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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孤恩负德之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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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逢春盛之时,却如多事之秋;陛下义子怀王谋反,丞相救驾身死,一时流言纷飞不断,朝局动荡。
萧锦和与女儿举祺对弈,两指落下一子,听闻下人讲起此事,轻哼一声。似不屑又似感慨,叹说:“伴君如伴虎;林镇不清楚,他的儿子还是不清楚。蠢啊。”
萧今昭随下一子。
想萧家祖宗当年审时度势,退朝堂,交兵权,便是看出了帝心凉薄。功高震主,若不善刀而藏,必遭杀身之祸。
“他日卧龙终得雨,今朝放鹤且冲天。”她笑了笑,抬眼望向母亲。
“您输了。”
明明意中另有所指,却好像说的只是眼前的局。
萧锦和放声大笑,赞叹不已:“好!”
下人们自觉垂头不语,作聋作哑。
那白枝绿彩的灵芝纹香炉中升腾起袅袅烟色,氤氲沁染开来沉水香的味道。
“你父亲近来不太老实。”萧锦和说着。可人都废了,还能不老实什么呢?萧今昭微微抬首,见母亲转了转茶盏,翻手倒了个干净,顿蹙眉头:“母亲将父亲囚禁多年,他如何能拿到毒药?府中竟有人怀有异心,必要严查才行。”
萧锦和嗤笑一声,神情中尽是不屑:“交由昭儿全权处置了,去查吧。”她若是能被个男子轻而易举便毒死的,便是白当了这些年家主,更是辜负她的母亲的教导。一个男子,能自甘到了当赘婿,必怀着暗中蛰伏之心;借种而已,绝不能放在心上,不然万劫不复。
“是,母亲。”萧今昭领命,微微垂首。这件事并不难查,可有人胆敢在萧家生出背主之心,确是件大事。
“去,取出入府邸的册子。”她思索着,一边走,一边对身旁的小丫鬟吩咐,将自己的令牌交到了她手中。
小丫鬟不敢轻怠,唯唯连声着手去办。她步子走得急,冷汗涔涔,找管家拿了册子才发现自己手湿得在册面浸上了五个指印。
萧今昭在屋内转了一圈,于西墙上取下一把弧弓。此弓力强,足远射甲革;箭矢尾部翎羽取自金雕,在阳光下拢着一层淡淡光泽,十分华贵。
她试着将弓弦拉开,将那赶回来的小丫鬟吓了一跳。她笑了一下,松开手,稍稍放缓了调子:“搬把椅子到院里,将伺候父亲的下人都传来——”
萧今昭接过册子,一边说一边翻,顿了顿,停在一个叫贾永和的人名上,他这一个月里曾多次出入。问:“这人看着名字眼熟,我记得早些年母亲处死的人里,有个叫贾永宁的?”
小丫鬟机灵的回道:“奴婢听其他人说起过,俩人好像是兄弟。”
“嗯。”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把他绑了,搜。”萧今昭将册子递回给小丫鬟,沉声下令。
小丫鬟将册子妥善收好,搬着把圈椅到院子里,对几个小厮挥了挥手:“随我去老爷院子,将人都传来;重要的是那个叫贾永和的,一定要绑结实了,严搜他的东西!”
“是。”
小厮们动作利索,当即就去拿了麻绳,浩浩荡荡。
萧今昭指尖在扶手上轻敲,另有小厮抬了桌子,又奉了杯热茶,小心翼翼伺候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不多时,父亲院子里的下人都被传了来,看着那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的箭矢,腿肚子就开始打转。
那叫贾永和的被拖至正中,满脸惶恐。
“少主人饶命啊!少主人饶命!不知奴才做错了什么,奴才,奴才一直都兢兢业业,尽忠职守啊!”
他扯着嗓子,却顺着长袍下的裤管流出一滩黄色液体,竟是被吓尿了。
萧今昭不予理会,修长的双手把玩着华贵的箭矢,不急不躁,颇有耐心,缓缓问:“于三日,五日,十日,十五日,还有二十日,你出府频繁,是去做什么?”
可见她神情平和,贾永和反倒更是害怕。与萧家主暴烈的脾性不同,少主人从来是嘴上徐徐,面容平和,下手狠厉。“奴,奴才是去抓药了…”他哆哆嗦嗦着回话,豆粒般的冷汗砸在地上,一滴又一滴。
萧今昭悠悠站起身,已将那只金雕羽箭矢上了弓弦,眉眼间略带一丝玩味地笑意:“噢?谁生病了,抓的是什么药?”
