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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结业礼(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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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别重逢的师生这一场谈话双方都非常愉快,路途上也见过了如今石荒大隐于市的潇洒,何院长没什么放心不下的。
除了那个姓墨的后生,始终让何院长看不透。但是他对石荒确实好的没话说。圣京石家就石荒一个主子,又是处在一个特殊的位子上,何院长也希望在别的地方石荒能活的轻松一点,便由着他们去了。
结业礼前需要准备的东西不少,石荒这边早已有了决断,学生也安排好了去处,书院的未来也有了着落,何院长陪着石荒走了一截后在下一座城池分别,先一步赶回四象城去了,有些东西还是需要提前跟司业们商量的。
而在这之前,石荒需要回一趟大荒山。
这一场结业礼不会简单,风来城那一对夫妻避世已久,如今也是时候出来走走了……
于是石荒带着墨春生在西南道囫囵走了一遍,一路向北,往大荒山去了。
同时往大荒山的,还有两路人马——
齐国,都城,平安府,是夜,星繁月隐。
——有人在收到一封来自北地的“家书后改头换面,星夜启程,快马加鞭。
周国,圣京,皇宫,细雨蒙蒙的夜,凉风习习。
——有人歪在窗前榻上,收到底下人递来的信件后随手拆开,却逐渐坐直,随即扬唇一笑,唤人备车,她要去见一位寻了多年的人。却在下一刻收到口信,哪里都不准去。于是使气将一只上号的凤头钗摔了个稀碎。
好的,现在只有“一路”了。
同样的夜,在石荒这里呈现的,却是雾蒙蒙的一片,若不点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石荒放下手里的云子,倚靠在身后某个人的怀里,昏昏欲睡。
“你白天睡多了,这会儿别睡,别到时候鸡都没你醒的早,你又嫌活着太辛苦。”墨春生抬手拿手上冰凉的棋子怼在石荒眉心,叹这人过于懒散,话说到最后自己都笑了。
“不睡,但是困。”石荒理直气壮地发散思维,随即很没有反省心地来了一句“我是不是有点胡闹过头了?”
墨春生抬了抬下巴,搁在石荒头顶上,“没有。”墨春生说:“我倒是希望你能再任性一点,再依靠我多一点,再懒一点,把自己全都交给我就好了……”
但是墨春生知道不可能。
石荒也知道不可能。
抬起手,微凉的指尖拂过脸颊,石荒摸了两把后指尖掐了一把,被墨春生在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
“再等等……”石荒道:“再等等——我还有些东西没想起来,我还决定不了我的未来,我不想将来会后悔,我也想坚定不移地选择你呀!”
石荒按在墨春生脸上的手被按住,指缝被强势占有,冰冰凉凉地指尖按在石荒掌心,很是舒服。
墨春生垂下眼,听着怀里的人娓娓道来。
石荒:“我可能忘的事情有点多了,我不想在未来会变成我自己都讨厌的样子。所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只有把该想起来的想起来,该做的事情做完,我才能没有阻碍地走向我自己选择的未来。现在——还不够。”
墨春生脑海里晃过那个气势摄人,冰冷无情的“石荒”,心下有些发慌。他信小荒爷说过的那个人已经走了,但是总担心他某一天会卷土重来。他不想看见那样暮气沉沉的石荒,令人心悸。如果小荒爷最后真的走向那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他心疼得厉害。
现在这个懒洋洋靠着他说话,手上用云子摆出西南商会的银杏章的小荒爷,才是他心许的对象。如果他们的初见石荒是那一副泰山崩于顶面不改色的上位者模样,那场大火……他都不会去插手。当然,如果真是那样的石荒,想来也不会做出悬梁的这种事情了。
“小荒爷……”墨春生声音有些喑哑地响在耳边,耳尖触到一抹温润,石荒听见墨春生在说“我真的好爱你。”
爱?
