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万函书

79、第 79 章

　　离开前，阮岘亲手给他们一家三口松了绑，甚至在他那便宜弟弟湿乎乎的头上拍了拍。

　　小男孩儿汤喝得不多，又被折腾着喝了不少洗澡水，已经清醒过来，窝在阮建则怀里，恨恨且委屈地瞪着他。

　　可惜再怎么毒辣的目光也伤不到阮岘分毫。

　　阮建则想要说什么，一触及阮岘的目光，瑟缩了回去。

　　霍诤行随身带着口罩，给阮岘捂得严严实实，一手拉着他根本就没打开过的大行李箱，一手拽着他，离开了这里。

　　外面仍旧大雨瓢泼，今年夏天确实多雨，南方遭受洪涝，不知道雨再这样下下去，这座城市会迎来怎样的命运。

　　进入电梯，阮岘反手扯住霍诤行的手腕，低声说：“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包含太多，为之前的隐瞒、出言不逊，也为这一刻的无辜牵连。

　　简单的三个字像是吸饱了潮湿空气里的水分，以超出它自身的重量砸在霍诤行耳中。

　　霍诤行听得出，如果不是场合不对，阮岘怕是可怜得要哭了。

　　场合不对又如何。

　　电梯仍旧下行，霍诤行摘下阮岘的口罩，在摄像头的围观下，重重吻住他。

　　阮岘哽咽一声，搂住他的脖子努力回应，很快，他尝到了咸湿的泪水，是他自己的，黏在霍诤行脸上，像是两个人一起哭了。

　　电梯停在一层，两人快步走出大厅，钻进一直停在楼下的车里。

　　车子以最快速度驶离，如一叶行驶在波涛里的迅疾扁舟，载着两个相依为命的人。

　　阮岘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回过霍诤行的别墅了，他们从后门钻进去，直接坐电梯到卧室。

　　巨无霸行李箱回归原位，阮岘被霍诤行按进浴缸。

　　白皙的皮肤显现红痕，阮岘死死抱着霍诤行，仰头望着浴室的天花板，什么都不想，只是抱着他，也被他拥抱。

　　霍诤行把他捞出来，给他擦身体，给他吹头发，温热的风打在阮岘脸上，却很痛，像是一记记耳光，责罚着他的不计后果。

　　头发越吹越干，等风声停了，霍诤行抬起阮岘的下巴，用拇指蹭他通红的眼眶。

　　“阮岘，别忍。”

　　他如同世上最理智的支配者，淡定地发号施令，下一秒，阮岘的脸被泪水打湿，如同海水决了堤。

　　“霍诤行，我没有妈妈了。”阮岘喘不上气，旦夕之间，得而复失，让他无法接受这过于残忍的命运，“……我妈妈死了，被人害死了。”

　　他哭得痛不欲生，却又极力忍耐，豆大的泪珠簌簌滚落，打在霍诤行的手心，滚烫如岩浆，其中包含的绝望与痛苦灼烧着霍诤行的皮肤与心脏。

　　霍诤行丢掉吹风机，弯下腰，额头抵住他的，蹭了蹭，吻他湿乎乎的眼睑和鼻子。

　　他恨自己只是个平凡且普通的男人，在爱人最难过的时刻，能做的竟然只有陪伴与安慰。

　　世界静悄悄的，容不下一丝喧嚣，而他怀里的人的生命正在产生巨大的裂痕，霍诤行用尽力气去粘合，希望将他恢复如初。

　　然而他们都知道，那太难为人了。

　　哭过一阵，阮岘忽然推开霍诤行，“我的手机呢？”

　　前一秒悲痛欲绝，后一秒恢复理智，他已经不是霍诤行印象中的阮岘了。

　　不被情绪掌控——这是霍诤行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如今成为现实，霍诤行却觉得难受。

　　阮岘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经历了一场痛彻心扉的生长痛。

　　霍诤行将手机找来送到他手里。

　　阮岘拿着手机，径直往书房走，霍诤行跟在他后面，阮岘却在他即将跟上的时候，一只手抵住他的心口，“别过来，我自己能处理。”

　　霍诤行沉默，没再跟进去。

　　书房门在他眼前关闭，不留缝隙。

　　从一点到三点，霍诤行等着阮岘回来睡觉，可直到天色大亮，他也没能等来阮岘的身影。

　　阮岘靠在书房的沙发上睡着了。

　　他的脸上还有泪痕，眼尾红红的，霍诤行小心地碰了碰，阮岘疼得瑟缩了下。

　　也不知道昨晚关上门后，自己躲在里面哭了多久。

　　霍诤行轻手轻脚地抱起他，可阮岘睡得太轻，还是醒了，迷迷糊糊地说：“都弄好了，不会有事的。”

　　“很厉害，很棒。”霍诤行轻声哄他，阮岘微不可见地勾了下嘴角，随即昏睡过去。

　　他们似乎回到之前那段日夜相依的时光，阮岘沉沉睡着，偶尔因为梦魇蹙眉，发出委屈的哼唧，霍诤行靠在床头守着他，隔着被子拍他的手臂，帮他赶走梦里的不快乐。

　　太阳从东边冒了头，只是光线微弱，无法穿透层层雨幕。中午时分，霍诤行去楼下用午饭，两位阿姨聚在一起，激动地嘀嘀咕咕。

　　阮岘虽然外出独立，霍诤行却始终留着这两位阿姨，为的就是以备不时之需，就像今天，阮岘回来了，阿姨们又有了用武之地。

　　他在桌边坐下，先不动筷，“饭菜留出一份温着，等他醒了吃。”

