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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0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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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城中的气氛却微妙地转变了。
由于城兵们带回来的“战利品”越来越少,抬回来的尸体却越来越多,百姓对这场似乎永无休止的战争越发不满。
渐渐地,追在城兵队伍后面闹事的人也远不止最初的那一两个,此后每当城兵回城时,喧闹谩骂声便会不绝于耳,城中治安每况愈下,常有人失踪几日后尸体在荒郊野外被发现。
正值此时,城中忽有传言,道是这城中的小药铺里有位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
岁晚青在城中临时搭建的小药铺顿时便挤满了人,前来找他救治之人越发多了起来。
神奇的是,几乎每一个从那间小药铺中走出的人,没过几日便药到病除,浑如新生。
许多在军队里负重伤濒死的士兵,也能在岁晚青的医治下起死回生。
这间小小的药铺,还有岁晚青这个名字,很快便在玉帛城内人尽皆知,有更甚者认为岁晚青乃是仙人下凡,专程前来帮助困于混乱之中的人们,待积攒足够功德便会回天上去。
得岁晚青医治的百姓还自愿出钱在城内为他制匾立碑,一度成为口耳相传的佳话。
与这人人皆欢的事相对的,是城中离奇失踪之人的尸体频频出现。
那些尸体上却完全找不出伤口和任何线索,就仿佛那些人的灵魂一夜之间被什么东西抽干了一样,只留下一副副空洞的躯壳。
然而不知是否是因为岁晚青的存在,得知这一消息的百姓并没有感到多么不安,反而没有人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后来,有人道出那些失踪的人生前大多是欺压、剥削百姓的城兵,或是贪图暴利的奸商,又或是无恶不作的恶霸等等。
人们立马认定了这是仙人降罪、善恶有报,而那些得到过岁晚青医治的人则常常自诩“被仙人庇佑”,活得愈发坦然恣意。
直到有一天,那位最爱和邻边小城大动干戈的城主被人发现暴死在家中。
人们欢呼雀跃、张灯结彩,城内充斥着一片安定祥和的喜悦之色。
动乱和灾祸,似乎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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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您就收下吧!这也是咱的一片好意!您不必推托!”
药铺的生意一如既往地兴隆,有个在前阵子得到岁晚青医治后终于大病初愈的男人提了一箱从城外买来的名贵草药,硬是要塞给岁晚青,聊表感激之意。
这样的事在药铺出名之后每日都会遇到,岁晚青也不忍心辜负对方的好意,因此每回都是无奈收下,收到的东西已经堆满了整个仓库。
“多谢,但是下次请不要再……”岁晚青从男人手里接过药箱,话还未说完,抬头便看到男人的眼眶忽然被泪水填满。
男儿有泪不轻弹,那人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马一抹眼泪,无比郑重地对岁晚青行了一礼,字字掷地有声:“实在太感谢您了,如果没有您,咱可能就再也没法见到妻儿和年过六旬的母亲……”
岁晚青只好将方才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冲他露出淡淡的笑意:“放心,你还活着,你和你的家人会一直在一起的。”
男人感激地点了点头,似是又想起来什么,调整好情绪问道:“对了先生,您最近有没有听说,这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啊?”
岁晚青似有好奇地眨了眨眼:“没有,请问是什么样的大事?”
男人环顾四周,恰好此时并无其他人前来,他便凑到岁晚青跟前,压低声音说道:“今儿早上听人说,那位整日穷兵黩武、穷奢极欲的城主大人……他、他死了!”
闻言,岁晚青眉稍轻抬,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竟有此事?”
男人语气愈发激动,那张黝黑的脸都涨红了起来:“假不了!咱们玉帛城先是遇到您这样一位神医庇佑,然后又有仙人降罚,惩处那些作恶之人,可见天道有眼!”
说到这,他忿忿不平地冷哼一身:“我早就看那孙子不顺眼了,凭什么他一人在城中独享荣华,却要我们这些百姓为他冲锋陷阵、献上家中所有金银财宝?这天罚降到他身上,当真是大快人心!咱和家门口的邻居都准备好酒好菜庆祝一下,先生若是不嫌弃,不妨……”
“我就不必了,今日还有一些客人要来,总不能怠慢了他们。”岁晚青笑着摆手。
男人会意,随即满怀崇敬地拱手道:“也是,先生有要务在身,是咱唐突了。”
短暂的告别后,男人离开了药铺。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潇默不作声地在后面整理药柜和经书的声音。
岁晚青正要招呼他取药,潇却不知何时忽然出现在他身侧。
少年的声音有些沉闷。
“先生,您为什么要撒谎?”
