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兰君》拉条子

13、修文

　　晚餐过后，夜幕初临，楚玹霖打算外出散步。一整日的静坐令他腰背酸痛，加之气温渐升，他觉得在夜晚的微风中徜徉，要比躺在床榻上更为舒适。

　　路过后花园时，楚玹霖突然问起：“近日苏赫可有什么动静？”

　　“回皇上，小世子今日上午一直待在流云殿，下午时便去了马场，晚膳也没回来。”

　　楚玹霖轻勾嘴角，显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想必苏赫今日心情颇为愉悦。毕竟，得知叔伯传来捷报，他便是忍不住内心的欢喜，急于寻找途径释放这份喜悦。

　　如此关键的军情部署，苏赫自然是难以接触，也不会有人轻易泄露秘密。然而，此次漠南王的攻势确实出乎众人意料之外。

　　楚玹霖思忖，此事务必详查而后行，帝都之中，除了苏赫，恐怕还有其他势力在暗中觊觎。

　　尽管他们有意设下陷阱，亦须将潜藏在阴影中的魑魅魍魉一一擒获。

　　“苏赫来宫已有半年，朕还不曾见过他骑马，今儿正好闲着，陪朕去看看。”
　　“是。”

　　苏赫在心情愉悦之际，总爱跨上马背尽情驰骋；而在忧伤笼罩之下，他亦选择与马为伴，奔跑于草原。可以说，身处漠北的日子里，无论是春华秋实还是冬雪夏阳，苏赫总是日复一日地在马背上穿梭往来。

　　曾经漠北王夫人甚至调侃他，要不日后娶个马儿回家过日子算了。

　　来到皇宫后，他的活动处处受限，能去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而且因为他的身份，宫里的人对他都没好脸色，所以唯一能来寻开心的地方，只有马场了。

　　也幸好，楚玹霖没有把这个地方禁止让他出入。

　　夏夜的月光分外皎洁，即使在夜色中也足以照亮前行的道路。
　　走近马场，还未抵达，便已能远远地听见马儿的嘶鸣声和少年挥鞭的清脆响动。

　　楚玹霖微微侧头示意，随后便一个人进了马场。

　　马场此时依旧灯火通明，众人虽不喜欢这位异族世子，却也不过多为难他。
　　守卫见楚玹霖进来，立马就要行礼，被抬手制止了。

　　“都退下吧。”
　　“是。”

　　马场上的少年依然驾驭着骏马狂奔，手中的马鞭频频落在马背上，急促地鞭策着它加速，再加速，期望它如同漠北的烈马一般，能将他带向那飞翔的梦境。

　　这个马场虽不大，却也足够大。

　　这是先帝昔日特地为帝后能在深宫中尽享驰骋之乐而修建的一处马场，其背后更隐匿着一座宜人避暑的温泉。

　　楚玹霖自小也是在马背上长大的皇子。

　　那时候先帝专门为他们几个挑选了一批马驹，若是谁学得快，骑得好，还能射准靶心，他便赏谁一个彩头。

　　楚玹霖是最不喜欢学习的一个，所以每当有这样赏赐的时候，他便一定要拿彩头，这样好去和父亲商量不上学堂的事情。

　　转眼间，他都登基八年了，帝后离世已有些年头，而父皇……至今也不知去向。

　　这座马场，平日里他鲜少涉足，唯有偶尔在顾洵的陪同下，才会至此驰骋一番。多数时候，即便来了，也是孤身一人。

　　这里蕴藏着无数珍贵的回忆，他却始终不愿直面帝后辞世的事实，因此对这片寂静无声的马场，总是避之不及。

　　苏赫汗水淋漓，脸上的笑意依旧盎然，马尾小辫在夜风中摇曳生姿，他抬手轻挥马鞭，却忽闻身后马蹄声急促逼近。

　　骤然回首，笑容霎时凝滞，他下意识地伸手欲拉缰绳，心中暗骂了一句，不解楚玹霖怎会突然现身？

　　楚玹霖迅速赶上他的步伐，微微侧首，目光在苏赫那交织着复杂情绪的脸上略过，轻声问道：“来一场比赛如何？”

