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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犹年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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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娘娘手上立刻停了动作,呆呆地望着那团黑色,忽地将卫柯往院子里面推,催促道:“阿和,去屋里玩。”
卫柯也停了动作,不知所措地望着母亲。五娘娘眼神催促,他只好小跑去了后殿,只不过偷偷藏在门后,朝外伸出半个脑袋。
院子里,母亲徐徐站起,朝着门外走去。
那天接近晚膳的时候,卫柯注意到母妃腰上多配了一枚先前从未见过的玉环。今日帝君晚些时候来到五娘娘住殿,陪她用了一饭。卫柯后来才知道,缘来那日是母妃生辰,可宫中她势微力薄,帝后与二皇妃生辰时大筵十里珍馐满桌的隆重自然不会有,帝君能记得来看她一看已然让五娘娘很是满足,喝了两盅靠在卫琢手臂上讲起了初见时候的事,卫琢去摸她的手,无意搂向她的腰间,所幸那一枚玉环早就不知道何时被偷偷取下了。卫琢搂着她,一起和她看了月亮,卫柯也很高兴,在一旁说了不少可爱的话。
“那个新来的小子,小和喜欢吗?”卫琢看着手臂上坐着的卫柯,发现这孩子和她母妃长得越来越像了,眼睛黑亮亮眉梢弯弯的,清一色的秀丽可爱。看着小家伙鼓着腮帮子吃蒸包对着自己噘嘴点头的样子,他不由得又笑了起来,把孩子抱到自己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五娘娘也依靠在他肩头,为他轻哼一首歌“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卫琢搂着二人望向窗外,漆蓝的夜幕宁静无波,一颗星子滑落,映照此刻他幸福却略显寂寥的眉眼。
帝宫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每日不过就是那么点事,中宫娘娘与二娘娘牵制抗衡,后妃表面一团和气实则两两沆瀣一气才能在此勉强行走;卫奇时不时来捉弄卫柯和几个弟弟寻开心,不过有了那个黑衣少年,似乎渐渐地总是卫奇自讨苦吃了。
那天除夕,宫里开了盛大的夜宴。各大门派的掌门受邀在帝宫欢聚,迎来修真王朝新的一年。权子钦在卫柯身边已随侍一年半了,小五皇子渐渐地熟悉他之后便与最初相识时判若两人,不再每时每刻都是甜甜地喊他“哥哥”,而是耍起各种小性子。本性顽皮的卫柯知道权子钦是父王安排来保护自己的,有时闹脾气对他呼来喝去,颐指气使;指挥权子钦偷偷将捉来的一筐蚱蜢丢到卫奇的褥里,白日里让权子钦翻墙陪自己出门打山兔,下学后不想抄书便让权子钦代笔……两人字迹不一,卫柯又鲜少亲自动手,一来二去他的课业都是权子钦完成。那天偶然自己亲手写了一页被先生发觉字迹不对,被劈头盖脸狠狠地说了一通,卫奇在一旁幸灾乐祸咯吱乱笑,当天晚上就发现浴盆里被放一窝死老鼠,二娘娘殿鸡飞狗跳了一整晚。两人渐渐狼狈为奸且不露痕迹,时不时闹得卫奇那难堪无比又无从证据,倒也不再敢多招惹他们。但是多半时候,卫柯还是将权子钦视作最好的朋友与兄长,甚至比那几位皇兄还亲——本来就对他们没什么感情,帝君百年之后他们没准还得兄弟相争,你死我活,假惺惺的面具谁也不愿多戴。而权子钦永远都会保护他,与其亲近真正的兄长,卫柯更愿意相信他和权子钦是真正的朋友。