　　负责做饭的阿姨闻言赶紧行动，找出碟子和碗筷开始分装，勉强掩藏着笑意问：“阮先生昨晚和您一起回来的吗，我听到点儿响动，没好意思出来看。”

　　霍诤行嗯了声，“刚才在讨论什么？”

　　“哦哦，出大事啦，就我爱看的一档鉴宝节目的嘉宾，刚才被爆出来杀妻，社会太乱了，听着都吓人。”

　　霍诤行不动声色，吃完午饭，回到卧室后才掏出手机看新闻。

　　东窗事发的果然是阮建则。

　　杀妻是社会性新闻，阮建则又半只脚踩在娱乐圈里，因此新闻一出就得到大范围传播，官方只是单纯转发，留下似是而非的中立态度，八卦小号可不管立场态度，极尽挑拨之能事，甚至有替警方给阮建则定罪的倾向。

　　这中间必然有人引导。

　　霍诤行点开最初引发舆论的那条视频。

　　阮建则狼狈地趴在地上，家居服贴在他上了岁数而略显松垮的身体上，可怜到有些滑稽。

　　拍摄的镜头不算巧妙，阮岘没有入镜，但影子反射在地上，能看出他在充当“审判者”的角色。

　　这则视频经过了处理，阮岘的所有形迹都被打码，同时变了声，霍诤行悬着的心放下许多，至少在他看来，如果不是他知道阮岘的所作所为，单凭这条视频，是看不出关于阮岘身份的端倪的。

　　阮建则的供述里影射阮岘身份的表述，比如“你妈”“你弟弟”等都被哔音代替，视频下面“贴心地”加了解释性的字幕，免得失去关键信息的大众看不懂被哔掉的内容。

　　新闻爆了，警方已经给出回应，正在传唤嫌疑人核实。

　　霍诤行给陈哲发消息，让他调查一下这后面的推手是谁，再一抬头，阮岘正盯着他看。

　　雨天室内昏暗，灯光将卧室照得温暖明亮，阮岘的头发毛茸茸的，泛着光泽，脸很白，眼角泛着粉红，嘴巴干燥，看上去需要水分。

　　霍诤行凑上去，在他唇上贴了贴，舌尖舔过，于是阮岘干燥的嘴唇变得湿润，人也有了几分生机。

　　他们没有深吻，霍诤行单纯看不得他嘴唇干似的，吻了吻就退开，借着灯光的滤镜，仔细打量他脸上的所有细节。

　　阮岘抿了抿唇，“看到新闻了？”

　　“看到了。”霍诤行贴到他颈边，贪婪地吸取他身上温热的香气，“警方出动了，没有人注意你的身份，做得很好。”

　　他的夸奖不带半点公正，阮岘甚至有一种可怕的念头——如果当时他选择杀了阮建则，霍诤行会是他的帮凶。

　　所幸他不会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

　　以前阮岘偶尔会祈求上天，现在他明确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上帝，如果有，那些杀人凶手不会逍遥法外这么多年且不曾暴露分毫。

　　只有活着才能看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哪怕活着很苦。

　　从始至终，折磨阮岘的都不是物质上的贫乏，他的精神千疮百孔，哪怕已经得到矫正，他现在还是能够感觉到，他原本饱胀的心，在经历过昨晚后，再次变得空空如也。

　　阮岘贪婪地抱住霍诤行，企图从他身上汲取一丝力量。

　　他没有颓废太久，还有很多事需要他去推进。

　　雨还在下，丝毫不见减弱，阮岘从研究员手里接过两份鉴定书，霍诤行始终陪着他。

　　离开鉴定机构，车子在大雨中一路飘摇，来到警察局。

　　怕阮岘淋雨，霍诤行撑着伞先下去，拉开副驾驶的门，阮岘躲在伞下，蹭着他的怀抱，两人快步闯入警局大厅。

　　收了伞，雨滴顺着伞尖滚到防滑的地毯上，阮岘偏头看了眼霍诤行，霍诤行松开抚在他肩头的手，在他后背轻轻一推。

　　大厅里人来人往，雨天路滑，各种事故多发，靠墙的一排椅子上坐着受伤哀嚎的闹事者与掩面哭泣的家属，没有人注意阮岘。

　　阮岘向前迈了两步，拦住一位行色匆匆的女警员。

　　“您好，我要报案。”

　　女警员闻言刹住脚步，先是落在他的脸上，被他过于苍白的面色震了一瞬，然后跳过他，看向立在不远处，异常高大硬挺的男人。

　　霍诤行没戴口罩，向女警员点了点头。

　　“请跟我来。”

　　女警员将阮岘引到同事的工位前，“跟他说，我还有事，不好意思了。”

　　阮岘谢过，负责登记的警员埋着头问：“请说明报案缘由。”

　　阮岘将两份鉴定报告推过去，“我是阮建则的儿子，我怀疑许梦易与阮建则勾结，杀害我的亲生母亲并冒名顶替。”

　　警员猛地抬起头来，打字的手同时停下，面色肃正了许多，“稍等，我去请示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