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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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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碎的哭声响彻在屋里,钝刀子般磨人心,若是有旁人在场,听着期期哀哀的隐忍哭声,怕是心都要碎了。
柳意在哭自己,一半是对过往种种的不甘,一半是对未知将来的害怕。
她一直自称“奴”,时时刻刻在提醒楚寰自己的身份,但又何尝不是提醒自己呢?
亏空孱弱的身体,更加直观地让楚寰明白,他抱回家的不是良人,只是身份低贱的奴,说不定何时便会去了。
从寒风瑟瑟的茅草屋到温暖如春的屋内,心却依旧寒冷如冰,她眼眶微红,眉头紧蹙,哭得身子都在细微颤抖。
卸下伪装,放肆地宣泄怨憎,撕破平和的假象,露出腐败酸臭的真相。
柳意明白,自己的尊严早就碎了一地,身为奴,她怎么配得上楚寰的喜欢……
她的尊严,早就摔烂了!搅碎了!和这烂臭的身心一样!早就应该收拾收拾喂了野狗!或者合该死在苦寒的茅草屋。
厢房内烧着金贵的银丝碳,燃着催人入梦的熏香,柳意却执意直起身子,摇摇欲坠地下床。她觉得自己脏,想去洗干净,眼下是一刻也忍不住了。
路上见了一个丫鬟,问到去浴池的路。
丫鬟好奇的目光追随着渐渐远去的女人,她听说了有关柳意的传闻,想着该是怎样的女子,能得到将军的宠爱。
这一见就舍不得移开眼,身为女人的她,都不自觉被柳意勾魂摄魄的妩媚样貌吸引。
机灵的她立马去找管事的大丫鬟小绫,好给柳意姑娘准备新换的裙衫。
柳意自觉,自进将军府那刻,不管将军是否如所言般,会对自己好,她都应该摆好身份,省得被抛弃时,宛若丧家犬。
在一遍遍自醒中,她心冷了下来,比飘雪的冬日还冷。
在浴池里泡了许久,也思考了许久,浑浑噩噩间,她想了很多,身子却软弱无力,滑入池底,水争相灌入口鼻,扯着身子往下沉。
眼睛刺痛,闭上眼睛后,死亡也黑沉沉地压下来。
她下意识挣扎,力气却和猫一样,微弱地扑腾两下。
池面水波荡漾,在归入平静前,宛若巨物砸入池面,激起一片骇浪,片刻后楚寰捞着柳意虚浮的身子破水而出。
楚寰目呲欲裂,急着走出浴池,将柳意平放在地上,用力按压着她的胸膛。
柳意面色发白,昏迷不醒。
陈伯听下人汇报,浴池这边有动静,急忙赶到。
楚寰在战场上见惯血腥杀伐、人命如草芥,此刻却慌了神,焦灼不安,不断向上天期许心上人的安康。
“我家乡之前救治小孩溺水,是借了邻居的老黄牛,把孩子放在老黄牛背上一直颠,颠出水就好了。”陈伯也跟着焦急,突然想起这件事。
“陈伯,快去请大夫来。”
“好。”陈伯吩咐地很快,立马有小厮跑出去。
楚寰将柳意用干着的厚毡裹好,抱着去了马厩。将军府没有黄牛,只有马匹,在这危急的时刻,只能将就了。
将柳意肚子朝下贴着马背,紧束在一匹温顺的马上,楚寰牵着绳在前头走,专门往崎岖的路段走。
马儿颠颠的,走了一大圈,柳意吐出被呛到的水,水顺着马鞍流下,恢复意识,此时大夫也到了。
所幸无事,可算虚惊一场。
可这身子经此一劫,却越发不见好了。
楚寰将罪责怪到自己头上,在众人退下后,坐在床边,摩挲着柳意细瘦的手腕,担心地眼泪都快要落下来。
他在愠怒,没有照顾好她。
“你会怪我吗?是我疏忽大意,忘记你虚弱的身子需要我陪着。”楚寰爱怜地将柳意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我……我没有怪你,我最应该怪的……是我自己……”柳意的手动了动,在回应安抚楚寰,“我还是那句话,只要有热粥可食,有片瓦遮头,就已经很满足了。你能不计前嫌,接纳我,已经是我三生有幸。”柳意一口气说完这么长的话,停下来喘口气。
