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环2》乱聿

39、后果

　　跟我回去吧，时寻光一直没有放弃找你。

　　当这句话说出口之后，倪仲仿佛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真正目的了。如果将未来的倪仲带回去，带回时寻光身边，事情或许能变得稍微圆满一点——抱着这个想法的倪仲，大概是忘了，未来的倪仲就要死了。

　　“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未来的倪仲努力抬起手，伸出小拇指，“以后，还会发生很多不好的事，我想拜托你保护他。”

　　保护他？这个他指的是时寻光吗？看着略微有些颤抖的手，倪仲不敢去勾。明明勾过手指也不做数的。

　　“他会死。”

　　人早晚有一天会死，这并不是什么令人诧异的事。即使心里很清楚，可在听见这三个字的时候，倪仲还是忘记了呼吸。现在的他，已经被时寻光大声吼过“就当我们从来没认识过”的他，又该怎么去履行这个约定？

　　倪仲张着嘴，想告诉未来的倪仲自己做不到，可当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手却已经勾上去，许下承诺。

　　“你也发现了吧。”未来的倪仲身上已然没了力气，只能依偎在他怀里，“那封信，是我们自己的笔迹。”

　　“第一眼就发现了。”是的，当展开信纸还没来得及阅读的时候，倪仲就发现了，“又要把下一个倪仲关进休眠舱了吗？”

　　“我已经在信里跟他道过歉了，希望他可以原谅我。”

　　倪仲抱住他的肩，将头靠上去：“他会原谅的。”

　　因为，我也已经原谅了那个将我送进休眠舱的倪仲。

　　“我想送你一程。”

　　“别告诉时寻光。”

　　“好，我答应你。”

　　“别让他死了。”

　　沉默了片刻，他才回答：“我尽量。”

　　未来的倪仲终于露出笑：“那我就放心了。”

　　原来只是打算了却另一个自己的遗愿，所以才抱着“勾过手指也不作数”的想法许下承诺，可现在这样不就是让他不得不去履行了吗。

　　“我该怎么做？”倪仲低下头，“该怎么做，才能保护他？他想要的，不是我。”

　　未来倪仲愣了愣，握住倪仲的手：“就算暂时不能陪在他身边，但只要你看着他，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该怎么做。五年后的时寻光，也在为了保护你而努力。”

　　倪仲不知道该怎么理解最后这句话，只好闷声回答：“不在面前的人，看不见。”

　　“会看见的。”

　　抱着另一个自己，逐渐感受到对方生命的流逝，倪仲已然没了再去争辩什么的心情。这种感觉很奇怪，仿佛死去的那个正是自己，而自己又还好端端地活着，一切都变成了雾里的海棠，尽管垂花满树，但却酝色不现。他就像是站在雾里看花的人，眼前和心里，都缺了一块。

　　被郭映先拒绝了帮忙料理接下来的事，几乎是被赶出宿舍，倪仲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时光仪的启动方式真音和阿律都没告诉他，或许是忘了，或许以为他看一遍就能懂。

　　而现实是，倪仲回不去了。

　　在郭映先宿舍里帮未来的自己拿笔和纸的时候，他无意间瞥见了日历，知道今天是倪仲和时寻光去后山抓蛾子的日期。不由自主地，他离开学校走向车站，几乎转了半座城才来到山脚下。

　　山门口的小路上驶来一辆车，是他二十岁生日的时候倪璨和仲迎送的礼物。倪仲只是察觉到车前灯的光就下意识跑到石狮子后面躲起来，不敢探头。

　　“这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这么重？”

　　“帐篷。”

　　“你要在这儿过夜？！”

　　“我要在这儿过夜。飞蛾都是晚上行动，不点灯它不来。”

　　“半夜三更的要是发生什么地质灾害怎么办？你忘了上次地震了？头不疼了是吧？山上夜里冷，生病了怎么办？”

　　“你有点烦。”

　　从车里下来的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倪仲还站在石狮子后面，抬手拽紧心口的衣服。

　　真羡慕他们……

　　就算他能回到未来回到2369年，也再无法和时寻光这么无忧无虑地相处了吧。他羡慕得甚至开始嫉妒起来，又不断被吸引，想再看一看当年的他们。于是倪仲从石狮子后面走出来，跟着上了山。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尽管根本看不清脚下的路，却能寻见他们手里的光。倪仲就是追着前方小小的灯光在走，小心翼翼地不敢发出半点响动。

　　林间的飞蛾挂在树上，等待被世界抛弃的那天到来。原本都该是这样平凡无澜地过完一生，可是，荒无人烟的山林间突然亮起了一盏灯，晃晃悠悠的，穿过层层树干透过来光。于是飞蛾醒过来，抖了几下翅膀就朝着拿到光飞去。

