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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起源 ...

  •   路世安的名字,是他爷爷给取的。
      意为“一世平安”。

      路世安的爷爷,名字响当当,叫做路不群,卓尔不群的不群。这个名字是村口里唯一一个读过书的教学老师给他取的——路不群还有个哥哥,叫做路卓尔。
      这俩名字,花了两个掺着榆钱的白面窝窝。

      路不群年轻时走南闯北,才十二岁就跟人去东北——山东地少人多,就这么些粮食,养不活那么多嘴。东北地广人稀,多得是无主的荒地。以前人闯关东,路不群也心痒痒,跟着一块儿去。
      乘船,从胶东半岛出发,到大连,谈不上近,也不算远。

      路不群的哥哥路卓尔就死在船上,他在船上同人打牌,输了钱,热血冲上头,气不过,一怒之下从船上跳下去。这话说起来太丢人,往后同人讲,路不群都说自己哥哥死于一场突然的疾病。同船的人同情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去了东北后也多有照应,一开始都去做长工,那家养着个白胡子的老神仙,擅长摸骨算命。有天夜里,路不群请老神仙喝了酒,又请他帮自己算命。

      老神仙说他啊,命有富贵相,但不长久。有聪慧子孙,但慧极易伤……
      后面文绉绉的,路不群记不清了。

      但路不群的的确确发达了,他在东北干了几年,搭上线,开始跟着一个来此地收灵芝的人单干。这么多年了,他倒腾过皮货卖,也干过不少“投机取巧”的事情,说白了,就是倒爷。赚了不少钱,也败了不少钱。

      路鼎聪就出生在路不群最有钱的时候。
      这是路不群唯一的儿子,自然也寄予厚望,力能扛鼎,聪明伶俐。路不群把自己所能了解到、想到的所有美好字眼都给了儿子,只希望他能不负厚望,能够带领后代更上一层。
      没想到路鼎聪是个败家子,无论路不群如何送他出去读书、如何伤透脑筋给他牵桥搭线、送他去见各种各样的名师……

      都没有用处。

      唯一能令路不群满意的是,路鼎聪好歹按照他的心愿结婚生子,同妻子孕育了一个白净漂亮的男孩。
      对于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路不群绞尽脑汁,最终慎重地为他选择了一个稳妥的名字。

      路世安。
      一世平安。

      彼时路不群的家产已经被路鼎聪败坏得差不多了,剩不下多少东西。尤其是在路鼎聪闹离婚后,更是把路不群仅剩的那点养老钱也搜刮得干干净净,什么房子车子……都没了,只一套自己居住的老房子,所幸位置不错。

      路不群狠下心,将路鼎聪赶走,断绝父子关系,只牵着路世安的手——儿子没了,儿子也不要孙子,他养。

      路不群并不对路世安寄托多大希望,他只觉冥冥之中天自注定。
      他隐约想起曾经那位白胡子老神仙说的话,说他后代有聪慧子孙,但慧极易伤。

      路不群老了后也开始读书,读到苏轼的《洗儿诗》,也颇有感喟。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路不群不聪明,哪里又敢同苏轼相较。他生了一个聪明劲儿都用在花天酒地的儿子,如今只希望孙子能够性情纯良,聪明不聪明的,都不重要了,只要平平安安、别那么混账就好。

      但路世安从读小学时,就展露出了不同寻常的聪明。

      路世安学说话晚,长大后话也不多。从上学第一天起,就开始不需要家长收拾书包和书本,他自己有主意,一切收拾得干干净净。以前的老师也会让学生用书皮包好课本,免得一群小崽子用着用着就把书用得七零八散——但以前可没有现在这样方便的自粘书衣,都是拿报纸,拿彩色的、大开页的杂志。
      路世安的课本,永远都是自己包的,仔仔细细,干干净净。有些孩子,一学期下来,课本的边缘发黄发白,脏到好像是刚从泥坑里捡出来。路世安的不,他的课本永远干干净净,一个折角都没有。

      每个学期结束,他都能往家里带一张奖状,再带些各科老师给的奖品。
      后来,爸妈离婚,路世安被送到济南爷爷家,开始往爷爷家带奖状。

      路不群到了这个年纪,也开始“散养”孩子,不怎么拘束路世安的个性,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更多的时候,是路不群背着手去遛弯,旁边跟着挎住小书包的路世安。

