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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请你回来,把故事讲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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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辜月一向记忆好,却对这个假期尤为地没有印象,大约是因为大多时间都用来盼开学式——她和沈嘉越兴致勃勃地做了战斗计划,一个负责带蛋糕和绑架叶限,一个负责布置现场,地点定在许愿池旁。
打开车窗,她一路仰着脸,风吹翻睫毛,眼睛都闭不上,但心情是飞扬的。刘婶感慨:“好久不见辜月这么开心”。她随口应着:“还好啦”。然后蹦下车,脚尖轻盈,像踏上了云。
校门口,沈嘉越披着绶带迎新,远远地看到林辜月,故意做起姿态,拦住她:“同学,你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红领巾戴错扣一分。”
林辜月扯扯飞到后颈的红领巾,笑嘻嘻地配合:“五年三班,沈嘉越!”
沈嘉越嘴角一撇,忽然冲她背后敬礼问好。
“刘老师好!”
林辜月大惊,迅速板正地转身,身后却空无一人。换作平日必须要想办法立刻整回来,绝不在他面前落下风,所幸她今天心情真的不错,轻拿轻放地道:“小心有一天我真的会揍你,沈嘉越。”
“一天到晚地写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故事,结果在现实生活中连老师都怕。”
“你少说点,执勤老师来了。”
沈嘉越哑声,木楞着脸,忙低头假装在记名字。
林辜月偷笑着凑过去:“你不是也怕老师吗。”
“……你太无聊了。”
“是你先无聊。东西嘞?”
“等等。”
沈嘉越蹲在地上翻书包,站起来时磨蹭了一下,把一个塑料袋塞进她手里:“喏,蛋糕。”
林辜月看着袋子里的三盒虎皮肉松卷,又抬头看向沈嘉越。
“这就是你说的蛋糕。”
沈嘉越挠挠头,理直气壮地解释:“你不是说不能让大人知道,我早上去安德鲁森买蛋糕的时候,哪知道没有大蛋糕了啊,那就只能买这个了。”
“算了啦,也能吃。”林辜月无奈地放进书包,“那你保证你等会儿绝对能把叶限带来,不然我会真的真的真的揍飞你。”
“知——道——啦——如果我没有把他带来,我一定让你好好揍我。”
林辜月“噗嗤”地笑:“知道就好。”
回执签字和暑期作业一交,她到许愿池旁,将准备好的花色小毯子铺在地上,接着把险些一路捧着险些没供起来的虎皮肉松卷整齐地摆在上面,砸吧几下,觉得还是少了点什么,便精挑细选地捡了几片树叶,清洗完插在虎皮卷上。
“也蛮好看。”她自言自语地念。
再看多看两眼,又不满意了,正想着要不要用鹅卵石继续装饰,沈嘉越的声音打断了思索:“林辜月。”
她慌张地把鹅卵石丢开,屈身藏住装饰了大半天的东西:“怎么这么快,我还没好呀!”
说罢,发觉来的只有沈嘉越一人。
“叶限呢?”
“你揍我吧。”
沈嘉越伸出手臂,眼角耸拉。
“他们说,叶限转学了。”
小时候,叶限经常和他们说伊丽莎白三号的事情。
沈嘉越自称从两岁起就不信圣诞老人,从三岁起就知道动画片里都是在演,完全不买账,纯粹当他在胡扯,时不时打岔。
但是林辜月深信,他真的来自外星。这个概念太深入她心,以至于她总认为,如果哪一天他们不会再在一起玩了,只会有一种原因,那就是叶限要回到母星。
某次正在旅行的夜里,她便做了这么一个梦。梦里的叶限拎着一个发光的小竹篮,说已经采集好地球的能量了,他要回去做王子了,封号为伊丽莎白七十六世。林辜月和沈嘉越放飞好几只小鸡,想让它们拽住叶限,可没有一个能叼住叶限的衣角。
醒来,林辜月擦完眼泪,在酒店自助餐厅的寿司台前,满脸担忧地问:“伊丽莎白三号到地球远吗?”
“我想,应该很远吧。”
“你回到自己的母星就没办法和我们玩了,对吗?”
叶限愣住,犹豫了一会儿,大义凛然地拍拍胸脯:“那我不回去了。我还是更想和你们两个一起玩,当地球人其实也不错啦。这样我们三个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林辜月相信他是外星人,也同样地相信他口中的永远。她对着天空说悄悄话。不好意思啦,伊丽莎白三号星球应该也有别人来当王子吧。
“转学……去哪个学校了?师大附小?市二小?”
“不在云江。”
“那是在哪里?”
