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品女官》刘序光

10、千歌文通古今

　　甘鹿衔协同沂源城驻军押送粮食进城时，百姓夹道欢迎，甚至听到有人口称“青天”，再一次，他知道了自己选择为官的意义。

　　粮食拉到县衙口，李中元大人访问下属县区还未回来，原则上这些粮食向朝廷缴几成，几成用来赈灾，是要由他来决定的。

　　但看着一张张期待的脸，甘鹿衔说不出再等等的话。

　　于是，粮食还未卸下，他就吩咐人去取户籍文书，按人头领取粮食，李大人回来怪罪的话再说。

　　“沂源百姓，今日分粮。”——这则消息片刻就传遍全城，所到之处皆引起喜悦。

　　收到消息的人纷纷赶来，生怕晚了一步。

　　“多谢甘大人，多谢甘大人。”

　　道谢声、称赞声……声声入耳。

　　千悦和千歌共乘一匹马，为了照顾千歌的身体，千悦刻意放慢了速度，回城时已经开始分粮，百姓在衙门大排长龙。

　　“快点，千悦，我们也去衙门看看。”

　　千悦一甩马鞭加快了速度。

　　甘鹿衔看见两人过来，放下手中的活去迎。

　　“千歌，你可还好？”甘鹿衔伸手护住千歌，方便她下马。

　　“还好，就是太累。”千歌隔着帷帽笑了笑，“粮食分的如何？”

　　“还算顺利，只是有些人的户籍文书在洪水中遗失了，还得慢慢核实，不过不要紧，千歌和凌二姑娘先回去休息吧。”甘鹿衔道，“我叫人在城主府准备了药膳，千歌今日受了风，需要当心身体。”

　　千歌摘了帷帽，笑道，“我们姐妹怎能叫你一个人在这儿劳累，有没有我们做的活计？”

　　千歌这一笑，又让甘鹿衔没了主意，两人相处时间不短，他曾描摹千歌的脸千万次，认真下棋博弈的她、慵懒翻书的她、逗弄一只猫儿的她……

　　但此刻第一眼，他就知道千歌不同于以往，带着些说不出的味道，让他觉得千歌是抚琴的伯牙，他是听音的钟子期。

　　“雪蒿？”千歌笑着叫他名字，“怎么了？”

　　甘鹿衔脸皮一热，收回神思，忙道，“那药膳就叫人温着吧，千歌和我核对户籍文书，凌二姑娘……”

　　千悦不见踪影，回头一看，她已经开始帮忙搬运粮食。

　　“千悦她，从小就是急性子。”

　　千歌也上前接手文书，一个一个核对。甘鹿衔站在她身侧，千歌的字他还是第一次见，不似女子温婉内秀，也不似男子豪放，是工工整整的楷体，用来处理公文最佳。

　　想到这儿，甘鹿衔精神一振，他终于知道千歌，或者说凌家姐妹想要的是什么了。

　　二人一文一武。千歌文通古今，聪慧机敏，凌二姑娘武功可称当世第一，以一敌百不在话下。二人看似分道扬镳，实则身上的锐气如出一辙。

　　凌家姐妹，不输男子，不输任何人。若她们走上官场，是朝廷之幸，是天下人之幸！

　　衙门口人来人往，于嘈杂之中，甘鹿衔好似听见伯牙弹的高山流水。

　　有人问道：“甘大人，这位是你娘子？”

　　“不是。”甘鹿衔郑重道，“这位是大理寺少卿之女凌千歌，那位是她的胞妹凌千悦，此次剿匪全靠她们二人。”

　　那人还是促狭地笑，笑甘鹿衔不敢承认。剿匪的事嘛，官家小姐手无缚鸡之力，杀鸡都不敢，如何敢杀人？

　　千歌三人手脚不停地忙到半夜才分发完毕。

　　此时，衙门灯火通明，还聚着几百人，道谢声不绝于耳，最后汇聚成一句整齐地“多谢甘大人。”

　　甘鹿衔表情郑重，站在人群中间，大声道，“诸位，不必谢我，整个沂源应该谢的是凌千歌和凌千悦。”

　　一时间乱声四起，众人议论纷纷。

　　“凌千歌？那是谁？”

　　“凌千悦，好像听过。”

　　“大人，这两人的名字听着像女子。”

　　甘鹿衔点头，“对，就是女子，是女子救了沂源！”

　　甘鹿衔回头看了一眼千歌，又道，“是凌千歌发现不妥，带我南下；是凌千悦单枪匹马上山，端了山寨，所以你们应该谢的是她们，而不是我。”

　　众人还不信，只听背后传来哭腔，是一对年迈的夫妇。

　　她们跪在千悦面前，流泪不止，向千悦道谢，谢千悦为她们的女儿报仇。

　　原来是千悦今日打马遇见的那对夫妇。

　　千悦想到今日未曾救下的两位姑娘，受之有愧，一个劲的往千歌身后躲。

　　千歌侧身躲过，微笑不语。

　　千悦只好硬着头皮扶起两人，歉疚道，“没能救下你们女儿，抱歉。”

　　那对夫妇不听，又道，“多谢女侠杀了那帮无耻匪徒，为我女儿报仇。”

