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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下雨还是天晴,我说了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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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
——《山海经》
“叮当”一声,铜钱进了功德箱,红辫少年一脸嫌弃地用两指夹着它举到面前,赤色的眼瞳望穿秋水,却再也看不到更多。
“没劲,隔了七七四十九天才来这么一次香火,本尊当他心有多诚呢,才一文钱?打发叫花子都不够!”他一脚踢歪了香炉,末了,还是绕了圈路把它搬回正位,语气里全是不甘心,“要不是香火鼎盛关系到本尊重回神界的希望……”
少年往后一躺,盯着摇摇欲坠的庙顶,开始生闷气。
回想他烛龙当年,那也是开天辟地之处就叱咤风云的古神之一,远在云端之上,受尽世间敬仰,虽然顶头有无名神人压着、又有应龙事事跟他一较高下,也总归是个神,唯一的弱点只是不能直视星辰。身为神,他对待子民的态度可谓一片赤诚,可却偏偏遇上了那档子事……如今,他只能被迫窝在这远离神界的章尾山,一不留神就是一万年。
一万年来,他看透世态炎凉,不再将那群有求于他时好声好气、得不到满足就弃之如履的凡人放在心里,众神都笑他性子倔,只有他知道,这是心灰意冷。
他受够了这般偏僻孤独的地方!
“既然你们不吃敬酒吃罚酒,那就别怪我了。”烛龙倒举起功德箱、望向空空如也的箱底,眼中满是冷戾,“……先来个百日阴雨试试看吧。”
空中划过一道惊雷,霎时乌云密布,惊慌失措的人们一路逃回家宅,咒骂苍天不长眼。可他们越是怨声载道,烛龙越是起劲,呼风唤雨、无恶不为,这一下雨就是九十九天。积水渐渐吞没田地,湿气令墙壁满是青苔,终于,第一百日,无助的人们跑去烛龙庙进贡了大量香火。
早这么虔诚,不就不必遭罪了?
烛龙满意地打了个响指。乌云渐隐,白日高悬,淤泥一点点退回良田,断了腰的庄稼再度生机勃勃。
章尾山的子民们这才惊呼,原来烛龙庙如此灵验!而后每隔一段日子,烛龙都要闹一闹连绵阴雨,百姓也都学了乖,但凡遇到超过十日的雨季、就立刻低声下气地来这烛龙庙三跪九叩,日子才能持续。
香火上来了,人也都毕恭毕敬,烛龙很满意。
但令烛龙纳闷的是,章尾山百姓一千人,仅有一人,从不拜他。准确地说,是即使跟随爹娘来了烛龙庙、也不会双手合十在他的塑像面前默念“恳求天晴”之言。
偏偏这人还是个黄毛丫头。整整两年,她经常来庙里玩,却一次也没求过神。
这个疙瘩烛龙藏在心里藏了两年,总算忍不住了,他趁某个下雨天庙中四下无人,堂而皇之地在这小丫头面前陡然现了身形。
“喂,你不讨厌雨天吗?”
“嗤啦”一下面前多了个红头发的大活人,她倒也不怕,两只羊角辫高高竖起,脸颊上飘着个鼻涕泡,嘴角沾着芝麻粒儿,对着红辫少年咧开嘴角,还缺了颗门牙。
“不讨厌啊!”
这可奇了怪了。
“我从没见过不讨厌下雨的人。”烛龙托着腮帮子,盘腿坐在香炉边,“雨天多麻烦啊,出门要打伞,衣服全会淋湿,容易染上风寒,粮食都会烂掉……”
“但是,我喜欢雨天!”
“为什么?”
烛龙没想到,这个疑问换来的是一长串不假思索的童稚嗓音:
“雨天是阿妈不用外出劳作、坐在家里教我念书时,把我抱在怀里。”
“雨天是阿爸的伞铺生意兴旺、所有人都笑着对他说谢谢。”
“雨天是翅膀打湿的蜻蜓停在荷叶上打盹儿。”
“雨天是新煮的煎茶飘出来的第一缕热气。”
“雨天是太阳爷爷难得的休假。”
休假?他烛龙就被称为太阳的化身,忙了一万年,哪来的休假?烛龙立马垮下了脸。小丫头乐不可支地跳上他的后背,两手将他的脸颊高高拉起,发出了咯咯咯的笑声。看到她充满活力的笑容,他就觉得厌烦,无聊,对,无聊,这些乱七八糟的比喻也太无聊了,他要让她知道这番话有多幼稚!
