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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第 1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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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十良这边,她现今一直在离家不远的戏楼里跑龙套,钱虽然不多,养活娘儿两个足够了,要是再想朝前一步比如把丫丫送进学堂,那就得费老大力气。
她不是不想挑大梁,可如今戏台上活跃的角儿们都是二十出头甚至十几岁的新人,像她这样的年纪说起来算是老胳膊老腿,就算人家相信她有这个精气神,她自己都不能信。
这天晚上临睡前她尽想着白天重遇梦家的事儿,结果忘记把鸭子睡觉的竹篮挂在梁上。
第二天起来,果然一只鸭子不见了,地上还有血迹,肯定是被黄鼠狼叼走了。
另一只鸭子失去了伴侣,则扬天长鸣,嘎嘎之声不绝于耳,连早上喂的饭都没有动。
丫丫向来喜欢这对全身雪白、两脚大黄的鸭子,况且又是养了许久的。她虽没明言不快,可嘴巴撅得老高,十良忍不住去捏她的嘴,笑道:“看你这嘴撅的快跟鸭子一样了,鸭子就那么好?”
丫丫道:“叫我看比狗呀猫呀都好,即不争食,也不摇尾乞怜,整天摇摇摆摆自得其乐,赶明儿再买一只来好不好?”
娘儿两个正说话,听见门响,原来是德升路过,顺便瞧瞧她们。
德升现在和一群旧日的兄弟在高碑店捯饬明清的古家具来着,那地方交通便捷,不管是卖还是买都很方便。
十良夸他手里拿着个景泰蓝小件怪精致的,德升就问:“你喜欢就先放你这里玩儿。”
她把头转过去,笑道:“我要这个做什么,破砖烂瓦的房子也配不上。”
德升道:“这东西今儿我才收来的,那老爷子说当初也是他年轻的时候地摊上随便捡来的,不值几个钱,哪知过了这么久,现在收它倒花了不少。”
十良给他倒了杯茶,说:“人家攒了几十年,卖给你赚点钱也公平,要是我,还想不拿钱回到20岁,成么?不成嘛。”
德升今天给她们娘儿拎了条鱼,见十良烧开水准备拾掇,便不失时机地向她兜售自己的小本事,比如洗鱼时不小心碰破了苦胆怎么办,就赶紧往鱼肚子里倒些白酒。
十良道:“谢谢你的鱼,不过我家里没有酒,怎么今天你不去高碑店了啊。”
德升笑道:“待会去,有朋友要收购大件,我去帮掌一眼。”
他小心地看眼十良,又道:“我这位朋友人还不错,也是做古董家具这行当的,你要不要见见?”
十良瞥眼孩子,见她在那里洗菜叶,这才道:“见什么见,谁也不必见!”
德升碰了一鼻子灰,却也知道,别看她平时脾气很好很温和,但有什么事儿触了底线就绝对没有回旋的余地,那就是“千万不要为她介绍什么男人。”
都是洪姑在边上瞎撺掇,德升懊恼地想。
他又回忆起去年日本人被赶走后,他在街上看到十良时的情景,她形销骨立瘦得没个样子,一手拉着孩子,一手拎着包裹,俨然是个孀居的小媳妇。
他也想问她那几年都是怎么过的,为什么忽然间就没了音讯,丈夫又是什么人,可十良守口如瓶,什么也没说,只是当他提及“丈夫”这个字眼时,她眼里满是泪水,神情顿时变得温柔之极。
她心底必定埋藏着一段鲜为人知的恋情,那个男人必然是很出色的,想到这里,德升竟仍感到酸涩不是滋味。
他正发愣,就听见十良道:“我是没什么想法了,人生不过是吃饭睡觉,有时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就想幸亏还有她,不然我这一日日,图得又是个什么呢?”