　　苏赫无言，仿佛楚玹霖的话语未能触动他的心弦，或是他尚未从自己的思绪中抽身。
　　“吁！”

　　勒住马缰，苏赫在夜幕下目光凝神地注视着他，内心虽然为漠南王赢得这场胜利而欢愉振奋，但在他的面前，这份喜悦却不便表露分毫。

　　“苏赫参见皇上，这么晚了，皇上怎么会来马场？”

　　苏赫至此逗留多时，却仍旧未能掌握跪拜之礼，然而对于楚玹霖，他却以漠北最为崇高的礼仪相待，独对他一人致以敬意。

　　至于楚玹霖心中作何想法，小苏赫实在难以揣摩，只要对方未以刀剑相逼，他便坚决不肯屈膝。

　　楚玹霖也望着他：“这是朕的马场，来这里还需要有理由？”

　　苏赫：“……”
　　被怼了一句，苏赫也不和他计较：“皇上刚才说要和我比马？”

　　楚玹霖望着他不语。

　　“那彩头是什么？”苏赫想了想又说，“若是我输了，日后便把你当兄弟，再也不扔你的那些媳妇们去喂鱼了。”

　　楚玹霖以为自己听力出现了偏差，愣了几愣，方才领悟苏赫话中的含义，满脸难以置信地注视着他。
　　“你竟然将朕视作手足？”

　　“是啊，不然还能当什么？”苏赫仰着头说，“我苏赫的兄弟可不是那么好当的，最起码你的马技得厉害。”

　　楚玹霖首度切实感受到，眼前这位确实仅是个孩子。
　　他首次遭遇有人理直气壮地向他阐述，他们之间的这种纽带称作兄弟。

　　罢了，大概在他心里，甚至都不清楚他们之间做的事情是什么。

　　“那朕若是输了，便允你出宫一日。”

　　“此话当真？”苏赫惊喜道，“我如果赢了真的可以出宫吗？”

　　楚玹霖微微一笑：“当真，允你出宫一日。”
　　“谢谢皇上！”

　　言毕，苏赫挥动马鞭，疾驰而去，他那愉悦的笑声在空气中回荡，透露出这份意外的喜悦给他带来的无限兴奋。

　　楚玹霖凝视着那个少年欢快的背影，轻轻摇头，无声地笑出了声。

　　他屡次给予苏赫机会，期盼着小苏赫能够领悟，在这世上，无人能与他楚玹霖匹敌。
　　即便是漠南王、漠北王，或是那些意图侵犯大楚之辈，一旦与他为敌，唯有死路一条。

　　在赛马的最终较量中，两人不相上下，结果是平分秋色。

　　这令苏赫倍感郁闷，心中苦涩不已，他懊悔自己为何不能再迅速一些，哪怕只是快上那么一丝，他便有机会超越楚玹霖，赢得一次离宫的机遇！

　　最终，他将失利归咎于那匹白马的不足，认为是它拖累了自己。

　　结束后楚玹霖没放他回去，而是带他去了马场后面的纳凉温泉。

　　苏赫一路跟过来，心里都在想这次输了，没有了出宫的机会，还要和楚玹霖做兄弟，他已经有了两个哥哥，再认一个……也不是不行。

　　只是他不喜欢楚玹霖，虽然长得好看，但他压迫着整个漠北当做奴隶，没有给他们自由人权。

　　甚至还要让自己侍寝……

　　“唔！”
　　沉思良久，楚玹霖何时停止脚步，他全然未觉，直至额头轻触他的背影，方才惊觉。

　　“可要用晚膳？”楚玹霖微微侧头问他。
　　苏赫揉着鼻子，没好气道：“不吃，我不饿。”

