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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溜溜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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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镜朗打发走汪海林,这才坐上车子朝颜家过去,他一路上想着汪海林刚才的那些话,心绪难平,到了颜家便把刚才的经历都说了,闷闷道:“这样的政府,这样的军队,怎么能把这个国家管好?”
颜廷榘递给他一杯茶,这才说:“国民政府的军队派系林立,很多人看军饷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筹谋,这样一来他们的手下既非国军,也非党军,那就成了私军,私军要想扩大势力,除了走私、掠夺百姓,只能是腐败,只等到大炮一响,就把贪来的黄金万两核销在战损里,谁又能拿他们怎么样?”
他见刘镜朗闷闷不乐,忙道:“你要去的那支队伍,将领口碑一向很好,和那些老派的军阀不同,当初推荐你去那里,就是想着以你的性子,除非上峰令人心悦诚服,恐怕是管不住你的。”
他们两个说完话,这才一起出发朝重庆南郊的凉风垭过去,吴六一把他们送到了郊区的镇子上,也就自顾开车离去。
这地方山势雄伟,道路两旁终年都有浓荫蔽日的黄葛树掩映,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是很多富户阔佬们的避暑山庄。
只是初春时分,路人稀少,只有漫山遍野的丛林。
两个人走了一会石阶,就见半山腰露出一排房子,有的烟囱还在冒烟,就听颜廷榘道:“这是我去年夏天买下来的一个度假的小房子,原本是想让外婆来避暑,哪知道她老人家不喜欢住山上。”
只是这地方看着不远,真爬起山路来,确实有些吃力,颜廷榘担心刘镜朗觉得无趣,便逗他,就说以前有次深夜,自己独自赶路上凉山垭,半中腰遇到了一只狐狸精,就邀请这狐狸精和他一起回家喝酒吃肉。
可是狐狸精并没有立刻上当,而是半信半疑道:“你家有没有肉啊?”
颜廷榘道:“于是我就对那狐狸说,家里原本有酒,你来了不就有肉了吗!”
虽然情知他是在开玩笑,刘镜朗还是忍不住问:“这话什么意思,要骗狐狸来家杀掉吃肉吗?”
他说这话时,颜廷榘正在前方石阶上,听了这话也不回头,只是懒懒地说:“杀什么?就是先哄这狐狸来家再说。”
刘镜朗不解,追问道:“难道是只很肥的狐狸?”
颜廷榘叹口气,这才转身冲他低声笑道:“是两只脚的公狐狸,喏,和你差不多高。”
他这样说,刘镜朗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原以为是颜郎杀狐,何曾想是颜郎戏狐。
等他们到了地方,刘镜朗才发现这地方还真是不错,里外都拾掇得简朴整洁,尤其让人喜欢的是后院小花园,不过初春而已,一丛丛的野蔷薇就开了好多,背阴处的枯草上还有露珠,前院则种着几棵高大的梧桐,想必到了春夏,地上全部是密密匝匝的梧桐花。
只是这建在半山腰的房子,又是不长住人的,呆了一会还是觉得有点凉飕飕,颜廷榘早有准备,很快就拿出一只火炉,管里面倒满了柴油,在炉子边上又丢几块橘子皮,这才开始烧水、烫酒,两个人围炉而坐,很快就察觉到了满屋的暖意。
刘镜朗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道:“去年夏天咱们一起去参加泳池派对,你为什么死活不肯下水游泳呢?”