德升皱着眉头叹口气,又吸一口烟,望了望远方,说:“你还年轻着呢,难道真的不想再回到台上?要是缺钱的话,我来想办法。”
十良笑道:“就为你这句话,我也得谢谢你。”
她知道德升目前的状况并不算宽裕,家里还养着三个嗷嗷待哺的儿子,就算他要出钱,她也不能要。
十良又道:“那么多人热心帮忙要我嫁出去,可能是觉得一个人太孤独,比如生病啊什么的,可我觉得,这些事儿无非是暂时的痛苦,要是为了害怕独自面对一切,凑合着与人过日子,那才叫难受。”
她把这番话娓娓道来,不急不缓,显现出一种坚定地决心,德升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德升忙活到很晚才回家,刚走到胡同口,就见前儿管他卖家具的西皮老六正蹲在那里抽烟,一瞅见他立刻就蹦弹过来,满面堆笑道:“德升哎,你可真鬼!前儿那家具明明是紫檀的,你也不明说,连夜就把钱给付了,我后来一琢磨,不对啊,肯定被你懵了,不行,我得把东西拉回去!”
德升把眼一瞪,嘴上却笑道:“老六,这怎么能说是我蒙你呢?是你不识货罢了。行,你要拉回去也成,赶紧和我进屋,把以前你卖给我的东西全拉走,咱们两清!”
老六一听这话,知道这事儿得黄,立时就唉声叹气起来。
德升把手搭在他肩膀上,笑道:“做生意啊,不能怪别人精,关键是自己本事要高明!来,我看你在这里也等了老半天了,进屋喝杯酒。”
老六哪里还有这心思,叽歪了几句话,便自顾走了。
打发了老六,德升一进门就见小儿子正在那里哇啦啦地哭,原来有人在地上不小心洒了点桐油,小孩子一踩上去,顿时脚丫子扔得比脑袋还高,二儿子看到后哈哈大笑,结果老幺愈发委屈,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洪姑这里朝老二骂骂咧咧,又连忙拿出药酒帮孩子抹上。她见丈夫进门就朝厨房里张望,没声好气道:“我当你不回来,没烧你的饭。”
德升早闻出了菜香,搓着手笑道:“蒙谁呢你!刚才老六在门口候了半晌,你知道吗?”
洪姑呲呲牙,冷笑道:“当然知道啊,他非说你忽悠了他一件紫檀柜子,害得他活不下去了,还使苦肉计,拿着咱家菜刀说要自己了断。我嗑着瓜子说:哟,您别逗了,那刀不快,我给您换一个。然后他就没辙,开始说自己多苦,连饭都吃不上。”
德升笑道:“人家都说得那么悲催了,你也不留人家吃顿饭再走。”
洪姑帮儿子涂好药,朝他屁股上拍一记叫他走好,转身道:“他是为了那顿饭来的吗?再说了,这种人你和他客气,就等着吃瘪吧,上次留他吃饭,把我那只母鸡吃了一大半,最后三个小的只能吃鸡爪子鸡屁股。”
两口子哈哈大笑,因说起十良那边,德升摆手说:“打今儿起,十良的那事儿你就不要瞎操心,她也不是那种为了一口饭就嫁人的主。”
洪姑愣了一下,笑道:“我也不是那种为口饭嫁人的!”
德升望着妻子的面孔,吃不准她这是气话还是玩笑话,只好道:“你是为赏我一碗饭才嫁的,行不行?”
后见洪姑依然对他不理不睬,德升遂悻悻离去,自顾拾掇了碗筷,见妻子还在那里,便胡乱从炕上拿起一本书过去,拿肩膀蹭了蹭她,说:“你看,这书上还教人制那种虎狼药哩,起个名字叫什么‘宋江丸’,是说‘及时雨’的意思么?”