这么露骨的字眼从这个人嘴里不是第一次听到了,但是一次比一次说的认真,直直砸进石荒心里,一点拒绝的权利都不给他。
石荒笑开,手上云子都捻不动了,仰起头去看身后的人,被人轻吻在眉心。
是珍重啊!石荒感觉心头至少一多半空荡被塞满了松软的棉花,冬暖夏凉。雨夜里昏黄的烛光挡不住这个人眼里看向他时的炽热,石荒心下一阵发痒,有些不敢轻许的承诺都变得轻飘飘起来。虽然不能说出口,但是能说出口的话,还是有的。
“敢君长挂怀,不敢许终生。墨春生,你一定要岁岁平安,一定要活得比我长久。”
墨春生应道:“好。”
长夜漫漫,星河在每个人心中璀璨。
许久没再说话,墨春生歪过头看下来时,石荒已经睡着了,毫无防备地窝在他怀里,呼吸悠长,模样比醒着时显得乖巧。
真奇怪……墨春生面上全是温润的笑意,视线被面前的人全部占据,他居然在一个而立的大男人身上看出了乖巧两个字,也是发了癔症。
把人打横抱在怀里放在床上,慢条斯理褪去披在肩头的外袍,熄了烛火抱着人入睡,竟是半点没醒。微风不燥,怀里的人被夜风吹出的冰凉被一点点捂去,一切都是刚刚好。
如果没有在城门口看到面色不善的城主夫妇,或许还能更好一点?
刚到凤来城,城门都没进就被拦了下来。石荒寻思他是不是对马车有点子过敏在身上?怎么他的马车就这么好拦吗?回想起来他自打在上朝的路上被方晏拦下来过一次后,他的马车之行就鲜少安稳过,方晏这个万恶之源啊!
“阿嚏——”
被念叨的方晏本人此时正在幽静的凉亭里查看夏季的药草单子,旁边拎着酒壶大口解暑的是百里家那位骚包的少主,听见声音后从喂鱼的动作里回过头看了方清平一眼,问:“着凉了?”
“没有。”方清平面不改色地扯谎,“你酒气熏到我了。”
“嗯……”百里穗沉吟片刻后蓦然一一笑,反手就将上好的杜康倒进了身后的荷花池里。“那就不喝了。”
说完翻身站起,一袭茜素红的锦衣划过朝阳的艳丽,落在青衣似竹的衣摆旁。
“你也别看了,走,吃点儿东西。”说话间强势地拽着人胳膊把人拉了起来,二话不说拉着胳膊就把人拽出了亭子。
底下伺候的下人们眼观鼻鼻观心站着,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方清平深吸一口气,忍了许久的白眼还是翻了出来。他这段时间算是看明白了,这百里不愧他稻穗的穗字,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这个不听人话的家伙一旦提起想吃东西了,天上下刀子都挡不住他走向饭厅的脚步。谁拦他他跟谁急。
拒绝过两次邀请共进餐饭后被绑在椅子上强迫喂饭的经历方清平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于是由着对方把自己拽走,连言语抵抗的心都生不起来了。
同样是世家子,为什么这群人武功都这么好,就他连个三脚猫都算不上?
方清平陷入沉思,面色不大好看。
相对的,此时墨春生可谓是春风满面!
石荒坐在城主府的花厅里,手边备着清茶和茶点,而原本该跟他坐在一起的某个人已经被“盛情难却”的城主夫妻请到主位上坐着去了。
在这对颜狗夫妻的心里,大荒山被石荒种菜种到方圆十里都是绝地也不算个事儿,但是这个被挂念的小辈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同进同出,同吃同住……那问题就大了!
但是一切的气势在看到墨郎君撩开帘子走下马车,披着天光朝他们走来的时候……那就都不是个事儿了!
