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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 7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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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陈员外府邸内,陈老夫人身患重疾卧躺在床。屋内充斥着药材的苦味,文梵音还没来得及捂住口鼻,就听到里间穿来老夫人的哀吟声,伴随着浊重的呼吸,像是从淤泥底处发出的闷鸣。
文梵音上前,帮老夫人揉捏着手臂,询问左右:“老夫人还是没有好些?”
下人摇头。
陈老夫人似乎听出来人是她,急道:“迦蓝,迦蓝怎样?”
此时迦蓝在魍魉镇身染恶疾,陈老夫人听闻自是放心不下。
“老夫人放心,他已经痊愈无碍。”文梵音出声安慰。
“郡主,听说王爷这次西征大捷,功高劳苦,圣人必是要再添王爷的封地,再升王爷的官衔。甚至,还有人说,王爷要迁府回皇城了。”陈员外转述着若水城百姓常提的闲话,小心试探:“可有此事?”
陈老夫人的呼吸暂停一拍,道:“郡主要走?”
文梵音拉住了她的手:“没有的事,我就在这儿,我哪也不去。”
陈员外夫妇二人这才算是安了心,只道家常,不再聊其他。
直到半晌后文梵音欲走,陈员外才小心提起了迦蓝,道:“明日便是蓝儿的生辰,他不许我们去寺院,我们也不愿逆他的意,这有一袋他娘亲手熬的桂花糕,这时节吃来最好,能不能麻烦郡主帮忙送去?”
文梵音有些心疼:“老夫人身体这般虚弱,怎么还亲自去熬它,叫下人做便是。”
陈老夫人强撑着解释道:“他吃得出我的味道。”
次日,文梵音一早便带着那袋桂花糕到了迦蓝寺。
住持向来殷切:“郡主可是为布粥之事前来?”
“迦蓝呢?”她直奔主题。
“圣僧在晨修。”住持解释,却只看到少女绝尘而去的背影。
此时偏殿内,迦蓝正一笔一划地抄写着佛经。
文梵音不管不顾地走了进来,将那袋桂花糕放到了书案之上。
迦蓝头未抬,也知道来人是谁。
“这是你娘给你做的。”文梵音有些恼他,口气也带着愠意。
迦蓝不应。
文梵音自顾自道:“她病得连床都下不来,却硬是叫人扶着她,熬了两个时辰,说今日是你的生辰,你最爱吃桂花糕,过了这月,桂花谢了,便没得吃了。”
“花开花谢皆是常事。”迦蓝应道。
“生老病死也是?”文梵音问。
“阿弥陀佛。”迦蓝答。
文梵音道:“迦蓝,今年的桂花谢了,明年还会再开,但是今年给你做桂花糕的人,明年未必还能再给你做了。”
迦蓝抄经的手未停:“生本是历炼,死亦是常事,世人终会去往极乐,早晚而已。”
“你当真这样想?”文梵音一脸难以置信。
这问题问得迦蓝的心乱了些,于是手上的经书便抄得失了工整。
他知自己是应当这样想的。
他亦知自己眼下,却只能做到嘴上这般讲而已。
还未等他再开口,文梵音突然换了态度,温柔地在他身侧坐下:“我不同你辩理,今日我只想和你说说话。”
“迦蓝,你放心,陈老夫人不会有事的,我会去请世间最好的大夫,去寻世间最名贵的药材,她一定会康复的。”文梵音像是在安慰他,满满自负地承诺:“我保证,以后每年你的生辰,都会有这桂花糕吃!”
迦蓝想不通,自己是如何被她看破的。
却不知那本他晨修的经文,文梵音已经临摹过千百遍,那字迹里的混乱,外人看似沙砾入海般微小,却如海啸一样扫进了文梵音的眼中。
今日魍魉镇内一片寂静。
常年笼罩的阴霾已经成为这地方的主人,渗入每个角落,抢占着活人的生气。
若是说以往的魍魉镇如同鬼地,那今日这里便是连鬼也避之不及的地方了。
若水城百姓中,谣言传得满天飞:魍魉镇里的人全病死了。襄王下了死令,不许那些恶人出来祸害人间,便将他们同疫症一起锁死在魍魉镇内。
更有人传,就连襄王的女儿都死在了镇中,襄王为救百姓决心大义灭亲。
除了深夜时野兽的哀嚎,那地方再也听不见别的声响。
白莲端着药送进房内,只见屋内男人将药碗熟练接过,轻轻喂进怀中女人的嘴中。
只可惜药虽入口,却无法入喉,只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棕褐色的汤药衬得她皮肤惨白,女鬼般枯槁。
“要不我来吧?”白莲见男人满脸疼惜愤恨,不由道。
“无妨。”男人打断了她。
白莲小声道:“那王姑娘已经走了十余日,却仍旧没有她的消息,怕是郡主的解药……”
“你先出去吧。”男人并不想听这些话,皱着眉头生硬地打断了她。
文梵音在三日之前便没再睁开过眼睛,他数着镇子里的活人数,病程时长,明知大限将至,却死不肯承认。
总会有办法的。他心道。
外面有数条关系网帮助她寻求解药,他亦夜夜跪在神明之前祈求祷告奇迹发生。他为文梵音织就了一张求生的网,上面布满了所有明线暗线,总会有一条路走得通,只需要有一条路走得通。
她就会有活路。
“你醒醒好不好?”他对着怀中的女人轻声道。
“等你醒了,你想要什么我都依你,只要你肯醒来,就算是天上的月亮,我也摘给你。”男人宠溺地保证。
恍惚中,他仿佛听到文梵音打趣笑她:“月亮怎么摘?你怎么好说这么大的谎?”