颜廷榘沉默片刻,才说:“我身上有好大的一块伤疤,是以前自杀留下来的,不想被你看见罢了。”
这话一出口,刘镜朗便不由握住他的手,就听颜廷榘低声道:“给你说说我以前的事儿吧,之前一直想说,总找不到机会。”
刘镜朗点点头,就听他娓娓道来,说起了过去。
我祖父是最早的那一批留美的幼童,很小就去了美国,学成归国后,在清廷效力当过海军、打过仗,后来移居奥地利,靠一手好医术扎稳根基、挣下产业,四房儿女里我父亲排行第一,下面还有两个姑姑和一个叔叔,全部都学了医。
父亲虽然比不上祖父有名望,却也勤勉异常,早先从医科大学毕业后,特意回北平勤学中医,想在老祖宗留下来的财富里找到东方医术的奥妙,也因此认识了我母亲。
母亲是位老郎中的女儿,也受过很好的教育,对医术也很有兴致,所以说他们琴瑟和鸣一点都不为过。我12岁时祖父病重,父亲也学有所成,就带着一家三口回到了维也纳,他靠着自己的医术和人脉,不仅没有让颜家的威望坠落,反而更上一层楼,令颜家越发成为当地最有名望的华裔之一。
我记得几个姑仗也都是学医的,再加上三叔,每次家庭聚会简直就成了医术研讨大会,因此作为长房长孙,我自然被全家人寄以众望。
我自己心里,也想当然觉得只有当医生才是正途,从来没有想过要离经叛道。
童年唯一不和谐的音符就是母亲去世太早,大概是我六岁的某一天吧,我还记得那天她是凌晨突发疾病,其余的细节比如去了哪家医院,住在二楼哪个病房,医院墙上的爬山虎是怎样的,她临终前如何的哭,又和我说了什么,都一清二楚。
父亲很快就续娶了了,对方是个奥地利女人。母亲留下的最大遗产就是一架钢琴,如果不是她支持,父亲根本不愿意我去学音乐,他觉得这东西会让人多愁善感,而一个男人显然是不需要那么多愁绪的。
我高中毕业后,很顺利地以高分考上当地的医学院,可是第一学年还没读完,我就被击垮了。你也知道,学医的人在头一年里最难熬,那些人体和动物的解剖、实验,对大部分人来说是坚持一下就能过得坎儿,对我来说却难比登天。
记得第一次解剖兔子,空气注射进去以后,兔子扑腾两下眼睛就灰了。等到解剖时,它们的肠子还热乎乎,当时我的眼泪就涌了出来。
后来又跟老师做动物免疫,取鸡肝从早到晚,于是鸡叫声和血腥味就总是挥散不去,整天下来就觉得精神恍惚,一身血味儿根本洗不掉。
见我连续好几天都在崩溃边缘,老师说杀掉这些小动物是为了帮人,可我还是说服不了自己。有一次动物实验前,我对同学说如果情况太糟糕,就从三楼跳下去,这样不至于摔死,但至少可以休息一段时间。
这样我便萌生了换专业的念头,中间的过程自不必再提,反正老师和父亲都不是很赞成,而且学校也没有什么可供挑选的专业给我,我不喜欢文科,法学和文学首先被排除在外,物理和数学又是纯粹的理科,我底子不够。
后来还是选了军事化学,同学和我打趣说,这个专业好像也是杀人的嘛,我想至少读书时可以不动手啊,将来大学毕业后可以到研究所或者去教书。
我终于转到了新专业,虽然比别人晚学了一年,功课很快就赶上了,一直是顺风顺水的读到博士。
哪知道我的第二次专业危机很快又来了,不,准确点说是道德危机。
那是我写博士论文的时候,老师说毕业实验要确认猫的大脑能在正确位置上被一种化学试剂破坏掉,所以必须进行大脑切片。就是必须割断猫的头,从头骨中取出大脑,然后用化学方法硬化神经组织,将其切成薄片。
导师觉得我有医学基础,比其他人都更有优势做这个实验,一旦成功了将来想留校或者去哪家研究所,都会被大开绿灯。
我也高估了自己,并没有拒绝这样的建议。
可后来才发现,实验中所用的那几只猫并没有专门的校工看护,都要由我亲手照顾!