嗯……短短一面之缘,墨春生在这对夫妻的眼里已经从“那个男的”升级成了“郎君”级别,黏黏糊糊的。
石荒心下略显复杂。
是他长得差了吗?当年这对颜狗夫妻第一眼看见他时的热情都比不上如今老墨的一半。
石荒放下手上的扇子,站起身来,“扶城主,借用一下净房。”石荒贸然出声打断了三个人相谈甚欢的场面。
墨春生含笑抬起头,对上石荒有些复杂的眼神,对着人眨了下眼,石荒没眼看地转开脸去,跟着下人走出了花厅。
等石荒的背影彻底看不见了,墨春生才回头来,一回头就对上两双打量地肆无忌惮的眼神。
墨春生:……变脸还挺快。
凤来城城主脸上已经收起了和煦到热情的不去,看着墨春生的目光是毫不客气的审视。
扶越仔细把面前这张脸和记忆中某个人的面容对上了号,就连身上这股子风流不羁的潇洒也是一脉相传啊——扶越冷淡勾唇,对着墨春生喊道:
“南国公世子,夏取良。”
墨春生表情凝了一瞬,随即苦笑道:“世叔……”
扶越抬手制止道:“别,如今该是夏公爷才对,齐国的消息虽然有些滞后,但是前两年齐国国君确实将南国公之位沿袭到了‘长居军中’的世子爷身上。公爷这声世叔,扶某可当不起。”
话音刚落,胳膊上被他家夫人轻轻拍了一巴掌,于是扶越闭上嘴不说话了干脆。
扶夫人笑盈盈地睨了丈夫一眼,随即视线转向墨春生,道:
“难为你还记得你世叔,别理他,就这嘴上不留情的坏脾气。”
墨春生笑笑,行为举止上带上了属于小辈的拘束和礼节。“应该的,自父亲去世后我断了所有亲戚间的往来,时局飘摇,生怕我夏家连累更多人。明知世叔就在凤来城,这么多年莫说年节探望,便是连写封家书问也不曾问过一句。世叔是该生气,是我做的不对。”
扶越“哼!”的一声,脸色却和缓了下来。
扶夫人见此眸色渐渐深了些。笑着道:“上一辈的事情上一辈自己解决,我们现在比较关心你和石家小子的事情。”扶夫人眉心微蹙,面上是担忧的神色。
扶夫人:“你们是怎么想的?”
说完顿了下,又道:“你和石小子情况都很特殊,又极其相似。我们不知道你们对各自身份处境都了解到什么程度?以你二人的立场……”扶夫人话未进,但是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一个是周国同皇室牵连极深的世家家主,一个是齐国同样与皇室交好的公府当家,还是手握实权的军人。身份、立场、感情,哪一样都身不由己。
“其实你这边我是不怎么操心的。”扶越沉声道:“我比较担心石小子这边,”扶越和夫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忧虑,“周齐国情不一样,景氏狼子野心,不会放任石小子当真做个闲散野人,若我所料不错……”
扶越冷笑,“怕是有些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墨春生闻言也是心下一沉,这就是他最担心的事情。
墨春生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两位长者,他们看起来很年轻,但是却和他父辈的人物,当年在江湖上也是举足轻重的任务,如今不过是退隐罢了。他知道小荒爷回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说服两位出山,他需要帮手。如果一时的“父慈子孝”能为小荒爷添些助力,他为什么不去这么做呢?
他已经没有能站在长辈的身份立场来教导或是指引他的人了,这两位明显是站在小荒爷这一头的,这是他所乐见其成的。对人世的羁绊越多,石荒才能活得下去。
站在他的身份立场上,实在是不能要求更多了,两个人都是理智地过一天少一天,把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来过。
于是,墨春生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墨春生:“世叔,他不知道。”
扶越闻言怔愣了一瞬,和夫人对视一眼后都感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迟疑地将视线移回来。
墨春生拿起一旁瞬身携带的一根长布包,解开绳索,解开绑缚的布条,一把耀眼夺目的金龙刀现了出来——
“金刀!”扶越夫妻惊诧出声。
一把镶金嵌玉的横刀没什么稀奇的,只要有真金白银,总能做出一把。但是墨春生手上这把金刀特殊就特殊在他的刀柄的龙头上。
那是一只小巧纤细的五爪金龙,盘绕着扒拉在刀柄上,龙身嵌入刀鞘里。扶越伸手拔出一截,果然,半截龙身以淬炼的形式淬在了刀身上。一面宽一面窄的横刀,刀剑微翘,刀身半面镀上了赤金的龙鳞纹,金黄的刀面上光可鉴人,刀锋凌厉。
扶越把剑身插回去,和夫人面面相觑后都感到了对方的无言以对。
扶夫人按了按眉心,道:“你这……这怎么发现得了?”