“旻州。”
沈嘉越快哭了。林辜月却笑起来。她刚刚有那么一瞬,思维飘逸,祈祷叶限真的飞去外星。毕竟听起来,云江到旻州,现实的距离比地球到伊丽莎白三号还要遥远。这或许才真正符合叶限口中的永远。这或许才是她真正应该相信的事情。
林辜月最初学写故事的时候,会流水账似地把每一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写得明明白白。然而人们,包括熟练文字后的她,对待生活更擅用总结:“......总之,就变成这样了。”
譬如,她回过头来,发现在学校的大部分课间,自己都和赵言冰、赵言清这对双胞胎待在一起。追朔开始,兴许是一节体育课,她找不到人组队做仰卧起坐,鼓起勇气去找盛放,盛放把脸转开了,最后,双胞胎的其中之一向她走来。
其实,这对姐妹相处下来,比想象中有诚意,会很坦白地和她说:“我们妈妈叫我们要多和学习成绩好的一起玩,所以我们来找你啦,而且你还这么好看。”
林辜月懒得追究各种如果。她决定体谅所有拧巴与纠结,把它们当作故事的斜角。
当然还譬如,全班女生里个子第二高的林辜月被调到了第一排。原先以为是自己成绩优异,终于得到了刘老师的正眼看待。直到竞选市三好生,林辜月才不小心地知道,妈妈早在四年级的那个暑假便和刘老师联络密切,分享着爸爸的工作和校长的关系,也分享着她在家、学校的一举一动。她在她们手心里是纯透明的,里外无瑕的。
不过,她就此远离了许俊杰和那些男生。“玛利亚”这个外号,逐渐被看似亲昵的“辜月”所替代,身边更多的是一些对她友好善良的人。生活变得很好过,就像那些讽刺、嘲笑、冷漠从未有过一般。
温澜去县里,上了一所纪律严苛的寄宿高中。一周上六天课,每周天都回市区。林辜月的课比高中生还多,所以温澜找不到林辜月,便常去找郑克。他们约好要一起考去上海。林辜月很为他们高兴。虽然还不懂为什么在这里,她想的是“他们”。
那天,温澜大声朗诵郑克的文章,笑话郑克是文青,写的东西矫情得酸掉牙。其中一句是:“也许生活在茧里的我们,只会在这样的瞬间,触到了命运的边界,知道生活的轨迹是无数个分别与相遇驶过的车辙。”
林辜月的眼泪掉到电话筒上。她也没懂自己怎么才哭。
身体的发育比心智的更明显。六年级的体检,林辜月比沈嘉越整整高了七厘米。沈嘉越挫败至极,脸缩进围巾里,又矮两厘米。林辜月当然很得意,故意用慈爱的语气,称他是“弟弟”。
“走开啊你,再乱说,你今年生日礼物我不送了。”
“随便。我已经没那么喜欢过生日了。”
“……你说,叶限今年还会在我们的生日寄礼物来吗?”
“他会。”
“他以为自己是谁?圣诞老人?”
“对啊,上天怜悯你小小年纪不再童真地相信圣诞老人,便派来了叶限。”
“烦死人了。”
“对啊,烦死人了。”
“不对不对,我想说的是,冷死人了。”
云江今年的冬天来得极早,十二月初的空气夹着寒霜,一口气顶多吸到鼻腔,到肺里就有些冷冽的刺痛。
生日那天,她果然在家门口收到了一个快递。她把盒子丢进床头的抽屉里。里面还放着另一个类似大小的盒子,没有拆封过。沈嘉越的生日,也同样以这种形式收到了礼物。
寄件地址就明明白白地写在快递单上,两年了,他们都没有回礼。
眼前是一片茫茫的白,几棵梅花树零落地立在雪中,远远看去,像熬夜太久后眼睛里蔓开的红血丝。雪花簇簇地落在林辜月的黑色羽绒服上,转瞬即融。每年冬天旅行都见惯了,她早已不会兴奋地对着雪花惊叹:“这居然和图画本里一模一样!”