洪姑看了眼外面的孩子,撑不住笑出声,喝骂他道:“滚!敢买的话,小心我抽死你。”
顾东篱的独女顾岚平时在美国密歇根大学读英文专业,父亲再婚的那个春节都没回来,一直到了五月份才回国,和继母头回在南京见面。
梦家察觉到顾岚对自己的客气疏远中,隐隐带有有几分敌意,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顾岚幼年丧母,少时一直在寄宿学校读书,父亲忙于政务很少在她身旁,估计在她心底,不论是前任顾夫人王小姐还是沈梦家,都无非是霸占她父亲的陌生女人罢了。
直到梦家准备离开南京的前一天,她正在丈夫的书房整理东西,就听见门外传来“笃笃”的叩门声,原来是顾岚。
这令梦家多少有些不安,这些日子顾岚即使在为数不多单独与她相处的时候,都不曾开口与她交流,她现在的拜访,或许有些来者不善的意味。
但梦家不可能被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唬住。
她既不过分热情,也没有把满心的狐疑放在脸上,而是客气地招呼顾岚坐下来,并亲自为她倒了一杯茶。
顾岚轻声道:“这是我父亲的家,可我从来就像一个客人,因为这里的女主人从来不是我母亲。”
这句话感伤的成份更重,至少梦家觉得不像是兴师问罪。
她坐到顾岚的对面,笑道:“可不论是你父亲,还是我,都真心希望你能把这里当成家,还有北平,如果你愿意,那里也是你的家。”
顾岚飞快地瞄了一眼梦家,似乎在探究这句话的虚实,要看看这里面究竟有多少的真情实意。
大概是梦家诚恳的表情令她感到惊讶,于是之前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慢慢减缓了许多。
她叹口气,接过梦家递来的茶杯,把杯子握在手心里,却并不急于品尝。
良久她才开口,而且说得很多,就听她道:
“我观察了你好几天,你是个有教养的和蔼女人,以你的身份,也没必要图谋我父亲什么,当初王小姐和他离婚时,我父亲什么都没要,他说自己对不起她,那些财物本来就是她的;其实我父亲最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母亲,因为在他三位妻子里面,她运气最差、也最爱他,她是为替丈夫参加一个无关紧要的活动染上的流感,年纪轻轻的便撒手人寰;至于王小姐,完全是被拿来利用的,不过她自始至终也明白,她和父亲是相互利用罢了,一个图名,一个图利。至于我父亲,他真是男人里爱自己的楷模,人生中的每任妻子都踩在‘个人需求’的节拍上。”
”
她顿了一下,看看梦家,继续说道:“我记得很清楚,父亲娶王小姐后,我先是被放在亲戚家寄养,后来又被放在上海的寄宿学校,即使回到所谓的‘家’,也是像客人一样住几天,父亲总是很忙,和我连说话的机会都很少,更不要说带着我出去玩,所以有一次听到王小姐的侄女说和父亲一起看电影、吃饭、逛公园,我非常伤心。”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见梦家一直在认真的望着自己,大概有些不好意思,笑道:“被你见笑了,这些陈年往事,亏我还记得这么清楚。”
梦家摇头道:“我怎么会笑呢?将这些话告诉我,至少说明你能把我当成了朋友——做你的亲人我不敢奢求,却也是及其渴望的。”
顾岚一笑,道:“你真会说话,怪不得我父亲那么疼你,要是在过去,这多少会令我嫉妒;但现在我已经彻底明白,他不是一个好父亲,希望会是一个好丈夫。”
梦家很想否定她对顾东篱的评价,但顾岚很快就接口道:“你比较幸运,父亲对你应该是真心的,因为他已功成名就,再不需要任何女人来助他一臂之力,也终于有了精力和能力,认真诚恳地爱一个人。”
作为一个自小在父母疼爱中长大的人,梦家确实难以理解她的痛楚,可她这番话说得非常失落,眼中那种的怅惘几乎令人不能直视。
梦家不由动情的握住对方的手,道:“恐怕你对顾先生的看法有失偏颇,至少据我所知,他为你的学业前途,可谓操劳不已,只是他身担重任,不能像普通的父母那样尽心竭力在你的周围罢了。”
顾岚只是笑笑,并没有反驳她这句话,离开书房前,她对梦家深深鞠了个躬,说:“接下来我回国的机会很少,父亲拜托您多照顾了。”
梦家连忙上前扶起对方,顾岚起身的时候,眼里分明含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