　　楚玹霖也不再多问。

　　赵福早已候在此处，见楚玹霖进来，身后还跟着苏赫，便懂了。
　　皇上今儿要在这里留宿。

　　“皇上，都准备好了。方才春竹姑姑让人送来一些夜宵，都是皇上爱吃的。”

　　“嗯，都退下吧。”
　　“是。”

　　赵福引领着随从悉数退出，深陷悲痛的苏赫这才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眼前的这方天地之上。
　　旋即，他发出了一声惊呼。

　　“温泉？！”

　　远眺四周，热雾在空气中弥漫，模糊了眼前的视线，夜幕下的朦胧景致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温泉周边设有乘凉之处，点缀着若干绚烂的花卉，最令苏赫惊奇的是，温泉被一棵巨大的杏树环抱，至少需要三个苏赫合抱才能围住。

　　夏夜的微风吹拂人脸，耳畔传来阵阵鸟鸣，间或还能听到草丛中细碎的虫鸣。

　　屡次踏足马场，苏赫曾在此留宿，却未曾发现其后隐藏着如此迷人的温泉。

　　楚玹霖坐在纳凉厅准备吃夜宵，见他对温泉喜爱得紧，便招了招手：“过来陪朕吃点东西。”

　　苏赫在比赛中铩羽而归的失落似乎一扫而空，他的脸上洋溢着笑容，轻松地走过来坐定，毫无拘束地开始用餐。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等会我可以去泡温泉吗？”

　　楚玹霖看了他一眼，眼底带着不明显的笑：“尚可。”

　　“我们漠北没有温泉，只有河流和湖泊，夏日的时候我会带着乌雅一起去河流冲澡，可快活了。”

　　楚玹霖便问他：“乌雅是何人？”

　　苏赫仰着头骄傲地说：“也是我的好兄弟，不过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

　　楚玹霖现在听到“好兄弟”这三个莫名有些好奇，想了想又问道：“是像朕和你这样的兄弟？”

　　苏赫尝着这点心好吃，于是又拿了一块，连忙咬了一口：“那可不一样，他是我们漠北最好的良驹，整个漠北找不出第二匹像它这样的马。来这里之前我给它找了一个媳妇，希望我回去的时候它已经子孙满堂了！”

　　“……”

　　楚玹霖面色略变，眉宇间闪过一丝错愕，他原本以为在苏赫的心中，将两人如此深厚的情谊称作兄弟已属异常。岂料此刻听闻苏赫竟将一匹马亦视作兄弟，还给找了媳妇。

　　他竟一时语塞，不知是该赞誉苏赫保持着纯真的童心，还是……
　　这孩子傻得厉害。

　　“不过刚刚我输了，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从今以后我便不再扔她们进鱼池，你也是我在大楚最好的兄弟！”

　　楚玹霖见他喜欢吃这点心，便都留给了他。
　　“你可知，在大楚，没人敢和朕称兄道弟。”

　　“……我才不信。”苏赫一脸嫌弃，“皇上有很多个兄弟，若是没人叫你一声哥哥，那便是皇上人缘不好罢了。”

　　楚玹霖：“…………”

　　“再说了，若真如皇上所说，那也是别人不敢，怕得罪了皇上，无辜被杀。”

　　楚玹霖摇摇头，越听越离谱。
　　“你倒是不怕被朕降罪。”

　　苏赫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小声说：“我也怕，但怕有什么用？”

　　如同我敬爱的父亲一般，即便在饥饿的边缘，也不敢举起武器抗争，因为他心怀恐惧，担忧自己力不从心，无意中为族人带来灭顶之灾。

　　自己如今如同可有可无的秋蝉，无力挣脱命运的束缚，唯一能做的就是暗中与漠南王携手，默默为漠北争取更多的权益。

　　楚玹霖收回视线，喝了一口茶，见他不吃了，便起身了。
　　“伺候朕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