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环2》乱聿

35、循环往复

　　终于下定的决心在看见飞行器里那张脸的时候开始崩溃瓦解，有那么一瞬间，倪仲心里只剩下回到时寻光身边这一个愿望。什么未来，什么人类，什么世界，全都见鬼去吧。

　　可是，他不想死在时寻光面前。

　　我很高兴，能给你们制造出希望的契机，知道你们会迎来不会毁灭的世界，我真的很高兴。

　　还未完全散去的黑云接住往下坠落的倪仲，挡去他与时寻光望向彼此的视线。倪仲本想就此闭上眼静待死亡的到来，可身旁不算太远的地方突然扭做一团引得他侧头去看。在那扭曲的黑云团上，像是从幽幽深潭里头浮推上来的木板，他无比熟悉的圆形仪器出现在那里，随着他的速度一同开始下落。

　　“你怎么会在这里？”倪仲不禁感到奇怪。他自己的那个放在了家里，打算作为只属于他的唯一遗产留给时寻光。

　　那么眼前这个，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慢慢地，倪仲朝它伸出手，然后抓住。他似乎碰到了一只手，软软的，有些凉。可当他努力想确认是否是自己错觉的时候，时光仪却再次运转起来，将他带离当前的地方。

　　看着眼前并不算陌生的地方，倪仲倒是没有太过惊讶，只是顺着自己的记忆往前走。

　　“借我点钱。”

　　“你要多少？”

　　“一百。我出来打球什么都没带，晚上回寝室就还你。”

　　隔着转角传来熟悉的对话，倪仲愣了愣，才悄悄探出头去瞧，然后又躲回来。

　　“我没有一百的。五百可以吗？”

　　“也行也行。”

　　躲在转角的倪仲低头你看向手里的时光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回到现在这个时刻。但，应该也是背负着某种使命，所以才不得不来到2365年的春天，和时寻光刚刚相遇不久的春天。

　　“刚好赶上。”一个女人出现在他面前，也不顾他疑惑的目光自顾自思忖着该拿手里刚得到的蓝色铃铛怎么办。

　　倪仲不认识她，以为她也不认识自己，就打算走。

　　“你站住。”女人叫住他，看了眼手里的铃铛，直接将它挂在衣服领口上，“先就这样吧。”

　　“你在叫我？”倪仲奇怪地看着眼前的女人，“我不认识你。”

　　“我叫……真音，你就叫我真音吧。”真音看见倪仲手里的时光仪，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真音。”倪仲点点头，在等她继续往下说。可等了半天真音都只是盯着时光仪没再开口，于是他只好问，“你知道这个？”

　　真音没有回答，而是抬起头问：“你见过郭教授了吗？”

　　“没有。我为什么要见郭教授？”

　　“因为你快死了。”

　　“我知道。”倪仲低下头，他不需要别人来提醒。

　　咬了咬嘴唇，真音突然扑上来抱住倪仲，有些哽咽：“谢谢你。”

　　倪仲皱了下眉，却没有推开她：“你很奇怪。”

　　“真的真的很感谢你，爸。”

　　爸？倪仲还没能从疑惑中反应过来，真音就放开他转身走了。看着她像是在抹眼泪的背影，倪仲只是皱起眉在努力回想自己什么时候有个这么大的女儿。这个突然出现的真音没头没脑地丢下几句没头没脑的话，明明知道他快死了，根本没有心情和时间去思考她话里的意思。

　　也不介意浑身脏兮兮脸上还有伤的自己被谁看见，即便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指指点点，他也没有过多反应。

　　就去第一次遇见时寻光的那个长椅上坐着等死吧，剩下的时间，他想全部用来回忆过去那些开心的小事。

　　“倪仲？！”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他，“你怎么弄成这样？出什么事了？我刚刚见你……”郭映先突然愣住，猛然想起来自己刚刚在实验室里见到的倪仲不是这副狼狈的模样。

　　缓缓转头看向身边用力拽住自己又松开手的郭映先，倪仲笑了笑：“郭爷爷。”

　　“你真是……倪仲？”郭映先不确定地问，“才一会儿功夫不见你怎么就成了这样？”

　　愣愣看了眼前的老人很久，似乎渐渐明白了自己回到这个时间点的意义：“我不是您刚才见到的倪仲，我是从未来过来的倪仲。”

　　你胡说些什么！本来想这么反驳的郭映先却在仔细打量了倪仲很久之后将这句话咽回去，左右看了看，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你跟郭爷爷来。”