　　而他就是那只趋之若鹜的飞蛾，辨不清那点光明究竟是否来自月亮，不顾一切就追了过去。

　　“我刚刚好像看见了什么东西。”

　　“飞蛾？”

　　“不是。”

　　倪仲立刻停下来不敢再乱动，直到前面的人从他这个方向收回目光继续远去，他才稍稍松口气，打算往前走。

　　“我想给你讲个鬼故事。”

　　“你自己就是个鬼故事。”

　　倪仲不由自主动了动嘴唇，与前面的人同时说着：“有两个关系很好的人……”只是他的声音很轻，很小，除了他自己谁也听不见。

　　一声细微的铃铛响在他身后传来，还不等他回头去看，就被一只手突然从后面拉住他的衣服，迫使他停下脚步：“该走了。”

　　他回头看去，才发现是用手按住铃铛不让它太过招摇的真音：“我还不会用时光仪。”

　　真音松开他后背的衣服，转而挽起他的手臂：“所以我这不是来接你了嘛。”

　　就这样，挥别了曾经短暂的美好，倪仲再次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残酷冰冷却又不得不昂首相迎的世界。

　　“我们想住你家。”将倪仲带回来的真音不顾阿律正准备往外走的动作，突然开口。

　　倪仲刚换好拖鞋准备将异血放进冰箱，听见这句话停下来，转过身看着玄关的两人，想了想：“如果你们不嫌弃的话，可以睡这里。”

　　真音对阿律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阿律淡淡瞥了她一眼，看看走向冰箱的倪仲：“你呢？”

　　“我回双亲那边住。”放好异血确认无误，倪仲又走过来打算换鞋，“如果你们要用床做什么的话，请务必收拾干净。”

　　这话听得他们两个一愣，真音一边笑一边摆手：“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是不是都无所谓。倪仲换好鞋，留下钥匙回了自己的另一个家。或许是太闲了，他在途中拿起手机给尹司发去消息，询问是否将未来倪仲留下的东西送到时寻光手里，得到肯定的回复才安下心。

　　并不是因为和未来的自己勾过手指所以就认为自己还能和时寻光回到以前那样，也并不是因为听见未来的自己告诉他时寻光会努力保护他就觉得他们之间并没有变，仅仅只是，为了完成未来倪仲的遗愿。

　　不认识的人，就是不认识的人。

　　走了很远的路，他才终于回到那个能彻底放松的家。可开门进去还没来得及说一声“我回来了”，在客厅听见开门声的倪璨就抱着头蹲下呼吸变得急促。这样的倪璨他从未见过，以为是哪里不舒服，鞋都来得及换就走过去蹲在旁边。

　　“父亲，您不舒服吗？”他试探着伸出手，轻轻放在倪璨后背。可手刚碰到，倪璨就突然浑身一抽，往旁边躲去。

　　借着躲开的姿势，他才看清旁边是自己的儿子，尽管脸上毫无血色也还是勉强舒缓了表情：“回来了就去厨房里帮你爸。”

　　听见声音走出来的仲迎本来脸上还带着笑，一见倪璨抱头蹲在地上立马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抱住他，不停轻声念：“没事了，没事了。”

　　倪璨将脸埋进仲迎颈窝，手臂绕向他后背用力拽紧了衣裳，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仲迎想不到除了紧紧抱住他之外的其他安慰办法，即使想带他去看医生，也不知道这时候究竟哪里还有医生。给熟悉的人打过电话尝试着询问，最终也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眼前的情况慢慢让倪仲意识到一件事，他握住仲迎的手：“我知道哪里有医生，他们家有精神科方面的专家。”

　　仲迎立刻仰起脸，用他那张眉头紧皱非常担心脸急切地问：“在哪儿？现在能不能联系上？”

　　“我试试。”倪仲拿起手机翻出贺珩翼的号码拨过去。

　　那边响了很久才被人接起，倪仲刚喂了一下正准备直接说出自己这个电话的目的，对面就传来女孩子的声音：[师哥，他在洗澡，你有什么跟我说吧，等他出来了我替你转告他。]

　　倪仲看了眼窗户外敞亮的天色：“我十分钟后再打。”

　　“怎么样？”电话还没挂断，见他放下手机的仲迎立刻问。

　　“他好像有事，我等会儿再打。”

　　“我没事了。”倪璨推开仲迎深吸几口气后站起来，“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情况，过段时间就好了。”

　　“不行，还是得去看看。”

　　倪仲也跟着站起来，边挽袖子边走向厨房。等他忙完出来，和双亲一起吃过饭收拾干净，这才想起先前说好的电话还没打，于是拿起手机再次拨过去。

　　双亲出门散步去了，是倪璨主动提出来的。自从噩梦似的那段经历过去后，他总是不大喜欢待在屋子里，闲闷。看见他身上到处都是伤疤的仲迎在一次被倪璨夜里的惊叫弄醒后，也才慢慢明白过来——倪璨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那些啃噬过他的老鼠，钻进他心里成了魔。