他柔声答:“有办法的,只要你想要,我总会有办法的。”
可他试图让她看到自己眼中的真挚时,却发现她从未睁开过眼睛,亦不可能给予回应。
少顷,男人再次披上一身黑袍,于无人处潜出镇外。
白莲同许阿婆一起候在房内,许阿婆织着草鞋,白莲捣弄着药材。
许阿婆轻念道:“郡主如此善良之人,怎会遭此厄运,老天爷,怎么就不肯睁开眼分辨分辨。”
白莲头都没抬,面无表情回道:“活在这里,阿婆还会相信老天?”
许阿婆叹气摇头:“怎的我这样的老妪倒讨到了条贱命,我倒宁可中疫症之人是我,用我的贱命来换郡主的。”
白莲却突然改口:“阿婆得的是神仙护佑,该恩谢,不该贪求。”
许阿婆放慢编鞋的动作,道:“你这丫头,又说不信老天,又说神仙护佑,里外都叫你说去了。”
白莲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语,只起身勤快地去多熏了些艾草,镇子内的活人只剩下几十个,活着的远没有后山死了的多,日久霾重,非得要艾草的气味才能去一去这死人的污秽。
是夜,文梵音疯狂咳嗽。
白莲和许阿婆才睡下,便被这声音惊醒,又急忙跑了上去。
就连一直待在楼下草房内的汝统都听到了动静,跟着跑了上去。
按照魍魉镇疫民的惯例病程,染病或可拖延数日,昏迷也许再添几天,可一旦开始吐血,距离身亡便只消一两日。文梵音的命从这一刻开始,真正地进入了数着时辰的倒计时。
门轻轻打开,白莲捧着一盆带血的水,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
“郡主如何?”
她只摇头,不回话。
“阿婆还在里面?”汝统问道。
白莲点头。
汝统接过她手中的水盆,道:“夜深了,活我来干,你和阿婆先去休息。”
白莲感激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这阵子多亏了他,这些些微重点的活计都被他抢了去,他如同不知哪里来的长工,专心地伺候起了自己和许阿婆。
次日清晨,消息才传到襄王府,文执卿便再也坐不住。
“派出去的人有没有消息?”他厉声问道。
手下跪地请罪。
文执卿思量再三,道:“走,去一趟迦蓝寺。”
寺庙内,一向通达好说话的住持却犯了难。犹犹豫豫地不知如何回应对面小王爷的要求。
“我只是想见他一面,怎么,圣僧还突然见不得了?”文执卿眼神凌厉,丝毫不容他人拒绝。
住持谨慎回道:“疫症之时,自然万事都应小心。”
“你不是出家人?四大皆空,命都不该放在眼里,疫症算什么?”文执卿步步紧逼。
住持横心道:“小王爷来得实在不巧,伽蓝圣僧闭关,眼下谁人也不见,就算是圣上亲临,也没有强逼圣僧的道理。”
文执卿懒得再同他废话,对左右摆了摆手,“既然住持不肯讲理,那我也就不废话了。来人,搜。”
住持急忙上前阻拦:“使不得使不得,小王爷在佛堂圣地,怎可如此唐突!”
文执卿上前揪住了他的袈裟:“今日我若是搜不出陈迦蓝,把你这圣地夷为平地,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住持看着他眼中生出的疯魔,亦知再无妥协周旋之地,只得连同数百僧人一起坐定于正堂佛像前,虔诚地念起了经文。
文执卿眼角带着红意,癫狂取笑道:“你的佛祖救不了任何人,能说了算的,只有我。”
兵士鲁莽上前,从两侧鱼贯而入,仔仔细细地搜起了整个迦蓝寺。
半晌后,士兵来报:“回禀小王爷,人已找到。”
文执卿随左右来到迦蓝寺后山,在宝塔前的供坛处,找到了正在打坐的迦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