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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风起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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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燕然心神恍惚之际,虞焕已经笑吟吟迎了上去,热情地招呼道:“贤侄,别来无恙啊!”
虞澈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触碰,举手作揖道:“有劳三叔挂念,小侄一切都好。”
“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虞焕摊了摊手,讪笑道:“早知贤侄回来了,我就不凑热闹了,论起对光陵诸位先贤的了解,除了你,还能有谁?”
虞澈望向燕然,眉头微蹙,语声淡漠,“原来县主早约了旁人作陪?”
好端端的,气氛突然变得古怪起来。燕然耳根微热,她是真的没想到虞澈会在此等候,更没料到这俩人之间暗流涌动。
原本想看热闹,可转眼间却火烧眉毛。
“昨晚告辞前,我看大公子并未明确表态,便不好再勉强,正好回去后碰见虞常侍。洛阳难得有如此古道热肠之人,我们一见如故,所以就邀请他作陪……”她渐觉口干心虚,于是就此打住。
“哎呀,县主有所不知,清约就是这性子。”虞焕热络地拍了拍虞澈的肩,用抱怨的语气道:“他向来沉默寡言,心里想什么从来也不说出口……”
“三叔?”虞澈面有愠色,后退了半步,冷声打断了他。
两人复又齐齐望向燕然,虞澈依旧面无表情,虞焕却满面兴奋朝她不住地挤眉弄眼,笑嘻嘻道:“县主究竟要谁作陪?”
燕然好生为难,虞澈太沉闷了,相处起来怪累。虞焕幽默诙谐,能说会道,是同行佳偶。
可她的初心却是笼络虞澈,而虞焕只是个意外,但若他也能一起,倒不失为最好的选择。
“要么……”她清了清嗓子道:“两位一起?来都来了。”
叔侄俩面面相觑,虞焕忍俊不禁,虞澈却愤愤摇头,朝她略一拱手道:“县主且自尽兴,在下先告辞了!”随即绷着脸拂袖而去。
铜炉后冒出一个捧着香烛纸钱的童仆,将漆盘往虞焕怀里一塞,气呼呼的瞪了燕然一眼,屁颠屁颠的跟了上去。
虞焕望着主仆俩消失在殿后的身影,再也忍不住笑得前俯后仰。
燕然却好生失落,可转念一想,令他不快也总比毫无印象要好吧?这是个不错的征兆,下次可以借机登门致歉。
一念及此,她便雀跃起来,催促道:“虞常侍,快走了。”
虞焕将漆盘递给她,感慨道:“这小子可真大方。”
燕然纳闷道:“什么?”
虞焕朝漆盘努了努嘴道:“那盒子里的可是御前香,原料就价值千金,必是他自己的制的。换做旁人,哪有这等阔绰手笔?”
燕然低下头,轻轻嗅了嗅香盒,果然气息典雅,品性温蕴,她依稀辨出沉香、龙涎香、金颜香、龙脑、丁香、安息香、檀香等,的确价值千金。
“据说这是世祖生前的专用香,正气清心,益智养生。香方倒是传了下来,可惜继位的高宗专擅权谋,不通风雅。直到前些年,这奇香才得见天日。”虞焕说着从盘中翻出钥匙,一手提袍,拾级而上去开殿门。
燕然快步跟了上去,嘀咕道:“您对虞澈好像很了解。”
虞焕开锁的手僵了一下,苦笑道:“曾是故交,后来分道扬镳,仅此而已。”
他取下沉甸甸的大铜锁,两人合力推开了厚重的楠木雕花门扉。混着尘土、朽木和阴冷的气息迎面扑来,燕然下意识打了个冷战。
“天子七庙,即四亲庙、二祧庙和始祖庙。高宗过继给了世祖,因此世祖也在祭祀之中,可到底太过久远,也就年节时才会开门受香火。”虞焕解释道。
燕然突发奇想,如果世祖之后皆是女帝,想必此处绝不会门庭冷落。
待阴气散了一会儿,光线慢慢透了进去,虞焕这才招呼她跟上。这处仅是前殿,穿过后门,这才看到高阔的寝殿,高悬的匾额上写着两个斗大的字“光陵”。
“功格上下曰光;能绍前业曰光;居上能谦曰光;功烈耿著曰光。”虞焕仰望着匾额,神情肃穆道:“世祖的确当得起这个字。”
“尔等何人?胆敢擅闯光陵?”忽听得一声厉叱,两人循声望去,就见不远处的树荫下站着个灰衣老妪,正手把扫帚怒瞪着他们。
“在下散骑常侍虞焕,这位是武泉县主,我们已征得庙令的同意,前来祭陵,还望诸位行个方便。”虞焕遥遥拱手,语气真挚,态度诚恳。
那老妪揉了揉眼睛,冷锐的目光转向燕然,哑声问道:“武泉县主又是何许人?”
燕然微微欠身,沉声道:“家父云中郡公,祖父燕国公,曾祖咸宁郡王。”
旁边虞焕听得直抽冷气,想要阻拦时,她已经一口气说完了。
那老妪勃然变色,一把年纪的人,竟足下生风,呼呼到了跟前,用帚柄指着燕然喝骂道:“逆王之后也敢来光陵?还不快滚!”
燕然也来了气,一把挥开横在面前的棍子,挺起胸膛道:“老虔婆,嘴巴放干净点。咸宁郡王若真是叛逆,世祖和高宗如何会让他留后?纵使他真有罪,也早就身死魂消,以命抵偿了。光陵可不止葬着世祖,还葬着我的高祖父母,身为嫡亲血脉,我如何拜不得?”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老身这就撕烂你的嘴,看你还敢不敢信口雌黄。”那老妪站定身形,手中扫帚倒转,犹如枪缨般甩将起来。
燕然屏住呼吸疾退数步,这才躲开了飞溅的灰尘和碎叶,但手中漆盘却纹丝未动,虞焕连忙接住大声叫好,话一出口觉得不妥,忙改做劝架,可那两人斗得天昏地暗,哪里顾得上他?