      路世安不爱说话,爱看书,一本书就能看一天,完全不需要照看;他胆子大,从小就知鬼啊神啊传说都不能全信,小小年纪就敢独自走无人小路——唯独一点,他怕水。
      其实也说不好是天生还是后来,他不会游泳,也坚决不学游泳。他甚至不能接受浴缸,打小就拒绝家里人把他放进大盆或者浴桶中清理。

      最严重的一次,也就是被打闹的同学碰下去那次,路世安差点因为过度的恐水而昏死。

      不过这也算不上大问题。

      读初中时,路不群的身体就不好了。
      有段时间需要住院,他实在无精力照看路世安,便同路世安的姥爷商议了一阵,让路世安去那边念初中和高中——路不群隐隐有预感,自己怕是撑不了几年,怕是无法看着路世安考大学了。

      路世安的姥爷一口答应,不过也同路不群仔细商谈,明码标价,孩子不是白养的。路世安的姥爷退休金有限,下面还有好几个孙子孙女,若是这样免费带外孙,他的儿子儿媳肯定又要闹……

      路不群给了他二十万。

      二十万,照看路世安到念大学。

      这时的路世安已经对死亡有了朦胧的概念,但远远称不上清晰。他没有养过宠物,只同路不群一起养过一盆月季。
      月季这植物也奇怪,山东是月季的“开挂区”,随意地在门前门后栽一棵,不需刻意浇水施肥,它也能泼泼剌剌地茁壮成长。可一旦移植到花盆中,各种意想不到的病虫害接踵而至。

      他们就养了这么一盆月季,是小贩贱价处理的,到家后才发现生了病。路世安翻书查资料,精心养了一个月,这棵月季还是干了枝子、烂了根。

      那时候的路世安就意识到。
      人类无法阻挡死亡。

      一开始就注定的结局,人力所不能扭转。

      正如孟子所说。
      「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

      命中注定,谓之宿命。

      刚刚意识到这点的路世安很快陷入这种无法掌控死亡的迷茫中,那时他正读初三,刚十五,正是思维活跃、易慎思多虑的年龄。

      路不群体检出查出脑血栓。
      说严重也不算多严重,很多中年人就已经有了血栓,当下也不致命;但也不是什么小病,路不群年纪太大,只能依靠长期服药,说不定哪天就发病没了。

      路不群倒看得开,他劝了路世安很久,让他去淄博姥爷家,等假期了,再来陪爷爷。

      ——倘若有人能告诉路世安今后发生的一切,此刻的路世安绝不会去淄博。

      十五岁时的路世安接受了爷爷的建议。

      淄博的开销和生活节奏都要比济南少、慢很多。路世安成绩本身就名列前茅,到了新学校后,度过前两个月的适应期,也开始频频蝉联第一名。他平时寡言少语,又是“空降”的转学生,无形中多了些“神秘”的气质。
      少有人同他交流也没关系,路世安不在意这些。
      他只想好好读书,早点高考结束,早点陪陪爷爷。

      于锦芒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那时候她还叫做于胜楠。

      那次是数学联考,最后一道附加题格外难,难到令路世安也无处下手,写了一个“解”字就停笔,空着这一块儿交上去。

      但他又想知道答案,交完试卷后,又凭着记忆默写出整个完整的题目,直接去数学老师办公室找老师。

      数学老师桌子前已经站了一个女孩了,个子不是很高,头顶还碰不到他肩膀,像个……小竹笋?或者说,像大明湖上刚刚努力冒出一个头的小荷花苞。

      她说话声音也磕磕绊绊:“……我觉得这个数字有问题,也可能是题目有问题,反正,反正就是不对……”

      数学老师正喝水,水太热,烫的他咂一下舌,将双层玻璃杯子随手放在厚厚试卷上。
      他推了推眼镜,有些敷衍:“快上课了,你先回去吧,我好好看看。”