　　他披上外套刻意低着头，跟在郭映先身边去了教师宿舍，边捧着水杯边说出了自己所有的经历，包括那个被毁灭的世界，包括那个被拯救的世界。

　　郭映先面色难看地紧皱眉头：“是郭爷爷将你放进休眠舱的？”

　　倪仲点点头：“从当前的情况看，那个郭爷爷应该也遇见了另一个未来的我。”见郭映先皱着眉似乎不大理解，他继续说，“时间受到影响就会产生出新的分支，从我回到现在遇到您的时候起，就已经是一条全新的时间线了。”

　　“这可……这可……”郭映先不安地搓着手。

　　“我一开始也想不通自己回到现在的必要，直到我刚刚遇见您才终于明白。我回来是循环中必然的一步，这是我最后的任务。虽然我也不知道循环究竟是从哪里开始的，而且，可能也不会有结束的那一刻。”倪仲说着撩起自己的衣袖，“无论怎么选，最后都变得和之前一样。”

　　郭映先看着倪仲露出来的手臂，一言不发。

　　“您可以不用急着相信我，但我的身体应该能证明一切。郭爷爷，我快死了，您把我解剖了吧。”

　　“你……让我考虑考虑。”郭映先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背着手来回踱步，“我看着你长大，你让我解剖你进行研究，郭爷爷做不到。”

　　倪仲伸出手臂：“我的血，得抽一些出来交给现在的倪仲。”

　　郭映先停下来，看向倪仲已经有伤口的手臂，皱起的眉头始终没有松缓过。他还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去研究如同自己亲孙子的身体来找出世界的真貌，然后再将另一个倪仲放进休眠舱亲手送他走向深渊？既然已经知道将来会发生的一切，又怎么可能轻易做出这种事。

　　可是，也总好过让倪仲自己承担。

　　“好，我去拿抽血器，你在这里等爷爷。”

　　“好。”倪仲终于安下心来，“我的遗体……”

　　郭映先摆摆手，打断他的话：“我解剖不了。至少，得让你入土为安。”

　　倪仲低下头不再说什么。

　　宿舍里没有抽取血液的东西，郭映先需要回一趟实验室。倪仲独自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手指发呆，门外时不时响起的人声让他不由得想起了住在时寻光隔壁的那些日子。尽管回来后也和时寻光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间，可是和最初在学校相处的那些时日比起来，他始终觉得缺少了许多东西。

　　真正属于那个时间里的倪仲出现后，他才明白缺少的究竟是什么。

　　咚咚，门外响起的敲门声打断倪仲的回忆。他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于是又凝神听了听，直到又传来咚咚两下敲门声才终于做出反应，起身去开了门。

　　“我终于找到你了。”门外站着倪仲，虽然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丝毫看不出才经历过什么，可是鼻梁上的那副眼镜却让他一眼就认出来。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倪仲非常惊讶，甚至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人。

　　“我来找你。”倪仲上前一步抱住另一个自己，“跟我回去吧，时寻光一直都没有放弃。”

　　沉默了几秒，被抱住的浑身脏兮兮脸上还有道伤的倪仲才说：“你看过那封信了？”

　　“嗯。”

　　“那你应该知道我快死了。”见另一个自己不说话，脸上有伤的倪仲推开他，听见有脚步声又立刻拉着他进了屋，关好门才问，“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真音告诉我的。”倪仲握紧了另一个自己的手，却不敢抬眼看他，“你的血……被偷了，我们没办法完成交易。”

　　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有伤的倪仲问：“抽血器，你带了吗？”

　　有种居心叵测被人戳穿的窘迫感，倪仲的头埋得更厉害了：“带了。”

　　“我……还是有点怕。”他撩起衣袖，将手臂放在倪仲面前，“你来吧。”

　　看着手臂上的伤口，倪仲轻轻摸上去，手有些发抖：“痛吗？”

　　“已经不痛了。”

　　“把眼睛闭起来。”

　　于是他听话地闭上眼。

　　倪仲将手放进衣服兜里握紧里面的抽血器，过了会儿才拿出来，翻过手里握住的手臂，对准手弯处放下去，按了管子顶上的卡扣。当针戳下去的时候，紧闭双眼的倪仲不由得用力皱了下眉就舒展开，慢慢睁开眼看着自己流进抽血管里的鲜血，红色的鲜血，直到管内被注满才收回视线，看向后来的倪仲。

　　“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倪仲没看他，将抽血器封好放回衣兜里。不等他抬头，一只伸出了小拇指的手就出现在他眼前。