墨春生抿唇不语。
扶越深呼吸一口气,道:“说说吧,你都坦诚到这个份儿上了,你有什么想法?别跟我说你们两个偶然相识,顺便同路,同道中人?你们二人之间得往氛围,但凡长着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不对劲。胆子也是不小,怎么就敢发展出这段关系来的?这要如何收场?”
“不收场。”墨春生笑笑,“我心悦他,只爱慕这一人,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后半生都只能是他。”
“呵!”扶越冷笑,“你是你入赘石家?还是他入赘你家?世俗流言如虎你们可以不在乎,家国天下也不在乎?你们敢吗?”
“……”墨春生沉默了。低下头去,慢悠悠地把金刀重新包起来,浑身透着一股丧气和失落。
扶越一眼就看出这小子在装模作样,跟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骚包,但是到底不忍心,两个孩子都过的苦,偏偏凑做一堆去了。
扶越拍了拍墨春生的肩膀,“我们给不了什么建议,实在是你们立场相对,身份都太特殊了。除非中原一统,不然你们要想过你们自己的小日子……睡觉把枕头垫高点儿,梦里什么都有。”
墨春生本来在酝酿下一波苦情戏码,听到这话突然绷不住表情了,抬手一捂脸,哭笑不得。
扶越说完胳膊上又挨了媳妇儿一巴掌,不敢吱声儿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世事无常,万一我们当真等来了中原一统的那一天呢”墨春生自嘲道。
“有志气!”扶夫人赞了一句,随即小心翼翼问道:“你不打算告诉石小子?”
墨春生抹了把脸,脸上是真实的无奈和两分惶恐,“我不敢。”他说:“现在还不到时候。”
扶越点了点头,心下也是无奈居多。
不多时石荒迈步走进,花厅里又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但是石荒只是看了一眼旁边换了位置的刀就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于是在看着这副热闹场景时只想笑,这一群表里不一的,凑一起八百个心眼,真当他傻?
不过石荒唯独没想到的是,墨春生会接连扒了自己两层的马甲。
没等石荒坐下,身后匆匆走进来一个一瘸一拐的女子。
石荒回身,看向薛七娘,抬抬手免了她的礼,听她匆匆道:
“北齐来的消息,太子还有半日到祓厄江,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日落之前就会到达凤来城。”
一语出,满堂寂静。
……
良久,石荒看向墨春生,笑道:
“回山上住几天?”
墨春生没有说话,而是收了刀站了起来,走到石荒身边站定。
“城主,夫人,我们就先告辞了。”石荒冲着二人拱手道别。
扶越扶着夫人站了起来,道:“走,送你们出去。”
石荒谢过,几人走到府门口分别。
薛七娘带走了满脸好奇的翠花,附带上个半人高的桑芽。
小栓子赶着马车送石,墨二人上了山,独自返回后同样留在了书馆里。
翠翠在何院长离开后就提前返回了凤来城,山上两间屋子都收拾干净了,随时可以住人。
石荒看着院子里枝桠狰狞的老桃树,感叹道:“还是死了。”
墨春生抱着几大箱书稿放进房里,出来时刚好听到这句话,笑道:“我想没有谁家树是被花雕灌了小半个月之后还能活得好好的?”
石荒:……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