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二九 输赢 ...
-
#29
宋玉书来不及躲避,猛地紧缩后背,眉头紧皱着等待那一杖落在自己身上。
但是没有。
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球杖落在马屁股上。
宋玉书惊吓之余还未冷静,又被一声长而尖锐的嘶鸣强行将思维拽回。几乎是同时,另外两位娘子的马也因这声叫嚣受惊,在马儿失控的情况,翻身落马,摔了个人仰马翻。
宋玉书死拽着缰绳,压低身体按向马背,什伐赤前两足抬起,马身后仰,连带着宋玉书一起整个立起来。
宋玉书重心不断后仰,单手已经无法控制马匹,于是松开右手圈着的球杖,腾出手来双手抓住缰绳。
右手掌心传来迟来的撕裂疼痛,但宋玉书却顾不上疼,双手用力攥着,双腿夹紧马背,整个人重心贴着马背丝毫不敢慌神。
廊亭下众娘子看到这个场面已经完全坐不住。宋祝更是想冲进场来救她,最后却被顾年君死死拽住,“你去也没用,你去了定要被那匹马踩死!”
说这话时,顾年君的声音也无端颤抖起来。
手握拳紧紧攥着,指甲掐进掌心,表情全无之前轻松。
顾年君与李清扬算得上青梅好友,自出生时,李清扬一直是她身边的好姊姊。李清扬聪明,敏锐,野心勃勃。
这些她都清楚。
李清扬野蛮,不讲理,这些她也看在眼里。
长安贵女不过都披着人皮,人皮下的野心无人看得清楚。盛世长安,娘子权势过于男子,甚至在女帝之后,仍有不少人意欲复辟武朝——
但这些对于她顾年君来讲并不重要,人生苦短,她一直很开心自己能拥有这样一位卓尔不群的朋友。
至少,在今天李清扬射出那一箭之前,她依旧是这么认为的。
今日伏在马背上几乎要失去生命的不是寻常百姓家的普通娘子,她是宋御史认下的宋府四娘子,是宋祝的妹妹——
顾年君余光微转,看到次皇子身边稳坐安然的身影——
宋玉书还是裴宪要保的人。
李清扬根本不知道她今天的行径会为自己带来怎样的结果,她太冒失了。
这一生,顾年君都从未见过如此愚蠢的李清扬。
此刻,她不仅为还在马背上挣扎的宋玉书捏一把汗,更为自己这支青梅狠狠惋惜。
李嗣看到马场上的骚乱,第一时间派人过去将摔倒的娘子扶起来。只是宋玉书仍在马上,什伐赤天生野性,寻常人根本控制不住。
一群人将一人一马围起来,更是惊吓马儿。
宋玉书贴合马背,就快控制不住,这才低头瞪了地面那些人一眼——
“走开!”
之后,宋玉书用尽自己身上十成力气,死命攥住缰绳,双腿夹紧马背,又有力喝了一声:
“咭!”
什伐赤被激,整匹马在空中一跃而起,越过那一群人,快速朝着马场另一头飞奔。
约莫冲出百米远,宋玉书才终于得机会勒紧缰绳,猛呼一声,“吁——”
什伐赤在马场正中止步,冲劲儿将马身激起,一鼓作气立足而起。
随后,在宋玉书的哄喝下,什伐赤终于平稳落地。
裴宪一直坐在人群中观察,当时李清扬的动作非常明显,太子即便想要包庇她都找不到法子。
文昌公主,真是愚蠢。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宋玉书不过就是个丫头片子,居然一个人就制伏了受惊的什伐赤。
最后宋玉书翻身下马时已经完全不掩饰脸上的骄傲恣意,今日在场贵女众多,不出三日,上到圣人佛太后,下至路边乞索儿,长安城中每个人都会知道她宋玉书今日的雄姿事迹。
宋玉书只需今天这一赛,就已经赢过李清扬一辈子。
裴宪忽然感觉宋玉书这个人更加有趣起来,目光不自觉被宋玉书翻身下马时落在地上的紫色虚影捉去。
她看起来并不是十五岁的小娘子那样简单,更不仅仅是圣人之后。
思及此,他心头忽然冒出念头,随即勾唇笑了笑。
次皇子李成在一旁看了全程,宋玉书言行举止他都记在心里,在宋玉书下马之后,他才偏头开口,声线沉沉,听不出语气中的情绪,“裴太师,这位娘子叫什么名字?”