      女孩用力点头,手足无措地离开,仓皇又谨慎,矛盾极了。
      经过路世安身旁时,路世安看了她一眼。

      是个很清秀的女孩子,头发很黑很美,像缎子。

      路世安记得她,学校里排练吗英语话剧,人手不足,路世安被拉到台上当只有几句台词的白龙马,她则是临危受命的唐僧——原本扮演唐僧的人忽然辞演,她是被同学硬拉上的。

      然而更能引起他兴趣的,还是她刚才磕磕绊绊说的那些话,路世安低头看了看手上记的题目,仔细读了几遍,忽然明白了。
      这道题目就是错的,难怪没有解法。
      如果按照女孩刚才说的那样,改变几个数字,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他正沉思,老师笑着看他:“小路啊,你是哪道题不清楚?”

      路世安说:“我的问题和刚才那个女同学一样,她刚刚一说,我明白了,今天联考的……”

      那天晚自习,老师大力夸赞路世安,说他聪明,参加联考那么多学生和老师,就他一个人看出题目出错了……

      路世安听得愕然。

      他后来才知道,那个被老师藏去姓名的女孩,姓于叫胜楠。

      楠木的楠。
      能胜得过金丝楠的,一定是更为优秀的树木。

      有次在学校中买东西,路世安忘记带卡,正思考是该退掉还是怎样时,身后人低声:“不如刷我的吧,我卡里钱多,快毕业了,也用不完。”

      路世安一回头,又看到于胜楠。

      她同人说话时也很少看人眼睛,总是微微低着头,声音也细声细气的,不怎么爱说话的模样。路世安向她道谢,约定好明天还她钱,她也只摇头。

      那是中考前的两天。

      路世安一直带着五十块钱,次日去她们班级找她,几次都没遇到人。他本可以将钱交给她的同桌,由她的同桌转交给她,但鬼使神差,路世安还是留了下来,想亲自还给她,再说一句谢谢。

      唯独中考时没带够钱,也唯独中考时,俩人遇到了。
      路世安听到她窘迫地向监考老师求助。
      他默不作声地将尺子折断,给她。

      可惜每次考试结束后,她都是匆匆收拾书包就走。路世安没有拦她还钱,唯独怕出意外、影响她考试心情。
      他知道对方在为中考发愁,一场数学考试,她小声叹了六口气。

      再等,就是路世安去济南,一边陪爷爷,一边念辅导班。
      辅导班枯燥无味,只在最后快结束那几天,路世安意外发现,于胜楠家就住在辅导班旁边。

      也是在打算还钱之前,路世安飞扑上前,推开于胜楠和她朋友,自己被跌落的石块砸伤脑袋。

      痛倒还是其次,他只有点庆幸,庆幸那东西不是砸到这俩弱唧唧、一扑就倒的女孩身上。就他骨头这么硬的人,都能被砸得头破血流,更何况是于胜楠和她的朋友。
      俩年龄更小的小女孩。

      她们慌乱地送他去医院包扎,去清理伤口。
      医生也问了路世安几个问题,来确保他真的没有伤到脑子。

      路世安自觉只是外伤,没有脑震荡,也没有什么别的问题,等待爷爷过来接人的时候,他打算推门出去,顺便还给于胜楠那五十块钱。

      但是——
      门开了一个缝,路世安看到走廊上的于胜楠被好友搀扶着。

      她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怪异,神情、姿态、语气,眉飞色舞,神采飞扬,都不像路世安所了解的、那个胆怯又小心翼翼的于胜楠。

      还有她同身旁朋友说的话,她的嘴不再怯懦,而是叭叭叭,上了膛的小机关枪一样,连环发问。

      “今天是几月几号?”
      “七月二十一,你怎么了呀?”

      “几几年?”
      “2010年。”

      “咱俩上几年级?”
      “开学读高一啊……你咋了?你摔到头啦?还是怎么了?”

      “完犊子。”
      “你去哪儿?”

      “去所里静静。”

      “……什么所?派出所吗?”
      “厕所!”

      ……

      医生还在仔细叮嘱路世安:“你的大脑没什么问题,应该——”

      “医生,”路世安转身,他思考片刻,说,“你能给外面那个个子矮点儿的女孩检查一下吗?”
      “她的脑袋好像也被砸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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