“你不要这么想……只要我有一刻存活,只要将军府不倒,我都会护你一世。”楚寰连忙给柳意顺气,“明日就带你去城北看看,我现在是怕得要命,你不能这么心狠,让我再次感受你的离去。”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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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鸟停驻在枝头啾啾,红梅掩映间,它偏着头朝将军府门前看,看到一个姝丽无双的小姐披着大红披风,被强壮的臂膀抱进马车。
帘子垂下,雀鸟脑袋点点,还想往里瞧,那个抱人的男人一撩帘子,出了轿,大步往这边走来。
“啾啾!”雀鸟连忙往一旁飞去,胆子很大停在了马车顶。
它看到男人折了一枝红梅,面色舒朗,嘴角噙笑,拿着红梅进了车马。
马车内,柳意接过红梅,如获至宝,“多谢。”
“你跟我还说什么客气,不过一枝梅花,你想要就给你摘来。”
车夫驱使马匹,车辙印朝着城外去。
许大夫许雅君的住址不好找,楚寰早早便派人打听清楚。
可即便如此,也找了好久的路。
一处群山环抱的村庄,许雅君正在分拣晾晒草药,簸箩摆了几大架子。开满奇花异草的庭院内,一个穿着月白圆领袍的公子躺在廊下,一卷书盖头上,睡着了。
许雅君停下手中的活,拍拍粘在手上的药草细碎,去屋里寻来件厚实的裘衣,盖在那人身上。
日头偏西,本来暖洋洋的阳光能照到廊下,现今只余涩涩微风。
楚寰牵着柳意下车,吩咐车夫停好车马,来到前院。
见到有客人来,许雅君迎了来人,斟茶煮茗。
茶水泛着苦涩药味,沁人心脾,小小一杯握在手心,一口抿下,热气都暖上人心。
“许大夫,我是带柳意来寻医的。你给仔细瞧瞧?”
“好。”许雅君取来一只小软垫,垫在柳意手腕下,让人放平气息,细细诊脉。
过了有一刻钟,他心中有了较量。
“许大夫,怎么样?”楚寰急忙问道。
“底子都亏空了,现在就像个纸扎的人,一破就碎。想要活够普通人的岁数,难。但用金贵药材,吊着性命,不再大悲大怒大喜,还能活个一二十年。”许雅君收回搭在柳意腕上的手指,淡淡道。
“就……就没有其他办法吗?”楚寰听得面如死灰,比柳意更像害了病的。
“……”许雅君沉默了,他没有断言一定不行,倒是也没有浇灭楚寰的希望,”树挪死,人挪活,办法总是有的。”
“有什么办法?这死气都快溢出来了,拿金贵药草吊着也不知道要受多少罪。”
未见其人,漫不经心的语调传递的信息,狠狠砸向楚寰的心。
外边来了个人,正是那圆领白袍的男子,眉眼凌厉,目光毒辣,容貌妖异,眼角却一道疤,阴柔和俊逸糅合。脸白得不似常人,唯有唇朱一点红。
“世缘,你醒了?”许雅君也没责怪秦世缘在病人面前嘴巴没个把门,也不掂量掂量就往外漏,依旧和蔼地笑着。
看到许雅君这副样子,秦世缘心里就发怵,脚步都凝滞片刻。
“啊……对……那个,我先去做饭了哈,师兄你先忙。”说完脚底抹油,开溜。
许雅君抱歉一笑:“二位放心,我会尽量想法子的。”
“感激不尽,许大夫。”柳意低低咳嗽两声,低垂的长发露出左脸的伤疤。
为了方便出行,在离府前,柳意故意将左脸的奴隶印用长发遮掩,没想到这一路车马颠簸,发髻松散,眼下轻易显露出来。
“你这疤痕……”许雅君问道。
“吓着大夫了吧。”柳意连忙侧着脸。
“没,身为大夫,什么血腥场面我没见过。不过,我有办法用另一种法子‘祛除’你的疤痕。”
“真的!”柳意眼睛都亮了几分,手不由握着许雅君搭在茶几上的手腕,天知道,她有多么想摆脱这个奴隶印!
