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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首发晋江文学城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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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的古董睡得很沉,即使这边烈焰灼烧邪祟的动静很大,但也没能将它们惊醒。
符咒燃烧时间有限,很快门外火光散尽,连虫鸣声都不再听见,谢离随手将散乱的头发拢到身后,把桌上的书规整回书架,像是什么都没发生那样,路过博古架上的古董们,去了二楼房间休息。
站在二楼拐角,谢离的视线落在去往上边的通道上,三楼安静得不像话,看上去就像没有人存在一样。
开门就有梅香扑面,谢离的视线扫过房间里的红梅,闭眼打了个哈欠。
整个白天他都在看书,其中内容晦涩,消耗了谢离很大的精力,只觉得倦意上涌,此刻一闻到那梅香,浑身的疲累倒是消减了不少。
躺在床上的时候,这么多年的习惯让谢离一时间还不敢闭上眼睛,他睁眼跟房顶面面相觑,四周的气息无一不在提醒着他:这里很安全。
谢离今日不再是独自一人,三楼有来去神秘的辰先生,一楼有满堂古董。想到明日的修复计划,他认命般起身画了张符,闭眼取下眼镜,二话没说就往脑门上一贴。
“心息相依,大定真空,心息相忘,神气合一……”(1)引用
丹道的口诀秘法见效神速,谢离的声音越来越小,随后呼吸渐沉。
这么多年了,许重不在身边时,他从未这样安心在深夜中睡去过。
谢离梦见了幼时的自己,他拉着许重的手,夜里被吓得睡不着,一大一小就那么窝在被子里,许重笑着给他讲故事。
故事里的主角张着血盆大口,小谢离被吓得哭声一阵比一阵高。
许重一边笑他,一边叹气:“小阿离胆子这么小,以后爸爸不在身边,你该怎么办呢……”
梦中谢离并不安稳,上一秒许重还在摸着他的头,下一秒血盆大口就将他吞没……没过多久,他蹙着眉,额头上就渗出汗来。
这时房间里梅香突然变得浓重,紧闭的窗外有尖叫声突兀出现,随即瞬间灰飞烟灭。
梅香压了下来,谢离滑到腰边的被子被重新拽起,在他肩头掖了掖,不多时,青年紧蹙的眉心缓缓松开。
“自古~花无久艳~~
从来~月不常~圆~~
任君~堆金积玉~~
难买长生不死——
飞禽……”
(2)引用
梦里许重不再讲吓人的鬼故事,而是哼着调子悠长的道韵,哄眼尾还挂着泪珠子的小阿离快快睡去。
房间的窗帘没有拉上,木雕的窗户上糊着薄薄一层油纸,日出的光从窗栏跳跃到地面,再缓缓爬上床角,谢离睁眼时看到头顶陌生的房梁,眼神还有些放空。
往常提醒入睡的闹钟在此刻响起,但他伸手关掉时,眼里都是睡饱后的舒适。
坐在床上,伸手在四肢和身体各处按了按,确保自己一觉睡醒没有缺胳膊少腿,谢离安然无恙地站在房间里,长舒一口气。
整个古董店跟昨天并没有任何区别,就像是寻常的店铺那样,谢离吃完厨房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他留的早饭,检查了一下博古架上陈列的古董们。
没有叽叽喳喳的嬉闹声,也没有叮当的磕碰动静,这些古董们安静得像从未醒过。
拿着细绒做的布,谢离走向一只黑陶嵌铜双耳壶,轻而仔细地将左侧壶耳上落的细尘擦去。
辰先生不知所踪,店里现在似乎只有谢离一个人,他也不好擅自上三楼去查看,干脆拿着古董店的名册,将一楼大堂的物件都清点了一道。
不点不知道,一点吓一跳,名册上写的古董名字和年份,实在过于惊人,谢离每对上一件,心脏就狠狠跳动一下,直到整个大堂都盘点完,他才坐下让自己缓一缓。
这些古董的价值,要远比谢离之前猜测的更贵重。
墙上装饰一般挂的那六幅古画,所登记在册的名字、作者与年份,放眼整个华国都如雷贯耳。
还有挂在正中央的那副百花图卷,如果谢离记得没错,九几年时,鹰国某位收藏家在岛国花了足足3.4个亿,拍下一幅来自华国的古画,而那副画正是齐寿的真迹《百花图卷》,现在这幅画跟数不清的中华瑰宝挤在一起,陈列于鹰国的世界博物馆。
世间万物都有命力,无论人或物,只要在这世界上多存在一秒,命力就增加一分。
店里的这幅《百花图卷》上,每一笔都刻入了绵长鲜活的命力,显然已存世数百年。
谢离伸手稳了稳鼻梁上的眼镜,那么,世界博物馆里的那副天价“真迹”……
他走近仔细瞧了瞧《百花图卷》,却察觉到了另外的异样——
“嗯?”谢离看着最后的那副《梅趣图》,那上头昨天还能闻到的阵阵梅香,这会儿却消失不见了,这不由得让谢离想起,他第一天看到的《观音图》。
当时观音图上曾有阵阵莲香……难道不是他的错觉?
