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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貌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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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我喝酒。”权子钦道,“你不怕我?”
“方才那小贩是咎由自取,再说你帮了我,姑娘我看你人好得很,我又怕什么!”张氏姑娘哈哈笑着,没心没肺的样子,倒算上是大大咧咧,“去嘛,一起去喝酒!”
不由分说就拉着权子钦上了对街一家好味楼,挑了二楼靠窗的位置拿了两坛三白酒,往外看去点评一番江南冬景,又点了好几只菜,对着权子钦就拍开封泥。
华亭酒、金华酒、姑苏三白酒等,在江南都颇有名气。这姑娘算得上是个女中英豪,虽生在江北却也熟知天下佳酿,随手挑来都是色味俱宜入杯勺的好酒。端起来直接对嘴灌了一口,倒也不觉得多呛,笑了笑抿去嘴边白珠。权子钦接过那酒坛时,动作却微微停滞了。
姑娘不解,一下子也帮他开了封泥:“大侠,你不喝酒么?缘何面上突然如此古怪?”
“非是不喝。”权子钦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事。”
“故事?”姑娘好奇了,“什么故事?”
权子钦看着她,住了口。
姑娘很年轻,好奇心巨盛,眨巴着眼睛等待他的回答:“大侠,姑娘我一看你就是特别有故事的人。我们萍水相逢,有这么投缘…不若你和我讲个故事,我也和你讲个故事怎么样?”
权子钦本不欲多说,然而现下不知怎么了,心里总是闷闷地不太舒服,那姑娘在对座又一直无休无止地询问他那故事来去,他忽然很想就这么找个陌生人倾诉一些什么。于是拿来碗盏,开始慢慢倒着,低缓的声音就像潺潺流水一样在空气里蔓延开:“好,我说。有一个侍卫,十几岁的时候就跟在一个孩子身边,保护他。”
温酒炉上氤氲之气缓缓升腾,权子钦的声音让两人都仿佛陷入一场这易散水汽般的虚无里。
“哦,原来是主仆的故事。”姑娘附和。
“一年年过去,侍卫看着那孩子一天天长大。那一年那孩子当上掌门不久,因先前事情多他的生辰没来得及庆贺,现下闲下来了侍卫便特地出去买了两坛这样的三白酒,带给他想与他共饮。诞辰宴上还有好多人,他就把侍卫带来的酒分给众人,自己留了一坛。不过散席之后,侍卫发现他并没有饮自己带来的酒,于是过去询问是否此酒不合他胃口。掌门却说他想与侍卫私下同饮,侍卫很高兴,和他坐下喝了几杯。”
姑娘听到这里,眨着眼睛看着权子钦:“他们俩,关系一定非比寻常。”
权子钦面无表情,听到这里眼睛却慢慢低了下来,盯着眼前那坛酒,睫毛下浓深的阴影里,蓄满旁人看不出的哀伤:“侍卫和掌门喝着喝着,掌门突然吐出一口血来。此后数日,卧床不起,面无血色,神魂飘散一般。众人皆说是那侍卫在酒里下了药,意图不言而明。”
“啊,怎么会这样?那侍卫不是从小就护着大王吗,怎么会害他?”
“侍卫难以自辩,眼看掌门身子越来越虚弱,像是得了绝症,医师来了皆是无药可解,侍卫心里焦急,甚至有些时候起了自戕的念头。府上请了驱邪师和炼魂师,后来他们都说,只有至纯至澈高深莫测的修为才能拯救掌门。而在派别人人眼中拥有此等修为之人,只有那个从小保护掌门的侍卫。”
“侍卫为了自证清白,也为了救治掌门,毅然决然出手此事。而当他触碰到掌门灵脉即将打入掌门体内时,侍卫愣住了。”
姑娘好奇道:“为何啊?”