所以,在实验将要开始前的几天,我整个人都是恍恍惚惚的,也有同学愿意代替我来做这些事,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还是回绝了。
说到了这里,颜廷榘的声音有几分哽咽,刘镜朗不由握紧了他的手。像他能考出来医学学位,也是双手沾满血腥,但颜廷榘却在这件事上有他的执着和不可理喻,刘镜朗觉得并不能用矫情或者病态来形容。
颜廷榘嘴角浮出一个惨淡的笑意,这才又继续叙述。
实验开始后的三天内,我杀死了八只猫,并且切下它们的头颅。博士论文完成的很顺利,但我的情绪开始变得很糟糕,开始离群索居、不愿和人交谈,我想这就是面对自己的专业研究带来的道德恶果。
之所以能够走出那段精神危机,全靠当时一个中国留学生帮忙,他很会下围棋,时常来帮我转移注意力,也就是在那时,我对他渐渐产生了一种情感上的微妙依赖,这种情感的冲动逐日成长,我清楚的知道它就像某种植物,尽管长得又高又大,绿叶婆娑,却永远不会开花结果。
对于这种情感,他也回应了我,可是很快他就不得不回家成亲,所以这种情愫并没有将我从精神危机里拯救出来,反而加深了我的自责。
这时,我和他的一些风言风语也传到了家里,本来因为不肯学医,父亲就对我很失望,认为我一点都不具备颜家男人应有的勇毅和胆识,再加上这件事情,他更觉得我不像一个男子汉,于是家里先是从经济上对我进行封锁,然后整个奥地利的华裔圈子几乎都将我摒弃,我等于被放逐了。
说到这里,颜廷榘又陷入了沉默,他想起父亲说的那些话,简直像一道符咒般烙在他的身上,而他就像一个背负着家族放逐令的流犯,不管逃到哪里,符咒都会在背上燃烧。
所以他在重庆,尤其是遇到刘镜朗以后,何尝不害怕自己在情感上的偏好再度暴露,那样一来,何止是他,恐怕连刘镜朗都会被驱逐出赖以存活的世界。
在他看来,一个人想要违抗世俗规矩,得先估量下能豁出去多少,又有多少本钱,倘若能够扛得住、熬的下,才能再去张口伸手。
想到这里,颜廷榘对刘镜朗道:“当你那次来我家、说出那些话时,我真是受到了惊吓,想是不是自己哪里有失检点,否则怎么会把你这样的人也拖曳进黑渊?”
刘镜朗那天的登门表白简直像一束强光,他隐藏在内心、自以为美好的情感,不仅经不起这种坦白,甚至会显得可耻,毫无隐遁之地。
见对方只顾呆呆着看自己,颜廷榘笑道:“你怎么了?”
刘镜朗道:“我在想,原来自己觉得难挨的那几天,你何尝不是在经历折磨?”
若将君心换我心,始知相忆深,世间有多少的错过和错付,也都在这句话里了。
夜色渐深,刘镜朗从贴身口袋里拿出只小巧的牛皮口袋递过去,颜廷榘打开一看,原来装着一枚藏民们常用的口弦。两个人头回见面时,他就管刘镜朗问过。
颜廷榘笑道:“怎么,你要为我吹首情歌吗?”
刘镜朗道:“我在康定时,经常听那里的人唱《溜溜调》,以后一定要带你去那里。”
说完这话,他便将口弦送到嘴边吹起曲子,那声音清脆、明亮,在寂静的深夜听上去十分悠扬。
颜廷榘起初只是托腮听,后来大概是觉得累了,便抱住对方的膝盖,继而才缓缓躺下,将头枕在他的腿上,一边仰视着他,一边抬手触了下他的喉结。
乐声渐止,连窗外的风声都变轻了,刘镜朗终于停下口弦,开始轻抚他的头发:这浓密的黑发下面有一个聪慧的脑子,能领会世间最细致的情感,可以传达世间最幽微的情绪,而那样的容貌和形体,又都在为这样的智慧锦上添花。
从心口满溢出来的爱慕,令他不由自主地俯身,用嘴唇去摩挲他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