　　浑身是伤的倪仲发现他身体的一滞，但仍坚持着：“以后，还会发生很多不好的事，我想拜托你保护他。”

　　倪仲没动：“他是指时寻光？”

　　“是的。”

　　“不好的事是什么？”

　　“他会死。”

　　倪仲终于抬起头正视另一个自己的目光：“预知能力？”

　　“我现在可以【理解】时间。”

　　“我不明白。”

　　脸上有伤的倪仲并不打算过多解释，将手指往前送了些：“别让时寻光死了，可以吗？”

　　犹豫了很久，尽管心里还存着“勾过手指也不作数”的想法，但倪仲依然慢慢地、慢慢地抬起手，勾了上去。并非他认为凭自己能为时寻光做些什么，也并非是认为时寻光需要他来做些什么，而单单只是想满足即将逝去的这个倪仲的心愿。

　　手指被勾住，脸上有伤的倪仲这才终于舒展了表情，带着笑：“你要回去了吗？”

　　“你还有多少时间？”

　　“没多少了。我可以坐下吗？”不等倪仲回答，也不等走到椅子边，他直接就坐在地上，驼着背，“能帮我拿下笔和纸吗？我想写封信。”

　　“你要在这里写吗？我扶你去桌子前。”

　　“我不想动了，麻烦你。”

　　“我知道了。”去桌前拿来纸笔，倪仲蹲下身将手里的两样东西交给他。

　　已经不需要任何组织语言的时间，拿到笔后，他就伏在地板上开始写。倪仲在旁边看着，在他写下第一行字的时候就皱起眉，似乎也逐渐想明白了一件事——新的循环已经开始。

　　放下笔，他捏起信纸的两边将它举起来，反复看着自己的成果：“你也发现了吧，那封信，是我们自己的笔迹。”

　　“第一眼就发现了。又要把下一个倪仲关进休眠舱了吗？”

　　“我已经在信里跟他道过歉了，希望他可以原谅我。”

　　倪仲抱住他的肩，将头靠上去：“他会原谅的。”

　　举着信的手垂下去，他也彻底将失去力气的身体靠在倪仲怀中：“郭爷爷快回来了，你不走吗？”

　　“我想送你一程。”

　　“别告诉时寻光。”

　　“好，我答应你。”

　　“别让他死了。”

　　“我尽量。”

　　“那我就放心了。”

　　身后终于传来开门的声音，倪仲回过头去，看向愣在原地的人：“郭教授。”

　　只是抱着“抽血出来进行检验之后就能辨别真伪”的想法，对于倪仲说的话，郭映先其实并没有完全相信。直到他从实验室里拿着抽血器回来开门看见自己的宿舍里竟然有两个倪仲为止，他的理智都在不停告诉他这很可能只是倪仲的一个玩笑。

　　眼前的情况，让他在震惊之中又多出来许多怜悯。倪仲说的那些事全是真的，也就意味着，他们全都陷在时间的轮回里，不受主观意志而改变的轮回。

　　颤抖着双手关上门，郭映先蹒跚走到他们两个面前，问：“你也是跨越时间回来的倪仲？”

　　倪仲扶了下眼镜，看向怀里的人：“他给未来创造出机会，接下来该我去抓住那个机会。”

　　郭映先长口气，取下眼镜擦了下双眼，又重新戴好：“抽血器我拿来了。”

　　“我帮您。”倪仲接住郭映先递上来的抽血器，放在另一个倪仲的手弯上，“他快死了。”

　　郭映先点点头，没说话。

　　抽好血，倪仲将抽血器递给郭映先。

　　“这封信……”将死的倪仲抬起拿信的那只手，递给郭映先，“还有这个时光仪……”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时光仪，“一起放进休眠舱，交给下一个倪仲……”

　　“好，好。”郭映先答应着接过来，攥在手里，“郭爷爷答应你，一定会把这些东西交给下一个倪仲。”

　　“把我……解剖了吧，如果能找到清除毒性的方法，也一起……交给他……”

　　干瘪枯老的手使出最大的力气握住他，不停在颤抖：“好……”

　　“这次……让他们看过萤火虫……再……”

　　怀里的人渐渐软下去，咽了气。可是倪仲抱了他很久，才帮郭映先偷偷将他送去校外的私人仓库。这里是郭映先买下来堆放资料用的，但从今天开始，就会变成一间简易的实验室了。

　　“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吗？”倪仲担心年纪大了的郭映先没办法处理当前的情况，想留下来帮忙。

　　“不用，快回去吧。”郭映先拍拍他的手臂，转身关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