权子钦道:“之前侍卫作为嫌犯,一直没有机会近掌门之身,现下在几十人拥簇下才得以近距离看到他。侍卫发现,掌门的灵流根本就没有受损,所谓的绝症,根本就是一场虚无,不存在的事情。然而身边众人都忧虑地盯着自己,盯着掌门。侍卫这才意识到这是一场从头至尾的骗局,那场因酒而起的大病,缘来全是掌门对他效忠之心的考验。”
姑娘此时完全说不出话来,她不能理解缘何有人能如此狠历,利用别人的好心来设局,这不是往别人心头上插刀子吗。
“从小到大守护他,以为彼此早就建立不可摧毁的信任,在那一刻的侍卫的心里土崩瓦解。侍卫知晓了此事来龙去脉,有些难过,但还是毅然决然,将半身修为打入掌门体内。”
“恨死那个掌门了!什么人啊,简直是畜牲…此等阴险狡诈虚伪做作之人若是发生在我张氏府上,我…我…”姑娘气得憋红了脸,拼命想着措辞,“那个侍卫也太轴了吧,要是我,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却被权子钦打断:“这就是我要说的故事,其实本不想让旁人知晓。抱歉,看到这坛酒就又想起来,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那侍卫,不会是你吧?”姑娘忽然抬头满眼存疑,眼睛定在权子钦脸上好久好像真的要看出个真假来。权子钦也看着她,此刻却微微摇头。姑娘的头又很快低下去,否定这个念头,“不不不,你看上去就是个游侠,哪家侍卫像你这么潇洒自如?你不会…是那个掌门吧?”
“怎可能。”权子钦道,刚巧一碟糖醋鱼摆了上来,他将盘子往前推了推,“别想了,吃菜吧。”
姑娘于是注意力立刻被那盘热气腾腾的香喷喷的鱼所吸引,夹了一筷子放在嘴里,幸福的表情挂在颊上:“江南的鱼好鲜甜,真好吃啊!”
权子钦无声将酒闷下,他说出这些已是倍感煎熬,此刻更是没心思再顾其他,只专注地喝着酒,好像要把那些往事一幕幕都埋葬在如喉一刻的浓烈里。姑娘全然忘了自己要说的故事,此刻专注吃菜喝酒,权子钦瞧在眼里也觉得甚是俏皮可爱,将蒸笼包子和莼菜羹往她面前推推:“江南菜甜,与你们江北不一样。”
“想不到我这次来江南,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姑娘道,“话说回来,那卫王选的一手好位置啊,真是…”又衔了一个小笼包子,在口腔内滋出汁水来,好吃地她一激灵尖叫出声,连忙舔舔手指,又抬头看着权子钦眯弯了眼睛。
用完早饭,权子钦提前结了钱,姑娘念叨叨怪了他一番,二人便在酒楼门口道别。本就是一面之识,以后相逢一定还有机会。有道是江湖无处不相逢,山高水远,来日方长。权子钦继续回往他的苍山阁,姑娘一路北上,越过大江,打道回府。
权子钦却从半途又折回来,在那家酒楼里多买了两坛三白酒,御剑回程。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闽地离宫。
卫柯还在帷帐内搂着阿玲神游梦乡,室内炭盆升着暖气,案上一只香炉袅袅冒着青烟,室内一片兰气氤氲。阿玲裹在裘皮棉衾中枕在卫柯臂上,微微睁开一双细眼,盯着卫柯的脸看了一会,神色已然是过于清醒。卫柯没醒,呼吸均匀,胸口一起一伏,手臂却不自觉动了动,将怀里的女子搂得紧了点。阿玲又往帐外睨去,一片微光祥和,突然隐隐约约感觉有人影在门口摇晃,于是一下子又将眼闭了起来。
果然,下一秒门外响起来侍卫的窃窃私语,好像有两人或者三人在那里,却都碍于不愿担那打搅帝王休憩获至杀头之事,不敢叩门。阿玲想了一会,慢慢合衣起身,踮着脚出了屋子,双手在后掩上了门。
门外两个侍卫这是第一次见到卫柯宠姬早起未施粉黛,鬓乱钗横的样子。他们闻着这女子身上带着的异郁芬香,眼角余光瞥着那领下若隐若现的玉酥雪胸,还是不禁红了耳根。原来就在方才离宫外头有蒙面人打马而来,意图不详,几个侍卫出去轰赶,蒙面人与他们斡旋几圈,扔下一封信,告诉他们要交给卫柯亲启,然后绝尘而去。虽说现下已然过了巳时,可寝宫里头还是没有动静,这两个侍卫接了信件也不敢打搅王上,只能一直守在这。
阿玲接过信件,捏着一角缓缓道:“我来交给陛下就好。”侍卫还是盯了她一会,欲言又止,不过是怀疑刹那,最终还是让阿玲带着信回房了。
门微微掩好,阿玲捏着信封一角手指微微摩挲,忽然回头望了榻上一眼,好在那里什么动静都没有。她对着卫柯在香案边坐下,拿金夹拨弄几下炭盆里的碳块,又抬头看了眼躺着的男人。那人纹丝不动,真的睡熟了,一会儿翻个身,把脸微微向里了。阿玲这才放心,低头看着手里的信件口上那层封蜡,手指微微而动,一小缕灵流贴着那蜡的边缘流窜,仿若火苗要将那块痕迹吞噬。
就在那灵流之火即将融化封蜡的那刹那,榻上之人突然大声打了个哈欠。
阿玲的呼吸一下子滞住了,指尖灵流倏尔收回,她一下子将信藏在了袖里,然后就听着卫柯拍着床板,模糊的声音唤她名字:“阿玲,阿玲…?”
