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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煞费苦心用无数魔物炼化而成的躯体，在吸收魔气的晶核碎裂之后，终于维持不住人形，重新变成了一团巨大而不停扭曲的肉块。
祂的躯壳仿佛一只被扎破的皮球，体内灵力疯狂外泄，皮囊肉眼可见地缩水，化作一道轻飘飘的黑雾散尽。
随后，一只个头不大的魂灵从那具黑雾中冒了出来。
岁晚青一时不大确定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直到看见那只魂灵全身长满的眼睛，一齐朝着自己的方向看过来。
就像过去的千万年一样，众生万千不入祂眼，却偏爱阴魂不散地缠着岁晚青，每次出现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祂此刻的模样像是一抹魂魄，却完全不具备基本的人形，只有寻常人脑袋那么大，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密密麻麻地遍布在身上，居然有种诡异的童真。
自从那道声音在岁晚青心中出现之后，岁晚青曾多次想象过这家伙可能会长什么样，但如今亲眼得见，却与想象中大相径庭。这让岁晚青完全无法将眼前的这东西与记忆里那个时不时和他说话，试图干扰他心智的东西挂钩。
紧跟岁晚青左右的折风和那东西大眼瞪小眼了一会，非常果断地打开了手里的骨匣，欲将那“魔物”封入其中，低喝道：“收！”
而那有些恍惚的魂灵似乎对眼下的处境还没回过神来，依旧呆立在原地，就这么被她轻而易举地收进了仙器之中。
大概是怕这魂灵从骨匣里溜走，折风在将祂收进去的同时迅速合上机栝，还另外加固了几层禁制。
见那东西进去之后便没了动静，折风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这场浩大的天灾似乎告一段落。
雷云散去，雪照山上云开雪霁，“天缺”已被神簿修补，世间灵气重新汇聚，万物依然生生不息，一个时辰前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生灵涂炭的景象仿佛只是一场短暂的噩梦。招魂阵消失了，不夜城中的鬼气也随之消失，甚至连往日肆虐的魔气都淡了许多。
林藏锦用神识往祭台的方向探查了一下，那魔物的气息确实不见了，可他拧紧的眉心非但没有松开，反而神色愈发晦暗。
他将天意剑收回内府，就地打坐调息，周身寒意更甚，环绕他的灵力并未撤去，像是随时在等待着下一场战斗。
见岁晚青的目光还死死地盯着自己手里的骨匣，折风有些捉摸不透他的意思，只好问道：“岁先生，您是想要亲自保管这件仙器么？”
岁晚青垂下的长睫轻轻地颤了一下，唇角微微抬起，但又很快压了下去，仿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一样。
少顷，他才从喉咙中滚出一个沙哑的字音：“好……”
折风察觉到有些奇怪，递出去的手停顿了一下，但在岁晚青碰到那骨匣的一刹，匣中封印的东西忽然一反安静的常态，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骨匣内部构造与机关在她脑海中浮现一遍又一遍，她尝试用尽所有关窍阻拦那东西破匣而出，但祂在与岁晚青神魂相触时所展现出的力量实在过于恐怖，顷刻之间便将这精巧牢固的仙器重重击碎！
折风反应极快地避开那横空出现的一击，匆忙中只能将受损的仙器收入储物戒里，惊魂未定地朝岁晚青看去。
却见岁晚青毫发无损地从尘烟之中走出，抬起一只手，掌心赫然长出了一枚与那“魔物”如出一辙的眼睛，眼含笑意地打量着周围。
祂脸上挂着和煦如春风的笑容，喟叹道：“果然……还是这具身体最好用。”
在折风愕然的目光里，“岁晚青”不疾不徐地走过来，明明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也没有任何灵力在身，可走过的地方却无端枯草丛生，山洪倾倒。
四方应召而来的凶兽从他身后缓缓踱步而出，尖啸震天。
这些凶兽长得奇形怪状，便是上古史籍中也无有记载，折风完全拿不准它们的实力，只得硬着头皮持剑迎战。
先前的片刻安宁转瞬即逝，“岁晚青”远远地漠视着这个再次变得岌岌可危的世界，纵然离得远，身上也免不得被几道灵流划出了伤口。
可是那伤口既不流血，也不会露出骨与肉，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只新生的眼睛，每多一道伤口，他身上便多生出一颗在眼眶里灵动打转的眼睛，兴奋而好奇地盯着这个一片乱象的人世。
……
与“祂”神魂相融的感觉，无比怪异，却又无比顺利。
在这之后，岁晚青终于可以知祂所知，感祂所感。
同样也是在这之后，岁晚青明白了祂做这一切的目的，还有“谢知明”当初为何要同他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谜语。