燕然起初缚手缚脚,毕竟她年富力强,打赢一个白发老妪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因此只敢防守不敢攻击,眼看就落了下风,退避时差点崴到脚,正好听见虞焕大声嚎叫道:“县主可别掉以轻心,对面的不是普通洒扫宫人,是当年的翠羽营精锐,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女豪杰。”
那老妪飞纵上台阶,冷笑道:“算你小子有见识。”
燕然从没听过翠羽营,可从对方刚猛的路数和大开大合的气场气势也猜到了几分。
“尊重一个对手,应该是全力以赴,而非躲避退让。”她大喝一声,合身往前扑去,老妪没料到她突然变招,连忙横杖去挡,并飞起一脚直踹燕然肋下。
燕然闪电般钳住她足踝,不料那老妪下盘极稳,单足站立也不妨碍她杖攻击燕然的顶心。两人来回拆了数十招,老妪逐渐气力不济,最终被燕然夺下扫帚。
两人的打斗引来了附近守陵的宫人,多是些鹤发鸡皮的老妪,仅有两个壮年守卫,竟还是燕然昨日山道上撞见的。
那群人围在一处窃窃私语,指指点点,面上多是不忿之色。
燕然将扫帚放下,抱臂倚在古柏旁,目中寒光乍现,一一扫视着众人。
虞焕赶忙上前打圆场,那些人却并未将他放在眼里,也不知道商量了些什么,两名守卫忙不迭点头,随后跑过高阶,去开寝殿的大门。
燕然志得意满,斜睨了眼虞焕,大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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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门打开后,两名守卫忙着设香案放蒲团,其他人则远远旁观。
虞焕将燕然拉到一旁,仔细教了她各项礼节,叮嘱道:“县主平日怎么我行我素都行,这种时候可千万别任性,否则一旦失了礼数,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燕然还未及表态,他又郑重补充道:“恁身份特殊,要是表露出半点轻慢,都会被视作咸宁郡王一系对世祖的不满。无论您爱不爱听,当年您这一系能传承,全靠世祖的一句话。”
燕然压下心底的异样情绪,点头道:“虞常侍放心,我知道轻重。”
曾祖母出关时,祖父尚在她腹中。对于皇帝而言,想杀死一个胎儿简直比拂去一缕灰尘还容易。可她也明白,当年发挥最大作用的,应该是她的高祖父母。
一切收拾停当后,两人进殿行三拜九叩大礼,焚香烧纸祭拜祝祷,半点也不敢马虎。
平身之后,燕然才敢抬起头,数丈外的丹陛正中供奉世祖的贴金彩绘塑像。身形伟岸,高大威猛,一手握剑,一手执卷,目光穿过冕旒,坚定地平时前方。
燕然心中生怯,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世祖左右低一个台阶处另有偏厢,分别供奉着皇夫安定王千岁和皇兄雍王夫妇。
这三人以下,文臣武将分立两廊,各有十六尊。打眼望去,俨然一座小朝廷。
燕然怀着敬意一一肃拜,对着高祖父母磕头时,眼眶忽的濡湿。七年前她离开云中时,便是这样在曾祖母坟前拜别的。
无论如何,不能怨天尤人。她悄悄拭了眼角,平复好情绪后才起身。
出来之后日影西斜,不过个把时辰的光景,燕然却仿佛经历了南柯一梦,又如同刚饮过霜杯雪盏,骨中寒彻。
虞焕兴致勃勃的研究碑文和楹联时,燕然便坐在前殿的台阶上晒太阳。
一个白发宫人走过来,打量着她道:“就是你弄坏了秦媪的扫帚?”
“我现在不想和你打。”燕然扫了眼背后挎着的长弓,没好气道:“你若非要一决胜负,那就改日再说。”
“箭术如何?”宫人无视她的抗拒,自顾自问道。
“我从不射靶,”燕然白了她一眼,“有本事和我马上较量。”
论骑射她不如贺兰曜,可论刀法贺兰曜却比不过她,可惜她的佩刀遗落在别云寨了。
“不知天高地厚。”宫人冷笑一声,摘下长弓掷给她道:“先射中死物再说。”她又丢下一支箭矢,转身扬长而去。
燕然莫名其妙地抱着那柄沉甸甸的弓,侧头端详着箭尾颤动的青绿色羽毛。
翠羽营三字在脑海中闪过,难道此间守陵的,都曾隶属于某支军队?
“喂,靶子在哪里?”她扯着嗓子喊道。
“跟我来。”宫人头也不回道。
虞焕欣赏完气势磅礴的书法后,却发现燕然不见了踪影,唤来留守在附近的仆从一问,才知道她被守陵人带走了。
世祖百年后唯一被诟病的,便是她晚年鸩杀侄子咸宁郡王,这是洗不掉的污点。因此后世的拥趸们连带着恨上了咸宁郡王的后人,燕然这一去怕是羊入虎口。
虞焕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时间什么也顾不得了,飞奔去虞澈的草庐,将门拍得震天响,大喊道:“救命啊,救命啊,清约快来,要出人命了……”
应门童子拉开门闩,一脸惶恐道:“公子正在打坐,三叔您悄点声。”
“都什么时候了,还打什么坐?”虞焕将他一把拨开,心急火燎地奔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