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火》兰幺鸭

39、徐力

　　徐力站在阁外一片空地上遥看漫天飞雪，楼外侍卫布阵严守，火把彻夜不歇，大敌马上就会攻上帝宫，作为帝宫的臂膀他们一刻都不能也不能松懈。他久久在阁外站立着，心跳愈来愈快，不知为何总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今夜要出什么事。
　　没过一会小侍从过来寻他，说丁大人找他。这是徐力贴身的小侍从，所以丁小环的事情他透露过一二。只说是自己远道来的朋友，小侍卫不能也不敢猜测一二，平日与丁小环也是点头之交。小环从来没有什么动静一直都在徐力那安静待着，现下是出了什么事？徐力眼皮子一直跳动，无意识按稳了手中的剑。
　　转到了内室，小环静静待在那正在翻阅一册古竹简。见他来了，小环静静把竹简合上了。屋内烛光柔和，小环的侧脸一片安宁。
　　徐力站在门外神情柔和，和许多往常十分一样，他唤着对方的名字：“小环。”
　　丁小环看着他，忽然扑通一身跪了下来。
　　徐力不知所以，一步上前拉着他往上提。手臂下固执的人却仿若长在地上半天不能摇撼，头深深低垂下去，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徐大哥，我对不起你。”
　　“什么？”徐力的心也一下子沉如海底，面上也僵了三分，“小环，怎么了？”心中那股莫名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已然开始觉得慌然。扶着小环的手微微发着抖。
　　“徐大哥，我对不起你。”小环一下子扑在地上，不住说，“徐大哥，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徐力仿佛预知到什么轻轻往后退了一步，他不想剥开那丛云雾看清面前的群山，可面前之人却开始连珠炮般不断开口，句句炸裂刺耳：“徐大哥，我骗了你。我那时重伤受你救助来了苍山阁，是我骗了你。我根本没有受伤，我只是为丁氏做事，那次暗室走水是我干的，我偷了里头帝城舆图给了他们，他们不日便会摸清地形攻上帝宫…徐大哥，我本不想告诉你，可你是我幼时故友，你又好心帮我，我想和你坦白这一切…”
　　“什么什么？！”徐力忽然向后退去，看面色霎白的程度仿若即刻就要跌倒或者是干脆昏厥，“什么？你在说什么？”
　　丁小环喃喃道：“权大人知道了一定不会放过我们，徐大哥，你赶快走吧，离开这里我能拖住权大人…”
　　“我走有什么用？”徐力语气已然变得冰冷毫无力气：“我跟着阁主这么几年，看着他变成暗卫统领，我生是苍山阁的人，死是苍山阁的鬼，我效忠于帝君，我走有什么用，我可以去哪。”他几乎是自言自语般神思恍惚，“我走有什么用，我永远不会离开阁主不会，离开帝都。我去哪…我走…去哪…”
　　丁小环几乎是匍匐在他小腿前快要跪到尘埃里：“徐大哥你好心帮我，你引我这匹狼入室了…徐大哥我真的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权大人知道这件事不会放过我们的，徐大哥，你真的，你快走吧…”
　　徐力忽然猛地一把退开去！他向后退去，看着丁小环的目光犹如陌路。他眼神呆滞空洞，脸上全然没了血色，忽然就靠着外门再也站立不住，一下子滑坐下来。一滴晶莹的物事从他脸颊滑落，丁小环怔怔地看着他面如死灰而眼眶通红，那个从来都是冷静温和的男人第一次留下了泪水：“我该怎么办，阁主，陛下…”丁小环也慢慢爬向他，抱住他的小腿，埋首在上也是挥泪而下：“对不起徐大哥，我对不起你。了”忽然徐力一下站起来，他拖着丁小环的腿把他拖起来：“你走，你赶快离开！”
　　丁小环被他踉跄拉起，一面推拒着一面焦急道：“那你怎么办？”
　　“你先走！”徐力一把将他推出去，此时殿内寂寂空无一人，他从一旁剑架上取来自己的长剑战玄黄，一面推着丁小环：“你先走，带着这把剑，你不要管我，我有办法。”
　　丁小环紧紧握着那把剑还未来得及说话，徐力已将他一掌退出阁外：“御剑走，战玄黄没有封印，你随时都可御剑！不要回来了！”
　　“那你呢？！”
　　“不要管我！”徐力吼道。
　　丁小环扒着阁楼高大的木门：“你会有危险吗！”
　　“我自理会得，”徐力的面庞隔着门口即将关上狭窄的缝隙，他温润美丽的眼睛最后一瞬出现在丁小环眼前，口中说出的话却是狠戾决绝：“你再敢回来，我立刻杀了你！”缝隙里那人猛然回头离开的瞬间，几颗雪粒缠绕着他的发丝飘飞进去，飘飞进那个暗色的室内。丁小环的眼眶中再次留下一串泪水。
　　“砰”地关上了门，徐力迅速走到暗室，一把推开了那里的房门：“现在立马清点里头物件，还有何不见了的！”自己迅速解了苍山阁暗卫令牌与一身劲装，只身走入茫茫雪地里。