裴宪眸光淡淡,“宋玉书,宋衾府上的四娘子。”
李成目光从马场中央那个恣意的影子身上收回,又移向一旁站着的宋祝,“宋玉书......宋府四娘子......有意思。”
宋玉书安然无恙,李嗣忙站起来,派人将那什伐赤带回马厩,又派奴婢去迎宋玉书。
宋玉书年纪不比驰儿大多少,两个孩子神行相似,李嗣见第一眼时就喜爱上心,这下看孩子受苦,忙差奴婢去哄去问,自己则揪着李清扬到一旁当着所有人的面斥责,“李清扬!你好大的胆子!”
宋玉书不喜欢被人围着,一群人拉着她问东问西让她很不舒服。李嗣一声怒喝,宋玉书终于得机会抬头,望向那两兄妹的方向。
头偏过去时,宋玉书眼底的情绪也更加浓郁起来,李嗣早幺确实可惜。
他比自己这个妹妹稳重太多,又懂如何保全双方。
有一瞬间,宋玉书有些羡慕李清扬,但在那瞬间过后,她内心就更难对李清扬再抱有任何血缘亲情纽带能够联系情感的幻想了。
李清扬不配做她的姐姐。
宋祝从一堆赭裙中将宋玉书拉出来,看着她右手手上的帕子已经完全被血液染红,不免更加心疼,声音都哽咽起来:“疼吗?”
宋祝瘪嘴心疼的委屈模样看起来十分好笑,宋玉书抬手时才发现右手已经疼得僵硬,很难再用力,于是换了只手,用手背将阿姊眼角的泪拭去。
“我现在没知觉了,不疼。”这是实话。
宋祝却并未高兴起来,声音更加委屈,“都怪我不会骑马,要是我去……”
宋玉书伸手捏住她一双撅起的嘴唇,低声劝她,“有些事我回去再同你讲,但是阿姊能不能别哭了?”
“为何?”
“吵。”
“……”
一场激烈的闹剧最终以李嗣称李清扬做得太过头要带她回皇城中教训作结。
宋玉书折腾一整天,竟然真的只吃了一顿饭,还不慎伤了手……
算来算去,她依旧血亏。
聚会的主人离开,贵女们也不好继续在公主府逗留。
宋玉书也同宋祝一道,准备出长乐坊回家。
只是这一路出府,裴宪一直跟在她主仆三人后头半步,像只迷路的小狗似的,再远一步都怕走丢似的。
走到石舫处时,宋玉书不再忍了,回头质问他,“裴太师,有事要说?”
裴宪停在三人身后,面色沉静。
宋玉书才注意到,好像见了三位皇子之后,裴宪就恢复到原本的模样了,不再撩眉浅笑,见回应都变得尖锐,“这条路上写了四娘子的名字?”
说着还作势转身,像是真的要去查证是不是有这回事的样子。
裴宪还是裴宪,讨人嫌的瘟神。
宋祝听了直翻白眼,拉着宋玉书的胳膊继续往前。
裴宪垂眸,眼神不经意总要落在宋玉书右手手掌受伤处猩红的血迹上瞟。
没来由地,胸口腹腔处的旧伤像是复发了一般,竟然让他产生了思思痛楚。
快出公主府时,一个奴仆匆匆赶过来,没追上宋玉书,险些撞到裴宪的背上。
面对那双冷鸷眸子,那奴仆几乎是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手里端着的锦盒差点掉到地上。
怕裴宪开口怪罪,那奴仆颤声道,“奴婢去给四娘子送宝物......”