从前，祂曾独自创造过一个世界，可祂觉得不够完美，于是就像丢弃玩具那样随意丢弃了，然后又因为实在无聊而不停地创造世界、不停地销毁世界，看着生灵在里面生长、繁盛、挣扎、消亡……
某一天，祂突然又有了一个新点子：若是选择一个人，赋予其神明的头衔，让他看到这个世界的不完美，那么那个人会怎么做呢？最后会不会和他一样，亲手将这个世界毁掉，看着一切如何开场，便如何落幕？
“谢知明”——或者说凌尧，是祂最初的试验品，但是很遗憾，这个试验最终失败了，祂本来格外看好的试验品也被折磨得彻底疯掉。
祂想，玩具既然坏了，那就丢掉吧。
于是，凌尧这么个最初的试验品就被祂扔进了角落，又因为祂的一时兴起被随意丢进这个新世界。
有时，祂也想要进到自己倾心创造的世界里看一眼，可祂并非此界中灵，因而只能借助选定之人的眼睛，但当他真的撕开天幕进来了，又会为这个世界带来一场灭顶之灾。
祂第一次产生要毁掉自己亲手创造的世界的想法，就是在祂尝试进入世界之后，却发现自己只会变成一个让生灵涂炭的怪物，被人们用仇视和厌恶的目光直视着，祂作为神的尊严被那些弱小到可笑的家伙踩在脚下时，祂终于气急败坏地将心爱的作品撕毁，企图创造一个更完美的新世界。
在岁晚青看来，祂不过是一个空有创世本领，却没长大的贪玩的孩子，似乎毁掉一个世界于祂而言，和丢掉不听话的玩具或宠物没什么两样。
岁晚青想了很多年也没能想明白，祂曾经做出那些令自己无法理解的举动，究竟出于怎样不可告人的目的。可他想破脑袋也没想到竟然会如此简单——只是因为好玩而已。
直到真正与祂神魂融合，意念相通的那一刻，岁晚青才发觉自己把祂想得过于复杂了，从心性而言，祂完全就是一个思想并不成熟的顽童，但即便如此，岁晚青也无法容忍这千万年来，祂高高在上蔑视众生的模样，以及利用自己，利用这个世界，只是为了看一场自认为精彩绝伦的好戏。
或许岁晚青所经历的这数千万年对祂而言只是弹指一挥，或许他才是那个不可语冰的夏虫，本没有资格对神的行为作出任何评判。
“……我很遗憾，没想到最后给我致命一击的人是她。”祂失神地看着原先那副魔物之躯消散的地方，语气里竟有几分惟妙惟肖的伤心。
千秋融入神簿之中便再没了生息，而天边的那道窟窿也随之消失，她以命相抵，不止是给了魔核致命一击，更堵住了祂的去路。
短时间内，“祂”已无法自如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你向天机阁散布‘以神死补天缺’的歪理邪说，还故意将朝枕梦变成寸草不生的绝境，不就是为了利用‘天道传讯’让天机阁再次成为你的走狗么？可他们又凭什么要听从毁掉自己家乡之人的使唤？”岁晚青冷声道。
“我选中她做天命之人，本也是想着万一这回的结果依旧不尽人意，至少还有后路可寻……只是没想到，她从一开始便铁了心要与我作对。”祂布满岁晚青全身的眼睛齐刷刷地睁大，眸中似有怒火，“她以为让我看到天机阁乖乖听话的模样，我就会轻易受骗么？那些暗中动的手脚，我便查不出么？”
祂看着这个世界再度崩塌，似乎心情格外愉悦，那辨不清是男女老幼的声音反复在岁晚青耳畔响起，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问他：“你睁开眼看看，岁晚青，这就是你曾经想要的那个世界么？”
不，不是，不该是这样。
祂说：“竟然你也很不满意，不如随我一起让这个世间毁于一旦，你还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我可以帮你重新建造一个更完美的世界，你想不想要？”
可我不想毁掉它。
“这个世界肮脏、黑暗，充满自私和狂妄之人，充满自以为是，不听教诲的愚昧之众，既然一切皆如此不堪，留它何用？”
……留它何用？
岁晚青也不知道。
但他并不想毁掉这个世界。
哪怕自己在这世上永远消失，他依然希望山河无恙，众生自得。
只不过，就像祂说的那样，世间永远有不堪的一面，纵有无上神力，也无法承诺一个真正完美的世界。
山河怎能无恙，众生又如何自得？
祂仿佛察觉到岁晚青的动摇，嘴角的笑意愈来愈甚。
更多的修士和凡人感应到这场世间浩劫，皆聚在雪照山附近，倾尽所能抑制着这个世界的逐渐瓦解。
在神力压制之下，折风早已是强弩之末，她不管不顾地想要继续顶着压力上前坐镇，却因伤势过重败下阵来。
她本以为自己身后空无一人，但当她落入山下，却听见了一道又一道嘈杂的声音，有人将她扶起来，有人为她输送灵力疗伤。她回过头，看见了山脚下乌泱泱的人群，还有天边御器而去的各方大能。
天灾当前，过往的一切恩怨在此刻都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们，尽管在此刻依旧心怀鬼胎，却最终不约而同地站在了同一阵营。
待体内灵力安定下来后，林藏锦睁开了双眼。
天意出鞘，他缓缓地抬起头，再次将目光锁定在岁晚青身上。
此刻，是斩杀祂于剑下的良机。
亦是他兑现诺言之时。
