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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官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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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反复,陈清和料得贺韫必还要查一查她的底细,便一直没再进行任何动作。
只是她不去寻事,总会有事发生。一日夜里,恰是在花园散步消食,忽闻西南边传来异响。
陈清和拉住一旁洒扫的丫鬟,神色惊忧:“这是怎么了?我好像听到哪儿传出了什么动静,好似在求救?”
丫鬟如实回道:“大抵是相爷今日心情不好吧,我们都习惯了。自许姨娘产后肚皮松垮长纹,用了许多药膏都没用,渐渐便失了宠爱;加之生的还是个女儿,相爷就愈发厌弃她,只要心情不好就会去对着许姨娘发一通脾气。”
一开始府里人听着那边的动静,还会议论许姨娘会不会被打死,但随着这日子久了,也都见怪不怪了。
听丫鬟语气麻木,陈清和便知此事是经年累月,眉头紧蹙,长叹一声:“真是可怜啊…”
说着,频频朝西南方向回望。
丫鬟瞧出陈清和的不忍,念着她对下人亲和,诚心劝道:“夫子还是别多管闲事的好,那许姨娘不得相爷喜欢,也不得公子待见,您若是去帮衬了,只怕惹得相爷和公子都不高兴呢。”
“多谢你提醒,可这声音凄惨,既听到了,不去一瞧我总是难安。”陈清和抿了抿唇,又朝西南瞧了瞧,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迈腿前去。
丫鬟见劝不住也没再多嘴,左右人家是夫子,丢了这份工也还可以去其他地方,回淮安就更衣食不愁了,她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她继续干起自己手里的活。
陈清和前脚离开,后脚就沉了脸色。
那许姨娘说来也是见过的,正是那天在家塾遇到的母女。
晏寂清给她的那一册书卷上说,她来自南山,全家因匪徒而死,在逃亡路上为贺韫所救。不过因着战败,最开始贺韫只是将她安排在府里做个丫鬟,并没有要她做妾的意思,后来是她自个儿想了法子,生米熟饭,一跃成了姨娘。
‘南山’这个地点很可疑,可晏寂清的人查了这许多年,结果分毫未变,她确实已无亲人在世。
可观山一战事关重大,运往云渡城的物资在南山被劫,贺韫差事没干好,怎么会有心思平白无故的救一个平民女子?
怎么想都疑点重重,必有猫腻。
陈清和一直想查,但多方视线,为求稳,不可冒然。
今日倒是为接近许姨娘铺了条名正言顺的路。
倘若贺韫或相夫人起疑,那丫鬟就会是她一切出于同情的人证。
陈清和思量着,顺着哭声一路寻去。
贺韫下了命令,清走了院里所有下人,却留了几个侍卫守在院子门口,看起来不像普通的发发脾气,倒比要打死个人还谨慎。
陈清和从后墙灵巧的翻入,来到侧面的窗子处矮下身子,屏住了呼吸。
屋内,贺韫怒喝着,前面说了什么她没来得及听,依稀分辨出说到‘官银’二字,伴随着撞击声,许姨娘发出惨叫,哀嚎着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啪嗒!”步摇甩落至门口,似是被打掉的。
断掉的珠子几度翻滚,落至庭院下的草丛里,若借灯笼里的火光细看就会发现竟还沾了一抹红。
官银?陈清和又侧了侧耳。
许姨娘这没权没势普通人家的女儿,怎么会和官银扯上关系?
刚想移动步子再靠得近些,许姨娘突然发了疯,行迹疯魔大笑不止:“那你敢杀了我吗?如若我死了,你这辈子都别想找到那笔官银!”