阿玲脸上立时换了笑出来,拉松了领子,从案前站起走过去,娇声道:“陛下,我在呢。”
“你何时起来的…”卫柯声音有点哑。阿玲凑过去为他盖好棉衾,被卫柯抓着手臂一下子揽在怀里。她浅抿了嘴是要笑的样子,手臂却不自觉一个劲往后缩。卫柯当然不知她袖里藏了东西,松开后自己也坐了起来,要让阿玲钻进褥子靠在自己怀里。
“孤…做了好长一个梦,醒来却全然忘了。”卫柯看着阿玲,眼神有点朦胧,“只感觉梦里没你,你去哪了?”
手一下子碰上阿玲的脸,阿玲下意识往旁边缩了缩,不过动作幅度太小,卫柯并没发觉异样。她望着面前男人苍白阴柔的脸庞,心思千回百转,即使室内已然有这许多温暖,这男人的肤色始终那么浅,仿若永远捂不热一样。那人微微上挑的眉眼突然盯着自己,虽然还是没睡醒的语气,可内容却令听者心惊胆战:“阿玲今天有点奇怪,孤王总感觉你有什么东西…”
身子慢慢压了下去,面上陶醉般的,卫柯将一只手伸进了阿玲薄薄的衣内,“瞒着孤。”
如若再往下拽上一些,那么袖子里头那封藏着的信便会被发掘。如若只是发掘倒还无关紧要,可方才阿玲在其上动用过微弱的灵力之火,卫柯何等修为之人,他能不察觉到那封蜡周围有过谁试图开启的灵流痕迹吗。
阿玲的心快要跳出胸腔了,面上故作镇定,笑里带了点假:“陛下,妾昨日没睡好…”偏卫柯离自己越来越近,手下动作也越来越大胆,已经要将她的外衫剥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门外有了响动。缘来是今日整装的灵马既已被人备好,只等帝君一声令下,继续南下。卫柯突然没了兴致,松开阿玲摇了摇手,坐在床缘边要起来更衣。
阿玲拉了衣服坐起来,在卫柯看不到的背后,微微拧了眉。
过了许久,寝殿才从里面被人打开。卫柯踏步进日光里,眯了眯眼睛。一旁两队侍卫鱼贯而来,站在他身前。又从一边站出来三个与帝宫侍卫不同服侍的男人,领头的那人正是苍山阁二把手徐力,三人一身黑衣金鹤,背负长剑,与其余白衣侍卫相比,平白显得他们周围空气都肃杀了几分。
卫柯幼时习惯了自己与那一身黑衣金鹤形影不离的样子,此刻余光里瞥到徐力仍旧不太习惯,张口就要来一句:“子钦…”,却发现那人根本就不是他,颜色有点落寞,眉梢低了下去悄然改口道:“巳时了吧。”
徐力点头道:“陛下,如今离琼州还有大半距离,今日启程,落日时我们应当还是在闽地境内。”
忽然,身后房内阿玲匆匆而出,此刻面上略施粉黛,可表情仍旧单薄甚至有点憔悴:“陛下,请来,我想和陛下单独说件事。”
卫柯有点疑惑,徐力站在灵马旁等待,卫柯抬脚回了屋子。阿玲从炭盆里捡起一封被烧掉了封蜡的信笺:“陛下,方才妾收拾这儿时,发现了这个。”
原来方才阿玲实在无可奈何,又真的无胆将此事隐瞒,又懊悔方才一时脑热擅自碰了那封泥,情急之下只能选此下策,运用炭盆灵火毁掉自己灵流痕迹,又假意偶然发觉此信,这才拿给卫柯看。卫柯也是疑窦丛生,拉开阿玲直接撕开信封,看到里面那行字的时候,整个人滞住了。
然后就是“嘭”地一下,他往后踉跄几步,重重跌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