“……”
岁晚青愣了片刻,没有立即否认。
潇只是平静地盯着他的眼睛,神情却有如蛛丝,将岁晚青的神魂牢牢缠住,令他无法吐露半分辩解的话语。
“先生也许不知道,你在骗人的时候总是会先眨一下眼睛。”
“你早就知道城主死了。”
“……是吗?”
潇的声音有些发颤。
明明自己探寻出了真相,却又不太愿意相信似地多问了岁晚青一句。
事到如今,岁晚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何况是对一个日夜相处之人。
于是他故作淡然地答道:“是。”
更何况,他何止早就知道此事?
这些日子里城内发生的诡异之事,几乎全部都是他的手笔。
昨日夜里。
也是他轻轻抹去了那位城主的存在。
人们说得一点都没错,这就是天罚。
只不过,并非仙人降罪。
而是创造出这些生命的神……这一次选择了抹杀他们的生命罢了。
岁晚青刚要继续说什么,潇却冷不防抓住他的衣袖,往上一撩!
入目是刺眼的血红。
那一整条手臂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尽管缠上好几层纱布依然能隐约露出底下遍布的丑陋而狰狞的疤痕,与白玉似的皮肤对比鲜明。
这些刀割而成的新伤旧伤交错缠绕,有深有浅,有些粗略地缝合过了,更多的仍旧张着血口子,从雪白的纱布下渗透而出。
岁晚青察觉到他的状态似乎不大对劲,正欲开口解释,不料下一刻另一只袖子也被撩开,那里遍布着同一程度的伤痕。
潇死死地看着那些伤口,瞳孔紧缩。
“潇,你先冷静一下……”
听到岁晚青的声音,潇这才回神,放下攥着他衣袖的手,站在原地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嗓音发哑。
“还有……其他伤口么?我替您上药。”
岁晚青缄默地看了他许久,最后也没有拒绝他的请求,由着他帮自己重新上好药。
“这里的一切终于都如你所愿了,高兴吗?”
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断地发问。
如同躲藏在他心底的鬼魅。
·
“先生,即便付出这样的代价,你也要干涉他人的命运么?”
那日,在看到岁晚青满身的伤痕时,潇是这么问他的。
岁晚青看着屋外无边无际的天穹,脑海中回想起人们口中所谓的那个“天道”。
“让饱受痛苦之人重获新生,令穷凶极恶之徒消失于世,这有什么不好呢?”
岁晚青必须承认,他确实享受其中。
在做那些事情的时候,他感到自己似乎已经成为人们口中的那个“天道”。
既然连这个世界都是他所创造的,那么收回原先所赋予此地的微不足道的生命,也无可厚非,不是吗?
尽管他的躯壳只是个普通的凡人,但他依旧是这个世界的神。
虽然不能清理这个世界中所有的“恶”,那么惩处一个小城里存在的“恶”,对他而言,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理应活下来的人新生了。
活该去死的人也消失了。
这里不会再有纷乱和战争。
这有什么不好呢?
屋外时不时传来人们的欢声笑语,夜灯的光晕在微凉的月色里显得朦胧而绚丽。
岁晚青忽然想起了世界诞生之前,他做过的那个梦。
梦里的他死去的那日,恍惚便听到过如此刻这般动听的欢笑声和祥和的氛围。
或许他创造出这个世界的初衷,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再次感受到这份美好。
因此——他做的这一切都是有价值的。
岁晚青想了很久,该如何与潇解释这件事。
毕竟潇不会像他一样,拖着一副渺小的躯壳,却带着怎么也忘不掉的、属于这个世界的、上千万年的记忆。
有时候他也很羡慕潇,每次转世都会忘掉上辈子的记忆,不带负担地活下去,能够活的坦坦荡荡、恣意潇洒。
岁晚青熟悉这个世界的每一个细节。
那些肮脏的、黑暗的一面在他的目光下无所遁形,令他无比厌恶。
“潇,这个世界并不完美,它是残缺的。”
“有无数的生命和灵气的诞生和流转,就有无数的恶孕育其中,相生相伴。”
“我将此处之恶连根拔起,大家都能更好地生存下去,这有什么不好呢?”
岁晚青轻轻抚了抚潇的长发,语气透出几分难以掩藏的兴奋之情。
潇却皱了眉。
“可是先生……”
在为他缠好新的纱布,几番欲言又止后,潇才道出了想说的话——
“恶是除不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