“是…老爷,老爷后不利。”
“嗯。”萧今昭眉宇一挑,拉弓对准了他。“你倒是个有几分头脑的。可惜,母亲没喝那碗汤,随手赏了个下人,那下人喝后神智恍惚,全腹绞痛,后泻黄色稀水;亡了。”
说着,门口又赶来两个小厮,手里捧着的正是还没来得及倒掉的药包。里面有田螺、生姜、青盐,只差一味商陆,便是治后不利的药;其他药包里同样如此。
萧今昭将下巴微昂,拉开弓弦,缓缓言之:“商陆有毒,大量服用可致死。你一次开不够,便隔三差五去开上几副,攒起来,再磨成粉炖到粥里去。这手段,父亲倒很会挑人笼络。”
说罢,手一松,离弦之箭飞驰而去;擦着贾永和的脸颊,割下了一缕头发。那头发打着转,随风飘出几米,落在了其他下人的脚边。众人瑟瑟不已,皆不敢言。
而这会儿功夫萧今昭就又搭上了一支,这次对准的却是贾永和心口位置。律例明规,良贱不得混淆,以良犯贱不予处理,毫无人权,是依附于主人的奴隶,主家可随意处置。
“都睁大眼睛看好。”她高喝一声,以,杀一儆百:“忠于我萧家者,我萧家必不会亏待,但若是叛主者,必,诛,之。”
话落弦松,贾永和一声惊叫,没了气息。
萧今昭淡然地放下弓箭,好像方才不过猎杀了只兔子一般,目光一扫而过众人,明明听不出什么怒意,却叫人遍体生寒。她随手点了两个,吩咐道:“抬走吧。还有厨房玩忽职守的那个,如此不用心留着也是无用,找个人牙子发卖了。”顿了顿,又道:“把贾永和的手剁下来,随我与父亲送去。”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而不忠,自有不忠的下场。
小厮往那红木托盘上盖了层布,强忍着反胃不敢低头看。紧跟在萧今昭身后。
一路上下人们噤声垂首,纷纷让路。萧今昭抬眼朝那紧锁的门窗望去。
那件事时她才五岁,而如今已过去了十二年。父亲就这样被囚在屋子里,一步也出不去,就连这近在咫尺的院子也不行。不知好歹行差踏错,代价就是十二年生不如死,可如此折磨,没能磋磨尽他的意志,没能将他逼入疯癫,倒是滋生起了恨意。
恨是必然的,被毁了后半辈子,一生都成了笑话,怎么会不恨呢?
可他没那个资格恨。
男子便是这般,什么好都想要,既想要妻子家的权势,又想莺莺燕燕环绕在侧,最好妻子最后沦为洗脚婢,才能一纾当赘婿时的耻辱。
足见,寻常男子都不是好东西,这主动攀附,身段放的越低的男子,就更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这种人,往往面上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可怜兮兮,实则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
他们不会感激自己穷困潦倒时妻子的助益,只会憎恨被看到了自己的狼狈不堪,而在这段狼狈不堪的日子里,妻子的帮助是羞辱。
不知感恩的豺狼,真是养不熟的畜牲。
“开门。”
她对守门的二人颔首示意,带着那个捧着托盘的小厮迈了进去。
一道白光顺着门照进昏暗的屋子,可见浮于空中的灰尘,已是久未有人细心打扫。男子满面胡须,一双眼睛阴郁的像要吃人;他盯了她许久,才堪堪认了出来:“昭儿?”
“父亲还能认出我来。”她笑了一下。
而男子咬牙道:“你与你母亲…长得一模一样。”
一样的令他厌恶,一样的令他憎恨。
萧今昭却并无什么反应,只缓步上前,带着那个小厮,一把拽开了上面盖着的那一层布,吓得那小厮一口没哕出来,闭紧了眼睛。
“我来告诉父亲一声,贾永和已经死了,他这双手办了不该办的事,我带来让父亲长个记性。”她温声说着。
“萧今昭!”
男子拍案而起,一双眼睛猩红,作势就要扑过来。
可他被关的久了,久不走动,加之旧伤,腿脚不好,萧今昭一个侧身便躲了过去,倒是直直撞上了那可怜的小厮。
小厮手里的托盘应声坠落,他感觉到那只血淋淋的手在掉下去时触碰到了他的皮肤,好像还带着一丝余温。
小厮吓得失声,整个人都打起哆嗦。
萧今昭看着眼前的男子,口吻中带着几分可惜:“父亲被关了十二年,怎么还是想不明白?忘恩负义,就要想好忘恩负义的下场。老实一些,后半生且还有人养着,可父亲如此一来,只怕好日子不多啊。”
“好日子?”男子浑身颤栗,将屋子指了一圈,跌跌撞撞,反问:“你看看这间屋子,看看我每日所食所用,你说这是好日子?你是我的女儿!你,你这个不孝的东西!”
“我是萧家的女儿。”萧今昭平静的说。
“我与父亲不同,我知道自己吃的谁的米,花的谁的银钱,谁教我捧我至今日;我知道是非对错,什么叫贪心不足,什么叫得鱼忘笙,孤恩负德。”
“人这一生,不能总想着自己将所有好处都占了,却什么都不用付出。萧家给父亲一场富贵,是父亲不知足,管不住裤子,没有脑子,却颇有胆色。”
男子气得浑身颤栗,突然发了疯嘶吼:“不过是仗着硝石矿,萧家又还能得意多久!你们也只能关着我罢了,若是我死在萧家,陛下正好扣萧家一个罪状,都别想好过!”
萧今昭脚步一顿。
“这双手给父亲了。走。”她漠然转身,不再听身后男子歇斯底里怒骂,只听到那再次落锁的声音,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了一锭银子,道:“我听说你母亲重病多日,如今已是卧床不起;这些钱你拿去,请个好的郎中,连着药钱和补品都足已。你听着,想要得到就得有所付出,我不可能空赏你这一锭银子,自也不是故意为难于你,你忠心耿耿,我不会薄待,你若心中有异,我亦不会心慈手软。再,准允你五日,离府去照顾你母亲吧。”
那小厮错愕地接过银子,反应了过来,他“噗通!”一声跪地,重重对萧今昭磕了三个头,哽咽着高声说:“少主人大恩大德!奴才胡全没齿不忘!奴才知道是谁给了奴才救命的银钱,奴才绝不孤恩负德,此生愿为少主人做牛做马,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萧今昭一笑,并未置一言,忠不忠的从不在嘴上。
“好了,去请郎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