所以在除夕夜,本该出现在大宴之上的卫柯与随行侍卫并没有落座。场中之人众多,五娘娘一众后妃坐在中宫下首与来往客人迎来送去,根本无暇顾及几个小孩跑去了哪里。
河倾月落。外头银盘高悬,清冷的夜色下,一枝满坠的梅花溢散沁人的香气。黑衣少年的身影坐在梅花树下,另外一个小一点的影子靠在他肩膀上,遥遥望着满树的红。在月光下那小小的脸庞玉雪玲珑,小鸟依人,佩着赤色的发带,一圈狐狸毛衬着小脸,可爱地仿若年画上的人儿,又好像九天的仙童,下凡来人间玩耍。
“母妃说,她家乡的山上全是这样的花。”卫柯道。
“每年这个时候,梅花山上都会开成片成片的梅花,母妃和父王相遇的时候,就是在山腰那棵最大的花树下。”
“父王踩在剑上问我母妃跟不跟他走,我母妃点了头。”
权子钦静静地坐着,眼神穿过满树酡红,婆娑剪影,暗沉山色,不知汇聚在哪里,忽得眼仁微动,不露痕迹地斜瞥身边的小殿下。
在周围一切人眼里,权侍卫其实是一个很神秘的人。就如同他的身份一样,不动声色,不露破绽,在黑暗里行来走去,他不知从何而来,更不知将往何处,没人打听到他的身世,这些日子来除了卫柯更没人能够与他聊得上只言片语。这个古怪而寡言的少年始终像影子一样跟在五皇子身边,忠诚而勇敢。
一开始,他看向旁人的眼神总是一致的冷漠疏离,甚至有种置身世外的傲气,似乎永远都不服任何人,同时也不在乎任何人,仿若雪山之上终年难化的积雪,始终闪着悠悠寒光,又好似高岭之花,虽委身王权,然则对势力却不屑一顾,颇有点拿够俸禄就会立马走人逍遥世外的意思。这一年半时间里他面上表情仍旧如此遗世孤独,冷静漠然,面对强者不卑不亢,面对弱者不狂不傲,却唯独看着一人之时,面上能瞧见些别的变化。那个人此刻就坐在他身边,拿头靠枕自己,小手也拉着他的胳膊。他注视着那挨着自己幼弟一般的人,软乎乎的脸贴着自己,口里呼出的热度扑面袭来,月色下他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心里起了纳闷,小殿下的睫毛怎么会那么长?简直和女娃娃一样。他的脸为什么那么白,虽然是萤萤雪夜陪衬,小殿下的脸依旧白得胜雪。
他看了一会,又转回视线,耳里听着卫柯絮絮讲些别的话,语速不急不缓,气氛安逸到极点,细雪飘飞,暗香浮动,冷寂的夜给两人肩头披上一层银辉,流光泻入他的眸子,那暗沉的地方倏尔光影轻流,是月轮还是飞雪,陪伴目海埋葬沉浮的心事。两人都穿着大袍子,未觉寒冷,也根本不想回去,那鼓乐轰鸣与众人喝彩统统与两人无关,他忽然希望时间慢点走,身后一墙之隔的夜宴永远不要停,这样他可以坐在梅花树下和小殿下多待一会,飘雪未融,两方影子相互依偎,静谧悠然,他心里希冀着那醉人的酒色和礼乐千万别停,让他再多听小殿下讲更多有趣的事。
在很多很多年之后,此刻的旖旎对于行走于黑暗深渊与腥风血雨中刀口舔血的权子钦来说,每每想到这个旖旎飘香飞花满怀的雪夜和那之后整个夜晚心头便会涌上一片晦涩的浪花,是有如仙境中的美梦。那是他最想最想回到的过去,也是他最难最难回到的过去。卫柯在十五岁之前的生活都是安逸非常,那时候的他们不会忧虑任何,焦心任何,每天都黏在一起不考虑明天。在那场骤雨没摧毁一切之前,一切都是权子钦最喜欢的模样。
当然这都是后话。
两人相互倚靠着说了很多悄悄话,卫柯声音越来越小,权子钦一低头,看到他双眼闭上嘴唇微微开合——已经睡着了。轻轻拍了几下都没动静,权子钦将袍子拿下来裹着对方小小的身子,将他背回了宫里。
身后两人方才坐着的矮墙未被湿寒染透的地方,迅速覆上一层新雪和梅瓣。
他将卫柯回宫里,沿着外廊回到寝殿,夜宴未散,庭外笙歌翩翩,推杯之声不绝于耳。忽然背上传来“咯咯”的笑声。小卫柯在此刻忽然清醒,捂着嘴巴凑在他耳畔是黏黏的声音:“子钦哥,陪我去山上放孔明灯吧。”
“小殿下不困了么?”