　　倪仲窝在沙发上，盘着腿，等了很久才等来对面的应答。

　　［喂。］这次是贺珩翼本人了。

　　“喂。”倪仲突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接下去。是问他为什么要在大白天洗澡吗？还是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先前打过电话？这些问题，似乎又有些多余。

　　久久等不来他后面的话，电话那头的人笑起来：［怎么了？］

　　“你们家是不是有精神相关的医生？”

　　［对，我大伯。出什么事了？］

　　“我父亲，需要看医生。”

　　［我现在和他联系，看看他什么时候方便。一会儿再给你回过来。］

　　“麻烦你了。”

　　挂断电话，倪仲抱着双膝侧倒在沙发上，翻身打了个滚将脸埋进柔软的扶手里，直到透不过气才侧开头，出神地看着茶几角。

　　直到他脖子扭得痛了，贺珩翼的电话才回过来：［我大伯这边随时都可以，你们决定好时间了告诉我一声。］

　　“大概，他们明天就会去。”

　　［那我等会儿把地址和联系方式发给你。］

　　“好。”

　　电话那头没再说话，倪仲也不出声。双方都沉默了很久，贺珩翼才终于叫了他的名字：［倪仲……］

　　“你都习惯白天洗澡吗？”倒也不是特别在意，单纯只是感到好奇，所以倪仲才会忍不住问这个问题。

　　对面的人似乎有些惊讶，顿了几秒才回答：［搬药水的时候没站稳被淋了一身，只好提前洗了。你是不是在监视我？］他接着打趣。

　　不希望被贺珩翼误会自己在监视的倪仲认真为自己解释：“下午的时候，我给你打过电话，是……别人接的。她没告诉你吗？”

　　［啊，嗯，可能是忘了吧。］那头窸窸窣窣了会儿，才继续说，［她没跟你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谁？”

　　［接电话的人。］

　　“没有。”倪仲终于承受不住脖子上的疼痛，坐起来，“我先挂了，再见。”

　　对面担心他真挂，立刻追问：［明天几点？］

　　“什么几点？”

　　［去实验室的时间。我们几点碰面？］

　　“我可能会晚一点。”

　　［那……我去接你。］

　　“没关系，我认得路。”

　　［倪仲。］贺珩翼顿了顿，才鼓起勇气接着问，［我们还在交往中吧？］

　　眼前忽然出现贺珩翼与女友说笑着往前走的画面，仿佛自己现在也还能看见那个发光的贺珩翼。倪仲朝前伸出手想去抓，却在手指收紧前放下来：“和我交往，你真的开心吗？”

　　［开心啊。］

　　“你说谎。我见过你真正开心的样子。”

　　［那，你喜欢我吗？］

　　倪仲认真在想，到底喜欢吗？

　　等不来倪仲的回答，贺珩翼继续说：［就算现在不喜欢也没事，只要你在尝试，我就很开心。］

　　“我会继续尝试。”

　　［我明天去接你，不然我不开心。］

　　“我知道了。十点可以吗？我想确认父亲的情况之后再去实验室。”

　　［明白。］

　　可是第二天八点过贺珩翼就到了，给倪仲发了条讯息后一直等在楼底下。直到倪仲吃过早饭想着时间差不多了拿起手机准备联系他，看见讯息回复过去，他才乘坐电梯上来。

　　昨晚倪璨的情况不算好，所以仲迎很早就和贺珩翼的大伯约好时间，在贺珩翼上来后不久就准备出门赶过去。倪仲也想跟过去看看，被倪璨反复拒绝之后才作罢，目送双亲离开，和贺珩翼去了学校。

　　真音和阿律已经拿着异血先到了，在学校里晃悠几圈后走进实验楼看着一堆乱七八糟的器皿仪器发愣。他们都不会弄这个，全然无从下手，说是要帮助倪仲其实也只不过是将自己知道的东西说出来而已，至于具体怎么操作，连仪器名字都叫不上的他们有哪能知道。

　　“算了，等他们来吧。”真音只是愣了几秒就立马投降，搬了凳子来坐在窗边趴在上面往外瞅。
　　阿律也走过来，背靠在窗户旁边的墙壁上，摩挲着掌心的疤——这已经成了他难以戒掉的习惯。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阿律抬头看去正疑惑为什么会是高跟鞋的声音，实验室的门就被人推开。

　　乔慧雪看见里面两个陌生人愣了愣，立刻警觉起来：“你们是……？”

　　她身后又走出来一个人，好奇地打量着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