她没有留情,踩着前人夯实的雪径前行,脚步落下,积雪和枯枝发出脆响。走了许久,双腿酸软得不得不停下,她顿了顿步伐,脱下手套,从兜里掏出手机。
手机不知何时被冻得关机,反反复复试弄许久,终于看见OPPO四个蓝色的字母跳出。
那阵子,音乐手机的广告铺天盖地,哪里都能见到戴着耳机的女孩一边骑单车一边哼歌。在她又一次取得期末考全班第一后,妈妈送给她这一部手机。沈言冰和沈言清好羡慕,林辜月笑着说这叫会唱歌的手铐。不过她们用她的手机高高兴兴地自拍去了,没有听清。
林辜月和她们差不多,也小小地沉迷并热衷新手机的拍照功能。可惜雪停了,她错过了雪花落进梅花枝里“故穿庭树作飞花”的景象,只好作罢。
再走了两步,意外出现了一片未被人踩过的雪,像一张刚铺开的白纸。林辜月摊开双臂,直直躺下,雪层沁进头发里,额前的洒着的阳光温度正好。
她微微眯着眼睛,阳光晕成一竖竖细条,即使如此,依旧灿烂。
她想起一年级的寒假,大家一起去了北海道。那天在美瑛,看完白金瀑布,他们随意找了个居酒屋。吃完饭,电视机在回播棒球比赛,大人的口舌和香烟都热闹。她一个人溜到后院,夹道空空荡荡,好像舔得很干净的薯片桶。她一会儿想着草莓兔的新冒险,一会儿发呆。等到回神,大家都不在了。
她在大街上到处找不到人影。没有手套和围巾,冻得迈不开腿,便找了个墙根坐下,抱着膝盖,等爸妈来接她。
林辜月在脑海里给自己讲《卖火柴的小女孩》,原本想壮胆,但讲到那个小女孩冻死在那个寂寞的雪夜里时,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大哭,眼泪鼻涕被寒气凝住,脸颊生疼。
“我来了。”
是叶限。
林辜月哭到头晕,迷迷糊糊地看见了他,路灯照耀着飘落的白雪,在他身后翩翩纷飞。
“我没有吹火柴啊。”
她稀里糊涂地说道。
叶限拍了拍她肩膀上的雪,把自己手套和围巾脱掉给她戴上,牵起她的手,说:“我带你回家。”
回去后,林辜月被妈妈臭骂了一顿,委屈得又红了眼眶。叶限不知道又从哪里变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雪人,逗她笑。
林辜月一直觉得,叶限就是这样的人——在海边,就如海一般,在雪里,就如雪一般,若是在昏黑的夜路上,那便如指明的路灯一般。
她想,自己可能从来没有真的为他的不告而别生气了吧。大概,沈嘉越也是。
他们实在无法说出叶限一句不好。
两分钟后,太阳被一片浓厚的云遮住,林辜月起身掩紧了围巾,重新戴好手套离去,留下身后凌乱破碎的雪地。
不知是天气太冷乐意出门的人少,还是因为这次住的这块地方有些偏僻,一路上也没见到什么人和车。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妈妈说的便利店。
收银台的旁边,有一整架子的邮局发行的明信片和贺卡,她想了想,随便拿了一张明信片,和面包牛奶一起结账。
“见字如面。今天好像是北京最冷的时候,我吃了很不错的铜锅涮羊肉。很久没有为了吃饭排队过,要排两个小时。爸爸妈妈早就不耐烦地回去吃酒店餐厅了,是我一个人吃的。真好吃,但不知道因为什么而好吃。羊油在清汤里好眩晕。
“北京真大,世界真大,我走过的路,感受过的天气,不知是否也曾经有人在类似的时刻,崩溃地大哭,或者甜蜜地微笑过。于是我在想,假如今天走过的那条路发生过什么泣血般的故事,我就那么轻易地,走过了对别人来说很艰难的路,这种毫不知情的平淡心情,算不算是一种傲慢。
“或者说路过,本身就是一种残忍。看吧,世界真的很大,大到我无迹可循故事中曾经有过的点点滴滴。
“另外,竟然在酒店的电视上看到小时候最爱看的那部动画片。好多正片剧情甜美热血的动画都喜欢用悲伤的歌曲作为ED,整个氛围被烘托得趋近于游乐园关门的散场时间。我在假期末的晚饭吃完最后一块糖醋排骨。哦忘了,我已经不爱吃糖醋排骨了。 ”
握着笔悬了许久,写不出收信人的名字,也写不出落款。
林辜月捏起明信片,把这段字又看了一遍,脑袋里突然冒出温澜对郑克写的文章的评价。她们之后才知道,原来郑克的爷爷、叔叔在那阵子接连去世。尽管郑克并不在意,温澜还是道歉到了今天。
她叹口气,把明信片放进了行李箱里折好的衣服中,不打算让任何人看见。
重新坐回椅子上,她才看到,她的笔锋劲透过薄薄的纸片,在人造皮革的桌面上,留下淡淡的痕迹。
不过,应该一会儿就没了。
和所有路过的人,发生过的故事一样。
总之,就变成了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