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托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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