“当然,除了大夫,我还有一个身份,画皮师。我有信心,你凑近点,我仔细看看。”许雅君动手拔高灯芯,明亮的光照亮了整间屋子。
楚寰看着柳意突然明媚的双眸,烛光映衬间,多情的眉目流转,不觉看痴了。
许雅君修长的手托着柳意的小脸,凝神细看:“这个疤痕太深了,是两道烙印重复烙烫造成的,恐怕恢复不到原来的白皙无暇。”
眼睁睁看着柳意好不容易有点生气的眼神又暗淡下来,楚寰急了,也跟着凑前细看,越看眉头越皱。楚寰困惑不解,除去奴隶印,下面一层烙印已经被烫得模糊不清,但从一点点细微之处辨别,仿佛是……是已亡国的月国俘虏印!?
“有点难办……”许雅君松开捏着柳意下巴的手,正为难时,外边秦世缘不动声色地站在众人身后。
“师兄,饭做好了。”
楚寰大惊,他也算是武功高强之人,对身边的事物都有敏锐的感觉,可这人是如何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的?
许雅君道:“那不如先去用饭?”
柳意虽然没心思吃饭,但有楚寰在旁边照看,不吃也不行。
秦世缘做了五人份,连车夫都有,许雅君洗干净手后,在厨房旁的饭厅支了个圆桌,柳意帮忙摆碗筷,楚寰去厨房端出饭菜。
秦世缘用干净的筷子给许雅君夹了两筷子菜。
另一边,楚寰看柳意猫般的食量,稍微劝着一点,让柳意多吃点。
吃完后,楚寰怕柳意听着伤心,独自去问许雅君关于柳意的病情。
柳意在客房内铺床。
楚寰离开前,就将房间烧上地暖、炭炉子,眼下都暖和起来。柳意用茶盏盛了点热水,放在手心暖着,拿出楚寰随身携带的兵书解闷。
她丢失了来到相府之前的记忆,也不知道自己从前是否识字,但大抵是认得的。在读兵书时,并无凝滞感,十分顺畅,不由得对消失的记忆更加疑惑。
水开了,白雾袅袅升腾,柳意抓着块帕子正要去提,正巧回来的楚寰见到,抢过活计,给柳意添了热茶,剩下的用稻草编织成的棉罩子保温,方便半夜醒来能随时喝到热茶。
外面大雪纷飞,屋内温暖如春,柳意依偎在楚寰怀里,听他讲刚刚问许雅君的事情。
“奴隶印强行祛除烙印的话,还是会有明显的斑痕。许大夫说,可以刺上个新的样式代替,效果就像女子额头的花钿,比那个还要美。”
“那就刺吧。”
“你想要什么样的?”
“要不……梅花吧。”
楚寰想到了什么,笑了笑,“之前京城郊外有片梅林,一到冬天,观者如堵墙。不过皇上不喜梅花,下令将梅树都砍了。”
“皇上不喜梅花?那将军府门口为何栽着一棵高大的梅树?将军,你胆子有点大呀。”柳意戳戳楚寰的胸口。
“那是我母亲栽种的,我自然要留着。”楚寰捉着柳意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两口,他剪了烛花,抱起柳意,走向床榻。
在一片漆黑中,两人裹紧一床被子,相拥而眠。
“将军,如果你想要,告诉奴一声就行。”柳意整个身子埋在棉被里,只露出半个脑袋和一双眼睛,看着楚寰的方向。
“你身体不好,我不动你。”
柳意整个人都缩进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那好吧……”
楚寰失笑,怎么柳意好像很失望的样子。他靠过去,双手搂过枕边人,此刻比世间一切距离,都更加亲密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