谢离还想再凑近点闻闻,但身后却杀来了另一阵香——他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味道,只觉得实在有些好闻,下意识转身的时候,先撞入眼中的,是一片白色衣角。
谢离盯着衣角上的点点黄色兰蕊,视线再上移,不出意外,正是一夜没见的辰先生。
辰先生今天换了件衣裳,他一身月影白,袖口衣摆印着兰花暗纹,整个人冷而僻静,唯有嫩黄的花蕊跳色出来,显出三分柔和。
透过辰先生的肩头,谢离看见他身后的那副兰草图,画卷上倚石而生,雅致又柔韧,正如《淮南子》中的那句“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
“辰先生换衣服了?”谢离朝对方招了招手,若无其事地从缝隙里挤出去,路过时闻到了兰草图上不争不抢的花香。
“嗯。”
厨房只有谢离一个人动过的痕迹,古董店的大门又从始至终都关着,辰先生昨天没有离开……谢离看着墙上的六幅画,脑子里思绪一闪而过。
在谢离愣神的时候,古董店的大门被辰先生打开了,外边恰到好处的阳光落进来,在对方修长高大的身形后投下一片长影。
听到身后有动静,辰先生闭上的双目睁开,瞧见谢离替他搬来一张藤椅,青年笑起来眼睛弯弯:“太阳要躺着晒才舒服。”
谢离没有打扰辰先生,他又回到屏风后的桌边,拿出了那件嫁衣。
辰先生的视线随他消失在大堂里,等谢离抽空探头出去偷窥时,就见站立的人影已经坐下,后背靠在藤椅上,在阳光下藤椅微微晃动。
文物脆弱,不应该长时间暴露在光下,现在阳光不断透过窗纸,见辰先生似乎并不在意,谢离想了想,还是拉上了四周的帘子,只在自己的工作区打开一扇窗。
两个人就这么保持着互不打扰的状态,一个在门口闭目养神晒太阳,另一个将嫁衣小心地包裹住边缘,装在绣绷上。
阳光下,这件嫁衣上瑰丽的色彩才显露出真正的效果。
凤翎形状似火焰一般,极细的丝线一丝丝勾勒出真实的毛流感,逼真到仿佛风一吹,上边的翎羽便会随风浮动。
谢离仔细研究着,手上捏了一根细短的绣花针,深吸一口气后,果断下针。
华国现如今的刺绣大师有不少,抛开部分家传手艺人,大部分都是上个世纪纺织厂的女工出身,在漫长的时间中,部分当初的纺织厂女工下岗后并没有放弃这门手艺,而是选择了继续钻研。
刺绣入门其实并不难,针法早已撰写成书,网上随便就能买到,照着书学上一阵子,多少也能掌握基础。
这一行入门简单,但想要精通,九成九的人都只能靠时间,这也是华国如今国家级刺绣大师,全都年过半百的原因。
谢离邻居家的阿婆也是这样,几十年如一日地拿着针线,抛开考级后拿到的头衔,阿婆的刺绣其实并不输华国的大师。
耳濡目染下,再加上小时候过的拮据,谢离拿针也有个小十年,他在嫁衣上绣下的每一针,都是看透了原本绣工用针的习惯,无论是角度或者长短,都与其它部分浑然如一人所绣。
这靠的就不只是刺绣的技术与经验了。
三支翎羽共一掌大小,为了模仿原作者的刺绣习惯,谢离下针的速度很慢,往往一分钟过去了,他才绣下三针,但慢工出细活,这样细致之下,绣出的效果也十分拔群。
一天就这么过去,外边夕日欲颓,阳光开始变的昏暗,已经影响到颜色的辨认,谢离眨了眨干涩的眼睛,随后面前就落下一片阴影,他抬起头。
“……你是这样修它的?”