贺韫也气极反笑,一把揪住许姨娘的衣襟,将她整个人都拎了起来,猩红着一双眼底,咬牙切齿:“许婧,别忘了你娘还在我手里,又或许她是真的痴傻了,但我们还有个女儿。我的耐心有限,倒是你该好好想想法子,怎么从你那疯子娘嘴里撬开官银的下落;不然下一次,我便在你面前,扒了媛儿的皮。”
说罢将她朝着门口大力甩去。
陈清和一惊,来不及多想,忙将身子紧贴墙面,而下一瞬,许姨娘便从台阶处翻滚而下,因为听到媛儿的名字,整个人如猛然惊醒。
她不敢再威胁贺韫,亦不顾浑身疼痛艰难的跪爬回了屋内,将自己的脸颊抽得啪啪作响,回荡在空寂的院中,颤栗着再度哀求。
贺韫冷漠地一把将衣角抽离,只留一屋狼藉。侍卫也跟着贺韫撤离,院子里顷刻间便清静下来,连风吹灯笼声都显得那么清晰。
陈清和将听到的消息过了一遍脑子,没有立即过去,算着贺韫离开的差不多了,这才走出来。
没有故意掩饰自己的脚步,门是敞开的,或者说是被撞开的,也无需敲,便能看到里面的光景。
许姨娘却连转身的力气都没有;也不在意来者是谁。鲜血顺着白净的脸颊一滴一滴落在素白的裙子上,晕染开一朵朵红花。
她脖颈上是刚刚被掐过的痕迹,裸露出的肌肤也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疤。
纵然陈清和此来是别有目的,却也看得触目惊心。她来到许姨娘面前蹲下身子,用帕子替她仔细擦拭。
不忍地关怀道:“刚才在花园听到异响,丫鬟说是姨娘院子的动静,我不放心,才来看看。”顿了顿,满是欲言又止的困惑,又体贴的没有问出,只化作一句:“我去为姨娘请郎中吧。”
闻言,许姨娘终于有了反应,从麻木中一点点回神。
她抬起脸来望着陈清和嘴唇翕动,气若游丝:“不…”
陈清和不解:“可是姨娘的伤很重。”
血还在流。
“我…”许姨娘张了张口,似乎有话到嘴边,千回百转又咽了回去。最终撑起一口气,断断续续道:“多谢夫子好意…可是夫子还是不要管我了。想来夫子也知道,我在这府里是不受待见的;偌大的府邸,夫子是唯一会在这时候来瞧我的人,我很感激,所以更不想连累夫子。”
她好似草地上一株随时会被寒风吹断裂的无名野花,瑟瑟发抖,摇摇欲坠,就连呼吸都是那么微弱。
“说什么连不连累的话,我无意打探他人私隐,却也见不得一条性命在我面前流逝。”
陈清和怜惜的低垂下眼睛,摸了摸袖子,居然还找到了之前给贺行云涂抹的伤药。
那时因为在祠堂,涂完就顺手就先给收起来了,之后就忘了再给他,没想到今日倒派上了用场。
她没有半分犹豫,顺着里裙边缘处一把撕开,撕成一个可包扎的长条。
一边为许姨娘上药,一边道:“姨娘别嫌弃,我想姨娘不愿请郎中大抵是有顾虑或苦衷,既如此,那我不请便是,就只得先这样包扎住了,不然血总止不住。”
温热的指腹揉开冰凉的药膏,小心翼翼触碰上那一处处伤口。许姨娘呼吸一滞,想她自从进了相府,就没有人对她如此关怀,一时怔了神。
眼前的女子温柔有礼,对她一个姨娘也肯如此照拂与尊重,不由得被触动:“夫子真是菩萨心肠。”
难怪贺行云那大名鼎鼎的纨绔子,也愿意尊她为师。
顿了顿,似下了什么决心,一咬牙,认真对上陈清和的眸子:“我劝夫子一句,不要再在相府教书了。”
陈清和的手顿住,不解地歪了歪脑袋:“此话怎讲?”
她故意装起糊涂,心中却是明白,相府当然是龙潭虎穴,而许姨娘能对她说出这番话是冒着多大的危险,有多么不容易。
望着那纵横交错难有一块好皮的胳膊,不知衣裙下遮掩住的又还藏了多少伤。她虽不是真菩萨,却也不是铁石心肠,终究是有几分同为女子间共情的真心在的。
许姨娘不肯更多解释,只道:“知道的太多和说的太多的都不长命,夫子莫再问。”
陈清和并不急这一时,于是点了点头:“多谢姨娘好意。”
随之只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的问:“那许姨娘没想过离开吗?这样是会出人命的啊。”
许姨娘无奈地又是摇头又是苦笑:“我这辈子应是都离不开了。”
她并没有解释真正的原因,只是默默流下两行清泪。
“…”陈清和将伤药塞进许姨娘手中,酝酿半晌,似乎也有些纠结,最终还是说了出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并不知姨娘苦衷为何,只是想来,姨娘在府中这般,女儿只怕也难有个好前程。我终究只是个来教书的夫子,本不该说这些话,但那孩子还那样小,就生长在这般境况下,真是令我痛心。”
说罢,陈清和站起身子:“呆久总归不好,我便先回去了。姨娘切记伤口莫要碰水,保重自身。”
“多谢。”许姨娘将伤药紧握,望着陈清和远去的身影,颓然倒地。
媛儿,是啊,她的媛儿又该怎么办?
从许姨娘院儿里离开,陈清和脚步沉重。
方才的话,一半出于真心,一半意在煽动许姨娘。
看得出她是很在意自己的孩子的,才会又屈服于贺韫。可是一味的屈服有什么用?顺从是最无用的。
有这样一个夫君,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孩子,反抗虽然未必成功,却是唯一的生路。
官银重大,必能为推倒丞相府再添一笔。
但这要许姨娘肯,又不定许姨娘在官银这件事中充当着什么角色,眼下也只能拿孩子激一激她。
陈清和做完这些,心情却并不振奋。
作为一个细作,得到有用的消息无疑是件好事,可作为女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又实在是可怜。
女子想于世间立足不易,后宅讨生活依然不易。
并不是把自己放得足够低,便能轻松讨顿好饭。相反,奴隶主只会盼着能用更少的银钱压榨出更多的价值。
三从四德、贞节牌坊、裹脚布,那沉长的书册、冰冷的石碑、又臭又长的布头,下面压着的卷裹着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女子。
即便是现如今的境况,所能得到的这一些自由,也都是靠历代女子鲜血换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