“我醒了。”小小地打个哈欠,还是俏皮地笑,“陪我去嘛…”
权子钦将卫柯放下,两人从院里拿了东西,便从后宫门跑到后山上去。一前一后两个身影爬上风雪漫天的矮山,权子钦一路喊着“小心”,目光紧紧追随前方黑色的轮廓。对方则是兴奋地叫喊着,一面回头朝自己招手笑:“子钦哥,快点呀。”权子钦看着他可爱,难得和他玩笑一场,不由佯累道:“你子钦哥哥走不动了,怎么办。”
卫柯便停下来看着他迈出的步子,似乎真的在权衡什么,突然被后方那人薅一把头发迅速赶超,跑出去老远:“小阿和走得好慢呀!”卫柯这才意识到被戏耍了,抓起雪地一团朝他扔去,一面狠狠地追了上去。权子钦东躲西闪,卫柯在后面横冲直撞,两人在树干枝丫间穿梭,一团团飞来还去的雪块中,阵阵欢乐的大笑充斥整座山顶。
玩累了,他们才重新挨到一块,卫柯靠着权子钦轻轻喘着气,脑袋蹭着他的肩膀,一会儿又抱着他笑,小野兽一样的眼珠子咕噜噜盯着权子钦看,忽然一用力,两人一起扑倒在皑皑的山坡上。
卫柯迅速将脑袋枕在权子钦手臂上,拿过来那只孔明灯,将他盖在两人身上。
“你没拿么子钦哥?我们只能一起放了。”他问。
权子钦方才玩得也有点累,此刻一手揽着卫柯的小脑袋,一手枕在脑后,声音轻轻的:“小殿下祈福,在下看着就好。”
卫柯忽然凑近了,甜甜地挨着他:“没关系,我们两一起放。”冰凉的手掌偷偷摸上他的后颈,看着权子钦被冰到的惊讶愤怒模样,小孩子又在“噗呲”一声地傻乐。权子钦看着对方心里融融的有点痒,看向对方的眼神也不自觉有点黏连。可是仍旧不敢露骨,只是用着最随意的方式瞥过,然后收回。
于是他们一起坐起点上烛火,两人分别捏着灯的两边,卫柯扭头看着他。冷冷的雪原中微弱的暖色下,对方稚气的眼神忽然勾住他的心。“我们要一起许愿哦!”那孩气的脸上有了期待,闭上眼的那刻,他心中忽然又有了异样的冲动。
孔明灯被放飞了,深色夜幕邈远的一角,一簇热烈之色缓缓飘扬着。只有亘古不变的远山才会知道,它远去的归宿竟在何方。破碎的夜风浮白闪动,渐渐模糊了光亮的去向。权子钦睁开眼睛,发现卫柯还是双手合十,眼皮紧紧闭着,脸颊旁边的肉团就和兔子一样,嘴角露出可爱的笑。睁开眼,他发现权子钦正一动不动看着自己,目光有点出神。
“我许好愿了!”孩气的声音大声宣示着。
“嗯。”沉冷的侍卫宠溺地点点头。
远山边上飞雪之隔的帝宫。
兰烬落,影未暗。深深的院墙内,歌舞渐歇之际,忽得一宫女惊叫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