“……哦是吗,那你回去吧,你喜欢的雨再也不会下了。”
红辫少年冷漠地伸出双手,把她从自己头上摘了下来、放在地上,顺手把她的伞“叭哒”丢去了门外。
小丫头眨眨眼,似乎没明白逐客令的意思。
但烛龙从来说到做到。他故意让章尾山附近天天放晴,想让小丫头难过,一连三十日,从朝霞到晚霞,日日天朗气清、阳光灿烂,这让习惯了雨水多于日头的百姓万分诧异。晴得久了,倒有人开始担心地里的庄稼,从几里外的河里打水浇地,就怕一季口粮全无,一时间,山里家家户户唉声叹气,不得不调了一拨年轻人早出晚归造水渠。
这下她该明白轻易说出“喜欢下雨”的代价了吧?烛龙得意地数着功德箱里堆满了一层又一层的金币和元宝,忍不住笑出了声。
“小哥哥,发生什么开心的事啦?”
这声音……烛龙霎时换了表情,回头瞪着门口那个丝毫不懂得察言观色的小丫头。她伸长了脖子,在努力往他这边瞧。
烛龙忙把功德箱藏在身后,纳闷道:“你怎么还在笑?你不是喜欢下雨吗?这都三十天没下了。”
“但是,晴天也很好啊!”
结果她压根没难过,反而笑得更灿烂了。烛龙的眉毛因怀疑而高高挑起,阳光透过菩提树的缝隙撒下来,照在小丫头的手背上,她追逐着光斑的去向、一路小跑,最后扑腾倒在了红辫少年的大腿上,哈哈大笑。
“晴天是赖床时给眼睛挠痒痒的太阳。”
“晴天是阿妈晒过的被子挂在树枝上的扑簌扑簌的香味。”
“晴天是阿爹外出砍竹子的时候镰刀反射出来的小鱼形状的亮光。”
“晴天是一粒一粒的稻米晒成金黄色之后、踩在壳上滋啦滋啦的声音。”
“晴天可以看清楚喜欢的人的脸,还可以和他手牵着手、一起去外面看星星。”
烛龙听得愣了神。
对天神而言,阴晴雨雪不过是施展神力、令众人膜拜景仰的手段,至于阴晴雨雪本身的意义,他从未深究、也并不在乎。然而,在这么近的地方,却有人将他最漠视的东西当成宝贝,不分好坏地去喜欢。
“我怕星星。”烛龙说。就像最后的抵抗。
小丫头一点也没被难倒,咧开小嘴,门牙又少了一颗,说起话来还有点漏风:“没关系呀!我有伞,你撑着伞,我在旁边把星星长什么样子说给你听。”
烛龙突然就觉得,为了多赚点香火就随意毁人心情的自己,才是最最最无聊的人。
日月交替,四季轮回,他只把它们当做工具;春花,秋柿,夏蝉,冬雪,没哪样能打动他的心;一万年来,他总忙于修炼,没时间去欣赏所谓的极瞬之美;只有人,只有生命如此短暂的人,才会在一朝一夕的缝隙里找寻乐趣,把一晴一雨都当作上天的馈赠。也只有她,会愿意来这鸟不拉屎的破庙里和他说话。
在小丫头万分不解的目光下,烛龙微闭双眼,伸出二指,一缕火星“嗖”地由指尖冒出,很快将庭院正中的功德箱烧成了灰烬。
而后,他大步走出庙门,顺手撕下贴在圆柱上的“求阳灵验”字样的纸条、揉成一团,扔向半空。
纸团落地的瞬间,燥阳笼罩的大地出现了第一滴雨。
久旱逢甘霖,百姓纷纷伏地祈祷,感恩烛九阴之神的宽恕,章尾山上下无不舒了口气。小丫头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天空飘落了淅淅沥沥的雨滴,一双好奇的大眼睛闪耀得快要滴出水来。烛龙暗叹了声“没见过世面”,手上却乖乖捡起小丫头上次忘记带走的伞,塞进她怀里。
“喏。你的伞。”
“谢谢小哥哥!”
“快回家吧,雨要下大了。”
“好!下次我什么时候能来找你玩?”