顾年君原本走在人前,中途丢了东西回去寻,这会儿再回来,刚巧碰上裴宪低头一脸嫌弃瞥着跪在地上的奴婢。
那孩子年纪尚小,经不起裴宪这一眼,在地上抖得跟筛糠似的,手里却还端着锦盒。
锦盒细雕鎏金十分华贵。叫她忽然想起午膳时被宋玉书冷落的玛瑙杯。她记得公主刚将杯子展示出来时,注意到宋玉书也很惊喜,应该是喜欢。
不过这小娘子脾气生烈,被公主冒犯后,再未给过她好脸色。好似这一整场马球赛下来,都不大开心。
但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公主倒是大方,如今还给送来。
一只玛瑙杯,换一场闹剧。
公主的确好手段。
想到这儿,顾年君笑了声,想说自己代替那小奴将东西转交给四娘子。再抬眼却见裴宪要去抢那只锦盒。
小奴颤颤巍巍不肯松手,又拗又急,却又抢不过裴宪,就差哭出声了。
再往前看,宋府两个姊妹早出了府门,就算现在冲出去,未必追得上。
裴宪仍然是没有松手,目光渐冷,声线中愠怒情绪聚起来,“怎么,怕我贪了你府中宝物?”
“奴婢不敢......”小奴再想反驳,却说不出其他话来。手指拽不住盒子,脱了力最终还是让锦盒到了裴宪手中。
锦盒握在手里,裴宪才冷笑声,“公主还有话要转达罢?你先说来。”
争不过权臣威压,那小奴眼一闭将太子殿下的话转达给他,“太子殿下说,今日是公主殿下对不住四娘子。宝物原物送上,希望四娘子海涵,不要将今日事放在心上。”
裴宪握着锦盒的手倏地收紧,余光里看到停在后方桥头的娘子,为李清扬留下一丝体面。他薄唇轻抿,轻声应了句,“好。滚吧。”
小奴逃命似的原路返回,起身跑过顾年君身边时甚至来不及行礼,便飞快逃走。
顾年君再抬眼,前面早无裴宪的影子。顾府的丫头等在她身后,见她一直停滞不前,低声催促自家娘子,“中书大人还在府上等七娘子用晚饭,眼瞧天就快黑了......”
谁知自家娘子平日里走路脚下生风,现在步伐却越来越慢,“你脑子好用,你说说,裴太师是什么意思?”
“奴婢不知。”丫头摇头。“应是想代公主殿下转交宝物吧?”
顾年君越过石桥,慢吞吞开口,“裴宪这人,不是好东西,我猜他在想——”
顾府丫头抬头,看着自家娘子目光灼灼望着公主府那扇朱红门,表情似笑非笑,看不出在想什么。
徐徐,方才开口:
“该怎么利用这宋府四娘子才好呢?”
——
宋玉书已经出了公主府,临上马车时忽然停下来。宋祝看她脸色发白,额间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看就是撑不住,心疼追问,“是不是手疼?”
宋玉书却摇头,目光落在公主府那扇朱红门上。
刚刚走得急,身体来不及反应,现在静下来,才感受到惊吓之后的虚脱,宋玉书藏得很好,但走这一小节路,已经不太能忍得住。
即便如此,还是摇头按住了阿姊探上来要碰她额头的右手。
她还念着那件事,刻意将东西落下,就是要等李清扬派人送来。
不时,朱红门再次洞开,里面出来的却不是宋玉书意想中的公主奴婢,而是那个讨厌鬼裴宪。
看到他手中握着的锦盒,宋玉书眼底闪过一片白,抓着宋祝的手略微用力,险些直接仰下去。
宋祝的手被宋玉书按湿,低头看她手上已经鲜血淋漓,天光下看叫人触目惊心。
宋玉书却感受不到疼痛似的,眼睛直直看着朝着她们发过来的瘟神——
现在宋祝见谁都生气,又准备上前挡住宋玉书,还未动身,就被宋玉书拽回来。
宋玉书看着她,摇了摇头,“阿姊,我有话要同裴宪说。”
“你能有什么话跟他讲!”宋祝担心,却还是被那双园亮杏眼止住。
方才马上颠簸,她发间的小花早不知落到何处,现在乌发挽髻,却无饰物点缀,更让她人脸色憔悴易碎。
宋祝咬咬牙,还是站定。
“看来四娘子还是在意这宝物。”裴宪在宋玉书身前止步,眸中颜色不着痕迹,语气还带着他天然的嘲讽。
宋玉书硬撑着,顾不上与他贫嘴,伸手想去接他手中的锦盒,“公主可有话带给玉书?”
她明明看着裴宪人站在自己面前半步,右手就快抓住锦盒,却感觉自己头顶被人凿了似的。东西没抓住,人却顿时失力向前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