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竭泽而渔》落子叽

1、呈衿

　　“铜锣一敲，水袖一挥，嚯——惊醒一场梦！”
　　卷子口住了个说书先生，平常爱给人讲评他自己创作的故事。他讲得生动有趣，院子里聚了一堆小听众。
　　今日他才讲到兴起，院外的嘈杂就把他扰得出了戏。他出门去打听，原来是巷子里新搬来一户人家，叽叽喳喳的，像年轻人。
　　年轻人陆泽今天要干两件大事：跳槽和搬家。
　　跟律师事务所递交辞呈后，同事们围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质问他对这优美的办公环境，这和谐的同事关系哪里不满意。
　　陆译笑得风流倜傥：“律师当够了，去体验下别的生活。”
　　陆泽家里是开公司的，有钱。陆总听说儿了要换工作，直接花大价钱在新单位附近买了一整个院子。
　　同事们嚷嚷着要帮他搬家，其实都想见识见识只存在于故事本里的老首都胡同。
　　于是一行人挤在巷子里，淹没了胡同口的说书声。
　　院子挺大，东，西，北面各一个屋子，北边那个尤其气派，是陆泽一眼就看上的主屋。院中有方亭子，环了一圈河塘。
　　“老陆，你这一走，所里的颜值可掉了不只一个档次。”有姑娘扼腕叹息:“怎么突然去古物修复局了？”
　　律师是跟人打交道，修古董是跟历史打交道。陆泽只说:“我嘛，恰好懂一些门道，去讨个风流。”
　　陆泽沿着石阶走进那亭子，忽然愣了。亭中有方石桌，上面摆着一架古筝，金丝楠木的琴身，象牙玉做的筝码，看一眼便知造价不菲。
　　去西边屋子观光的人惊呼:“诶？这屋子里还住着人吗？”
　　西屋十分与众不同，挂了门帘，窗帘，驱蚊草。透过窗子还能看到屋里简单陈列的生活用品。
　　陆泽走过去，说:“我搬来以前这里有个租客，最近房东联系不上他，还没来得及搬走。”
　　关系好的同事调笑道：“这要是个美人租客，让她继续住也不是不行，记得少收点房租啊陆少爷。”
　　“我差那钱吗？”陆泽撇过去一眼，嘴角仍是衔着笑:“再美，也给他轰出去。”
　　众人忙活了一番，陆泽宣布等装修完请老同事们吃饭，打发走了这帮没见过世面一样的人。年轻人们簇拥着来，又簇拥着走了。
　　夕阳渐沉，陆泽盯着这架古筝发呆。
　　在许多人的固有观念里，古筝是属于女生的乐器。这本身就是一种偏见。古筝可刚可柔，灵活多变，每个演奏者都有独属于自己的风采。
　　很少有人知道，陆泽也会弹古筝。小时候家里邻居就是教古筝的先生，他跟着学了几年，若不是后来出国搁置了，也许现在还能拿出来报个年会节目。
　　距离上次拨动琴弦已经过去太久了，很多记忆逐渐褪色，只留下模糊的影子。但他还记得星空下一个浅淡的小男孩，粉红色的瞳孔含着水光，喋喋不休的释放令他恐惧的情绪。是他逃出了国也挥不散的梦魇。
　　当初发生的事情太深刻了，脑海中画面开始变得清晰，陆泽却突然强行停止回忆。
　　古筝娇气，禁不得长期风吹日晒，尤其是这样好的料子。他心疼地把古筝抱回自己屋里，决定等见到那个租客时使劲谴责这种对古筝背信弃义始乱终弃的渣男行为，接着狠狠地把租客和他的琴赶出这本应该弘扬真善美的小小院落。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周。期间陆泽去新单位——文物修复局报了到。
　　文物修复局离他现在住的院子只有五分钟脚程，于是陆少爷有了更多时间把自己打扮成一只花枝招展的公鸡。
　　新领导很赞赏他修复古籍的手艺，把他调到古籍修复部门当个临时主任。同时也委婉地建议他更改穿衣风格，以便融入这个安宁祥和平均年龄高达五十八的同事圈子。
　　而陆泽不改，入职一周后就用他惊人广泛的养生知识，钓鱼技巧，太极要领，泡脚心得俘获了众多阿伯阿姨的欢心。
　　这天他跟同事们侃完大山照常回家。
　　三月已入春，但雨后还是微凉，形形色色的高领大褂或是窄扣马甲长衫掠过长街，踏碎了积水中倒影。
　　傍晚，天已现黄昏，凌乱的枝条扑打春风，搅动了夜风中袅袅余音。
　　有曲声？陆泽辨认出古筝音色特有的清冽高远。
　　他寻声而动，不出意外地回到了自家门口。院内飘出来的是一曲渔舟唱晚。
　　离得越近，越能清晰地品味每一节起承转合。低音拉得厚重，快板拨弦促而不急，竟能听出几分熟悉意味。
　　前房东提过一嘴租客姓何，何什么呢？记忆中的男孩也姓何，手指拨出的音符青涩而悲伤，与此刻环绕的琴声发生微妙的重合。
　　会是他吗？陆泽微垂下眼眸，哪有这么荒谬的巧合。
　　陆泽是不信命运的，但有时又不得不感叹于命运。
　　跨进庭院，一眼入目的，是亘古的暖光，从蜡烛跃向清浅的碧袍青年。那人周身颜色都极浅淡，及腰的白发，白的睫，烨茶色的虹膜。眉眼却深邃，瞳孔映着烛光。
　　像触之即破的泡沫，分明无心修饰，却遮不住流光溢彩。
　　是了，是他。
　　陆泽默念着，何呈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