小丫头走到拐角处,回头瞅着他,烛龙弯了弯嘴角,不曾作答。随后他一挥衣袖,变回数丈高的人面蛇神之形,一路呼啸,飞向高空。看呆了的小丫头嘴巴张得极大、手里的伞直接摔落在地,她追着烛龙跑下山脊,望见他穿梭于逐渐密布的云层之间,很快失去了踪影。
什么香火、什么功德,都随它去吧!他万年苦修又不是为了活成囚犯!
。。。。。。。。。。
烛龙决意不再接受百姓的祈祷。
诚然,万年前他是个有求必应、好善乐施的神,百姓说要晴就给晴、求雨就给雨,却不料乞求降雨和乞求天晴的众人意见不合,闹出一场纠纷,最后竟演变为跨越数十年、牵连数万人的部族战争。身居高位的无名神人哀叹战火蔓延,罚烛龙于章尾山闭门思过,不解心结,不得回归神位。
万年愤懑,万年孤独,让他忘记了最早为世人点亮太阳的初心。
现在他要随性而活。
怪异的是,烛龙越是下定决心不再干涉章尾山的阴晴雨雪,前来烛龙庙拜他的人反而越多。
他们发现晴雨不再有定数,便踏破门槛,主动献上丰收的米面蔬果,急着吟唱乞求来年风调雨顺的歌谣,明明他什么也没做。
明明什么也没做,功德却在他看不见的时刻积少成多、积土成山。烛龙纳闷。明明什么也没做,无名神人便为他降下天梯,叫他重回神界。烛龙纳闷。明明什么也没做,这一万年的苦修就跟开玩笑似的过去了。烛龙纳闷。也不知为什么,他就身披霞云织成的长袍,束起红辫,站在熟悉的神界云端之上,看到一个一个面无表情的“神”站在监牢般的光明大座前,他忽然觉得一切都陌生极了。
“今,罪神烛九阴于章尾山得悟大道、恕汝余罪,赐汝混沌神力,以示嘉奖。”
无名神人的声音在耳中回荡,烛龙的脚却灌了铅似的迈不出一步。
“上前吧,烛九阴。”
一枚圣白色的卷轴漂浮至胸前。只要接下这卷轴,他便是永久脱离尘世之外的神明。
他如愿以偿了么?可为什么,他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烛龙抬头看到蔓延至远方的白茫茫的天穹,这里是极乐之巅,无忧无虑,无爱无欲,自然也不会有雨后天晴。可连下雨和天晴都没有的地方,到底有什么好?这时,烛龙面前闪现出了小丫头被雨滴打到鼻子时、乐不可支地笑起来的表情。
“你到底喜欢晴天还是雨天?”当时他一脸嫌弃地问。
她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我娘说,不论晴雨都是幸运。”
她的回答让烛龙的心底“咯噔”一声。
当着诸神的面,他丢下卷轴扭头就跑,慌不择路,应龙在后唤他,他充耳不闻,无数天将拦他,他一概不管。神界的空气没有温度,他一口气狂奔了十万里,才开始渐渐感受到人界特有的暖意,即使在下雨,这里的一切也让他觉得温暖。
不对,他本不该感到温暖,能像人一样体会寒暖,证明他失去了宝贵的神力。
——他已经是个凡人了。
红辫少年奔跑的速度越来越慢,两腿也越来越吃力。终于,他气喘吁吁地停在章尾山下、一户平平无奇的人家前。
不知为何,明明下着雨,此处仍门庭若市。
“雨晴,我忙不过来,去让门口的客人进来!”屋里传出一名老汉粗重的嗓音。
“知道啦。”
回答他的是一名轻巧灵动的少女,她掀开布帘,由屋内匆匆走出,手中还握着一柄老旧的竹伞。等候在门前的老妇人连连叹气,在她的帮助下擦拭掉发梢的水珠,眉宇间全是忧愁。
“唉,这倒霉催的雨,怎么就下得这么不是时候……”
“但是,下雨之后,地里的庄稼就能长得更好了吧?”少女浅浅地笑着,安慰道,“雨天真好啊,就像能把平素摸不到的天空和大地连接起来一样。”
少女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因她看到不远处的雨帘后,站着那名熟悉的红辫少年。
周边的人都忙着躲雨、快步跑去屋檐下,只有他从容不迫地站在雨中,嘴角带着略显狼狈却友善的笑意。少女惊愕地睁大了双眼,随即想起了什么似的猛然走上前、用双手拉起了他的脸颊。雨水遮蔽了她耳中的多半声音,但他的话语却格外清晰:
“……敢问姑娘……能教我做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