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暂存办公室》久南乔

1、Reserve your soul

　　自灵魂保管局成立以来，已经到了第三千个夏天。
　　三千这个数字，不论在哪个世界，自古以来都是有些特别含义的——尤其与“死亡”有关。好不容易到了三千年纪念日，局里也举办了盛大的庆祝活动，就在前天，阎王亲自宣布了一个好消息：全局放假一周。
　　失礼了，尚未自我介绍，我是灵魂保管局一名普通是清算职员。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能，但是穷，因此在大家都不愿意加班的节日晚上，我依旧坚决地选择了留下来守夜。我的工作很单纯，就是帮主动离世之后的人暂时保管灵魂，期限是到他们真正的寿命结束为止。这份工作并没什么趣味，无非是从货架里存取一封封草纸包裹起来的“信件”，再偶尔清理一下货架间的灰尘而已。
　　然而，就在这普天同庆的大好日子里，我的同事却闹出了一场大戏。
　　“你的灵魂被包走了？”
　　我满脸狐疑。
　　他叹了口气。
　　“本来是和很久以前一个小姐的灵魂一起放在了最下层，没想到新来的同僚居然拿错了。”
　　“这也能？我们的灵魂都是抵押在这里的啊，没了它，你就永远不能辞职了！”
　　我尖叫了起来。
　　他似乎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容许我简短解释一番。我们清算职员都是在现世时犯下过错误的“赎罪者”，而为了得到一份工作、洗刷掉自己的罪恶，灵魂保管局就成了我们下一世投胎前的中转站。但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与保管局内的管理层始终难以建立信任关系——毕竟谁也不会没有理由地相信一群过去曾经犯下大错的“坏蛋”。而最终阎王得出的解决办法，就是抵押我们的灵魂。
　　如果不得到这份工作，我们就会灰飞烟灭。
　　这是最后的救赎。
　　一封灵魂很小，薄如蝉翼，轻飘飘的，没有什么重量，那却是我们的全部。
　　在这里工作期间，我们的灵魂都放在货架的最底层，等待罪孽恕清一日到来，再见阳光。而我的同事却弄丢了装有他灵魂的临时信封！
　　“你是不是脑子少根筋？”我见他面上还是不急不躁的，整个人都发火了，“这样下去你会一辈子待在地狱的！”
　　“那样也不坏。我觉得。”
　　他却冷静地回答。
　　是我的错觉吗，我竟无法从他的苦笑中读取任何慌乱，就好像……
　　就好像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离开这里。

　　地狱高速的车厢缓缓上升，窗外飞过几艘装载了月光照灯的潜艇，我倚在窗边，不安地用脚打着节拍。
　　“怎么了？你好像很不耐烦。”
　　“啊？吵死了！还不都是你的错！你以为我是为了谁才这么麻烦抛下三倍工资的加班机会陪你去申诉的啊？”
　　我踢了他一脚。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并不反驳。
　　见状，我也只能无奈地吐了口唾沫。
　　“这缆车建成没几年就老化得厉害了。岩浆会腐蚀金属吗？”他似乎打算岔开话题。
　　“你到底在想什么。”我不允许他逃避，瞪了他一眼。
　　“什么？”
　　“你女儿，你还打算投胎去见她吧？如果表现好的话，说不定能得到保留记忆转世的权限啊。”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地狱的夜空也是一片火红，红得像漫天盛开的彼岸花。
　　“我已经没有那样的想法了。是我害了她。”
　　“那也比我好。”听到他这么正义凛然的样子，我烦躁地点燃了一根烟，咬在嘴里，“我的罪才是千夫所指呢。都说我是好人，可你见过像我这样死之后还持续上论坛热帖的好人吗？”
　　“你不是故意的。我是指……因为丢烟头引发大火这种事，谁也无法预料。”
　　“大厦里几十条人命，都这么没了。”
　　“真稀奇，你在叹气？”
　　“不行吗？”
　　“我从没见过你露出这样的表情。”他说。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但他却扭过了头，不再看我。
　　车厢徐徐停在一座大理石建筑前。地狱曾经都是木制的房子，这个传统延续了几千年，如今却也渐渐被西方化的石头房子取代了。就连法院也不能例外。地狱里看到这种爱奥尼的柱头也真是不嫌出戏，不知道建筑师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我们一前一后走上石阶，往门口的石狮子嘴里扔了张信纸，随后，狮子发出了不像样的威鸣：
　　“申诉人是谁？”
　　“他。”我指了指他，说，“我是来做证的。”

　　从法院的台阶上下来，已经是夜晚。
　　地狱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白昼黑夜之分，但火光的亮度会有所不同。然而，就在他得到那份“灵魂意外遗失证明”的瞬间，这个四十多岁模样的男人居然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我拍了一把他的肩，“不就是少加一天班吗，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埋下头去，声音都在发抖。
　　“老吴？”
　　“对不起，我还是没法下决心……一想到要面对她，我就觉得害怕。”
　　“你是故意把信封弄丢了的吗？！”
　　我惊愕地看着他。
　　“我的时间快到了。但我不想回现世。我是个胆小鬼，我……我不能再去搅乱她的生活。”
　　坐在冰冷的石头台阶上，他一边抹眼泪一边抽泣。
　　一点也不像个男人。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也在他身边坐下。
　　“有什么关系嘛，迟早是要面对的啊。还是说你这么喜欢地狱的空气？”
　　“不。不是这样的。”
　　他慢慢抬起了头，凝视着我，双手颤抖着抬了起来。
　　我突然心中一凉。
　　“老吴？你——”

　　第二天，《地狱时报》上发出了这样一条新闻。
　　千年祭当晚，灵魂管理局职员失足从法院门口坠落，由于法院地基较高，已抢救无效死亡。由于人手不足，该男子承担的清算事务将由同在管理局的其他人接手。
　　“抱歉啊，兄弟。”他站在厚厚的信封货架下，喃喃自语，“我也没想到，我女儿会一起来到地狱。我必须让她得到这份工作。”
　　柜台的另一侧，一名十多岁的少女正惴惴不安地清点着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