谢离看着自己手下几乎快完成的翎羽,哑然:“……什么?”
他仰头没有跟辰先生对视上,见对方的视线偏离,像是落在了他脸上。
辰先生没有说话,他眼神像是有些不解,视线在谢离的身上逡巡,带着些寻找的意味,随后找到了症结所在,紧接着伸手。
“——辰先生。”谢离豁然站起来,同时将脸一侧,正好错开辰先生伸过来的手,随即扶稳有些晃动的眼镜。
然后谢离才笑着说:“我好像闻到了厨房的饭香,正好有些饿了。”
没料到谢离的反应会这么激烈,辰先生有些哑然,他将收回的手放回袖子里,微微垂眼:“……唐突了。”
谢离笑了一下,眼神中带着打量,他不确定辰先生的动作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但又无从问起,最后只说:“辰先生吃饭吗?”
辰先生摇了摇头,看上去丝毫没打算掩饰自己的异常,而谢离也没再问。
他怀揣着不可言说的秘密,便失去了好奇他人的资格。
吃饭是谢离随口找的理由,但他到厨房后,桌上还真有热气腾腾的饭,同样只有一双碗筷,是专程给他留下的。
他坐下后,一边吃一边想着,整个古董店只有一个入口,他一整天都处于通往厨房的必经之路上,而门口还有个辰先生,如果有人进到古董店,他不可能不知道。
而目前看来,古董店里能活动的“人”,只有谢离和辰先生一个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做饭的第三人会是谁?
他不由得想到夜里活跃的古董们。
“哎。”谢离有些食之无味,他放下筷子,脑子里古董店的异常不断打转,按照从前的习惯,但凡遇见超出掌控的情况,不管目的与结果如何,谢离都会第一时间抽身。
但如今他已经有了自保的能力,想到从他十岁那年开始便聚少离多的许重,谢离眼神缓缓变了,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走出去的时候没想到还能碰见辰先生,太阳已经下山,辰先生似乎对月亮并不感兴趣,他对谢离点了点头,去的方向是要回到三楼。
擦肩时,谢离忽然问:“辰先生,”对方闻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谢离:“十二年没再开过的桃树,还会有再开花的那一天么?”
桃树生则开花,十二年都没再开花的桃树,怕是早就枯死了。
但辰先生道:“会。”
谢离一边往外走,一边抬手伸了个懒腰:“我也觉得会。”
之后古董店看上去又只剩谢离一个人了。
他找东西将嫁衣盖上,防止落灰,这会儿光线不是很好,夜明珠的光照射下稍微有些失真,虽然距离完工只剩下三指宽的一片,但谢离没有逞强。
好在刺绣这种东西,尚有容错,绣错还能拆掉,只是这样对布料多少都有点损伤,谢离修复的时候小心再小心,这会儿提着夜明珠凑近,一针一针地检查。
“嗯?”他指尖一寸寸比照过去,夜明珠的光微微晃动,谢离好像发现了什么。
他指腹按在左边心脏处第一根翎羽上,没有想象中丝线平滑的触感,其中有横竖的细小凸起,是被人用同色丝线绣制的暗纹。
谢离的手顺着平折描摹,发现那是三个字:“宋萍淑”,看上去是个人名。
许多行业的作者在完成自己的作品时,都喜欢在上边留下署名,或明显或隐晦,宋萍淑……应该就是嫁衣原本的绣娘。
华国能拥有这样技术的绣娘,大概率不会籍籍无名,谢离确定了是哪三个字后,转头打开搜索引擎,很快网页上就弹出相关词条,排在第一名的那位后边跟着一个头衔:国家级蜀绣大师。
谢离将这位大师的生平一扫而过,最后视线落在最新的那条相关新闻上,神色惊讶。
「国家级蜀绣大师宋萍淑,十月三日上午已于青山人民医院病逝。」
十月三日,正好是谢离来古董店的前一天,难怪……他之前还正疑惑,为什么辰先生不找原本的绣工修补完善这件嫁衣,原来已经去世。
时间正巧过了十二点,谢离回头看向绣绷上的嫁衣,却在这一刻变故陡生——
那三片由谢离完善的翎羽,丝线忽然寸寸崩裂,随后散做无形的白雾,雾散之后,火红的嫁衣下摆处,仍然是三片未经绣制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