　　权子钦听人汇报急匆匆赶来，就发现高大的山间楼宇外，一人身着单薄白袍举着一把短刀于胸前，正在那低头跪着。熹微的月色下，两排巨大的古老苍松巍峨耸立，高高的松顶松身覆满了莹白的物事。呼啸的风声吹过，更大的雪纷纷扬扬从天上落下。
　　那人也是满头满脸都是白雪，就那么如同一尊塑像一般跪在雪地里，感知到那黑衣的男人立在阁前望着他，他高举短刀扬声铿锵道：“罪人徐力，一叶障目，认敌为友，引贼入室，罪不容诛。贼人已被罪人用这柄短刀杀死魂魄归天肉身被扔下悬崖喂了鹰，请阁主用同样的方式惩治罪人…罪人感激涕零。”将短刀举得更高，他望着高阶之上那男人莫测的表情，头脸已然冻得通红，却仍旧重重一磕在面前雪地里，身子要压到泥土里。
　　权子钦回来前早就听说小侍卫传达此事，现下身子已然僵硬，手却控制不住地发抖。脑中一片混乱，他心绪并没有比跪在雪地里的人好多少，面上冷若冰霜，眉宇凝成了一个疙瘩，一句话都不说却威压深重，站在他身边的小侍卫从没见过阁主这么冷肃沉重的神情，那人额间隐隐有青筋跳动，好像随时会突然发难。他就那么站在高阶之上冷冷望着雪地里的男人，那个从一开始便跟着他，熟识他，对他言听计从，对他说一不二的男人。他还记得那天夜晚，面前男人才十六岁，他明亮的眼睛望着自己，他对他说出第一句“子钦哥”，于是他把他当亲弟看，他把他当兄长看…他一直都把徐力当成自己的替代，如若自己有任何差池，这个男人便能立刻顺理成章地接替自己的位置，这是苍山阁上下都默认的，毋庸置疑。可面前这个男人并没有恃宠而骄，他温良宽厚，从来没有任何叛逆的性子。
　　如今茫茫雪地里，这个他视为亲弟极为重视的男人，被告知犯了大错，认敌为友，并且他们做下的事足以颠覆整座皇城，颠覆这江河，颠覆卫柯的天下。
　　权子钦脸上非常冰冷，可他却也明知这并不只是徐力一个人的错。他现在已经不想去管那个叫丁小环的男人究竟怎么样究竟是死是活，是被摔下悬崖还是半途逃逸，他他忽然都不想去想。他只是觉得忽然悲悯，忽然心痛，不知为谁。百感交集中，他慢慢走向台阶，嘎吱嘎吱踩上厚重的雪地，一脚深一脚浅地来到徐力面前。他慢慢在那人面前蹲下来，将那人身子从雪地里抱起，他看着徐力冻得通红的脸庞，双手抚上他的两边脸颊，端着他的脸颊，大拇指来回为他揩着眼角已快结为冰棱的泪水。
　　“别哭了。”他沉得发哑的声音在雪地里响起，没有被卷挟进风里。
　　徐力双目通红地看着他，嘴里不住喃喃：“阁主，我对不起你。我真的，我欠你的太多了。”他摇头眉睫上结满了霜雪，看上去仿若一一根根突兀的银针悬挂在他的脸上：“阁主，我不知道怎么报答你…”
　　“你先起来。别跪在这。”权子钦宽大的手掌按在那人肩下要提起，却觉得那人身子是那么沉重，他沉声道，“你别跪在这里了，大哥有办法…你先起来。”他有些发愣地看着那人始终跪在雪地里，徐力几乎是靠在他肩上，泣不成声涕泗横流：“子钦哥，我回不去了…”他摇着头，绝望地闭上眼。声音太轻太轻，湮灭在了呼呼风声里。
　　“我回不去了，我不能想象我究竟做了多么荒唐的一件错事…我倒宁愿…”
　　“什么？”权子钦还未反应过来忽得瞳孔骤缩，面前男人举着短刀猛地扎进自己的咽喉！短刀从另一侧穿出，突如其来的刺痛让他一下承受不住，忽然被剥夺呼吸的权利，他张大嘴似乎要猛地吸入什么，然而只有无尽的严寒充斥他的口腔。他嘶哑着发出“咯咯”的怪声，双目赤红盯着面前一直视如兄长的男人，他的阁主，他的子钦哥。喉咙大量充血，他挣扎着发出声音：“子钦哥，我没什么能赎罪的…这命…”后面的话却说不出了，喉咙充血的泡沫声愈演愈烈，他往后仰倒，喉管贯穿着短刀一下子倒在雪地里。
　　鲜艳的红色在他脖颈下淌出，徐力眼睛大睁，就这样咽气了。
　　权子钦呆滞地跪坐在雪地里，他很想大声呼唤对方的名字，可却久久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惊诧，恼怒，不可置信，悔恨…是什么感觉？他说不出来了。然后他的身上也覆满了积雪，渐渐变成了雪人，就像不久之前跪在这里的那个人一样。他的眼前不断回放着与面前男人初见的模样，模糊的液体糊满整个眼眶。心在这瞬间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他只是麻木地跪坐在雪地里，任凭身后有谁在呼唤他，又有谁将一身大袍覆在他肩头。
　　他在雪地里久久没有起身。
　　这世间的愁怨与恩泽，善良与罪恶，谁又能真正分得清。终究归于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