　　人群议论纷纷，难道真是这女子杀了马匪？

　　“是夜叉！是缺脸夜叉！”一小孩惊呼。

　　千歌上前道，“胞妹凌千悦曾被圣上赞‘巾帼不让须眉’，是镇北王杨宜民之徒，在大理寺衙门当值三年，今日因见不惯马匪害人，一骑上山。往后也当做朝廷之良臣，百姓之好官，为天下除暴安良。”

　　“好，巾帼不让须眉！”

　　“我当是谁，原来是大理寺的女夜叉，若是她上山剿匪，倒是可信。”

　　……

　　“多谢凌捕快。”

　　好不容易安抚好那对夫妇，千悦再回神时，就听到声声道谢，姐姐就站在不远处。

　　她瞬间湿了眼眶，摘掉面具，左侧脸一寸长的疤痕透着坚毅，她抱拳道，“是我谢谢各位。”

　　等缓过神来，千悦又道，“都是我姐姐凌……”

　　千歌淡笑着制止她未尽之话。

　　一次记住一个人就够了。

　　几人回去休息，甘鹿衔把这件事相关写成奏折递上去，其中着重说了千歌慧眼救下清儿、千悦上山剿匪，除了剿匪缴粮，还写了粮仓恐怕内有隐情。

　　夜风习习，他站在窗前，回想着自认识千歌来的种种，最后苦笑一声。

　　原以为千歌连凌誉都没有说，单单和自己商量富昌大坝贪腐一案，又结伴南下，是因为信任他，其实现在来看，恐怕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中，包括圣上封的这个七品钦差。

　　一文一武一医，又有官职傍身，可随时上表陈情。

　　凌千歌，大才！

　　甘鹿衔又转念一想，不过无论千歌于他有无男女之意，只要她肯稍稍信他，就够了。

　　“姐姐，折子我带回来了。”千悦一身黑衣，翻窗而入，“绝对没人看见。”

　　千歌接过，点亮烛火，一目十行看完。

　　“这姓甘的是傻子吗？”千悦咋舌，这折子上竟然全写了是她们姐妹的功劳，丝毫未提他这个钦差。

　　千歌拿出另一封奏折，提笔就写，字迹竟和甘鹿衔分毫不差。

　　同时千歌分神道，“不知是不是傻子，但他比别人赤诚些。”

　　“姐姐，为何单单写是我的功劳？明明……”

　　千歌道：“凌氏女一次出现两个太过扎眼，别人一看就知你我的企图，现在还不是时候。”

　　千歌把关于自己的部分删掉，着重写了粮仓内有疑窦，恐怕和二十二年前贪腐有关。写完之后又拿仿刻的甘鹿衔之印印下署名，封好火漆之后嘱咐千悦送回折差处。

　　“千万小心。”

　　千悦郑重答道，“半点差错不会出，姐姐放心。”

　　待千悦走后，千歌仰头看星，片刻后回神，将原来那份奏折点燃，不留丁点痕迹。

　　等待奏折批复还需一些日子，以防生什么变故，千歌提议先探查粮仓。

　　千歌问：“那一夜千悦去时可还发现了什么？”

　　第一次去时千悦一时没想到那里全是尸体，所以才被吓到，此刻完全恢复过来，她回忆起那晚进粮仓后发生的事。

　　千悦凝重道，“姐姐，那粮仓里绝对一粒粮食也没有。到处都是尸体，大多是被人一刀抹了脖子，有刚死的也有死了好几年的，我认为需要尽快查一下沂源城失踪案的卷宗。”

　　千歌：“里面可能都是修缮富昌大坝的工人，官府对外称不慎溺水死亡，很可能没有失踪卷宗。”

　　“那怎么办？”千悦道，“把尸体都搬出来叫人辨认倒是个法子，不过光凭我们三个恐怕有些困难。”

　　千歌道：“总之我们先去找找线索。”

　　千悦担忧道：“可是姐姐你的身体……那粮仓十分骇人……算了，姐姐想去肯定有姐姐的道理，今晚一定要跟紧我。”

　　千歌点头，又叫千悦赶紧休息一会儿，为晚上劳累养足精神。

　　傍晚时分，三人骑马出城，千悦带着千歌共乘一骑，甘鹿衔自己骑了一匹。

　　三人蛰伏在粮仓周围，趁轮值交接之际凑近粮仓，一入夜三人就分头行动，将当值守卫全部用迷药放倒。

　　一进门，本就因骑马而不适的千歌感觉下午吃的东西都从胃里反上来，堵在喉咙口不上不下。

　　灾民遍野尚可称之为人间，此处竟是炼狱。

　　到处都是尸体，横七八竖，每个人都大睁着双眼死去。粮仓干燥，竟是给恶人做了存放尸体的好去处。

　　忍着不适，千歌道，“时间不多，找找有没有什么证明身份的线索。”

　　千悦和甘鹿衔点头，甘鹿衔又将一把匕首塞进千歌手里才离开。

　　这尸体重重叠叠，一个个翻找要到猴年马月，千歌撤了捂口鼻的帕子，分辨空气中混杂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