沉浸在崩坏的世界中心，祂早已将旁人抛诸脑后，天意剑再次出现在祂眼前时，祂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
只不过，那剑刃在碰到他的时候停了下来，并未刺入祂的心脏。
祂这才带着些困惑地抬起头，微微一愣反应过来，饶有兴味地观赏着林藏锦的神情：“你既然要杀我，为何不敢动手？”
林藏锦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剑尖死死地抵住岁晚青的心口，却没有再动。
祂抬手轻抚上剑刃，掌心立刻被那锋利的冷铁划出新的伤痕，那伤痕越来越深，划开的皮肉之下长出一圈细细密密的眼睛。
而后，祂对上林藏锦淬满杀意的目光，摆出一副任君宰割的姿态，眼底的笑意却尽是戏谑：“你若是现在杀了我，他也会死。”
话音未落，祂眉心一皱，转眼又换了一副神情，唇角的笑意淡了下去，看向林藏锦的目光十分平静：“你若是现在杀了我，祂也会死。”
分明是一模一样的话，听起来却有种截然不同的错觉。
岁晚青说这句话时声音很轻，几乎称得上是温声细语，带着些哄骗的意味，仿佛在立下一个真情实意，却又虚假的、永远不会达成的允诺。
“小锦，动手。”
“……”
剑锋终是刺破了那具没有任何灵力护身的凡人之躯，林藏锦甚至连半成灵力都没有用上，这一次伤口溢出的不再是无限再生的眼睛，而是殷红的鲜血。
天意剑没入胸膛的那一刻，祂终于发现自己中计了。
祂以为岁晚青已经如祂料想那般放弃了他最初那可笑的信念，可方才的动摇却仅有那么一瞬，倒更像是蒙混过关的障眼法。
融入岁晚青神魂的那一部分意识在此刻尖叫颤抖。
祂拼命想从剑下逃离，却发现自己竟无法再掌控这副躯体，只好徒劳地不停在岁晚青耳旁劝说着：“不不不，该死的不是你是这个世界不是吗？你听话，我们再创造一个更加完美的——”
话音戛然而止。
岁晚青握住天意剑的剑刃全无犹豫地贯穿了自己的心脏。
意识消散前，他模模糊糊地看清了剑身上镌刻的“天意”二字。
世上唯一一把弑神之剑，由他亲手锻造。
世间众生芸芸，或生数十年而死，或存千百年而亡，而他游荡于世间千万年，生无所依，死无所归。
这是他留给自己的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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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这场突如其来的浩劫终于止息。
兔妖躲在山洞里，手里抓着路上逮到的一只会遁地的萝卜。
萝卜瑟瑟发抖，殷九念探头看了眼明媚如初的天色。
她很想爬上雪照山顶，去瞧一瞧上头到底发生了什么，闹得如此惊天动地。可惜她才苏醒没多久，妖力只有萝卜叶那么大的一点儿，好几次险些死在半山腰，终于学乖了，带着迦南找了个好地方躲着。
太久没吃东西，她正饿的发昏，竟运气极好地从地里捡到一只萝卜。
……然后她发现这萝卜居然是个修为高深的魔修。
只是不知为何，明明这萝卜比她强上许多，却像是被血脉压制了一般缩在她手里敢怒不敢言。
殷九念左思右想，还是将这萝卜放生了。
“你既是灵智已开之物，本座便不吃你了。”
她走出洞穴，发现萝卜魔修还在后头一蹦一跳地跟着。
殷九念懒得管他，骑上迦南往山上飞驰而去。
萝卜似乎很费劲才跟上她，在后头远远地喊着：“大人！山、山上很危险，您暂时还是别去为好！”
殷九念稍微放慢了速度，却没有停下来，只高声回道：“雪照山是我的家，我得回去看看。”
许是她走得实在太快，那萝卜魔修跟不上，终于不见了踪影。
回雪照山的路上，殷九念看到了好多人。
有人互相搀扶着从山上一瘸一拐地下来，有人怀里抱着一堆纸折的圆头鱼慢吞吞地往下爬，有人手里拿着一枚损坏的匣子正发愁，有人不知从何处搜刮来一堆沾染魔气的稀有法宝乐颠颠地揣着。
有绿荫如春，有尸骨未寒。
有人活着，有人死了。
有人失魂落魄，有人劫后余生。
迟来的暖阳倾洒在大地上，万物焕发生机，世界依旧欣欣向荣。
山巅将至，殷九念遥遥望去，看见了山头跪坐着一个单薄的人影。
有些熟悉却又有些陌生。
寒风撩起那人染血的衣摆，更衬得那身影愈发萧索，殷九念莫名觉得他怀里似乎本该抱着什么东西，但走近些看却空无一物。
往日繁华吵闹的魔城化为灰烬，殷九念站在只剩下一半的城门前里里外外打量了几下，城门上的匾额已经碎了满地，辨不出本来样貌。
殷九念站在损毁的城门前，没有继续爬上山巅。
她本想过去问问山上的那个人是不是弄丢了什么东西，但她停下来又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打扰他为好。
于是，殷九念在山头找了个风水宝地独自修炼。
直到这天日落之后，她放心不下地又去山上看了一眼，却发现人已不在，唯有苍茫大雪，纷飞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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