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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各回各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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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睁睁看着空地上开始汇聚人群,旁边的山丘上趴着一溜人。
“人越来越多,感觉咱们一会儿不是很好走啊?”
洛香清嘴上说着不好走,眼神里放着兴奋到谁都能看得出来的光。
洛如故摸了摸下巴,眉心紧皱,胳膊肘拐了下旁边的人,提示他收敛点。
许是折腾出的动静有些大,灌木“刷!”的一声,靠边站的一个布衣的男子往这边看了过来,一群人动作飞快地俯下身子,把自己藏在墨色的斗篷和浓绿的灌木丛里。
等视线转开后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觑着动静,顺便把帽子又往脸上拉了一把。
裴渡海靠在树干后面站着,看见这边的动静之后摇摇头,和对面同样躲在树后的许来迟对视一眼,互相点了下头,转过身压低身子躲在灌木丛后面,分头走向了不同的地方躲了起来。
裴渡海原先看好的位置被一个大腹便便的阴鸷男人守在了附近,若是过去肯定会出现在对方的视线范围里。
裴渡海看了看不远处的祭坛,重新计算了下位置后摸到男人后面,三两下窜上了茂盛的树干,寻了高处扒着树干蹲下,尽量缩小自己的体积把自己藏了起来。
这个位置,虽然很可能被人一转头就看个正着,但是马上天黑了,他们这些人来了后又一味盯着空荡荡的祭坛一言不发,想来他还没有那么容易暴露。
高处风光一览无余。
裴渡海看到许来迟、房菲、元锦楼、赵明克、书无雁、柳渔歌、月临几人的身影逐渐出现在了先前指定的地点。
剩下的人都藏在山丘上,裴渡海看过去时压根儿看不见山丘上的人。
放下心来,等待黄昏的到来。
人群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人开始交头接耳,有人开始左顾右盼,骚动逐渐加大。
直到从来路上走来十来个穿着花花绿绿的祭司服,他们头戴羽冠,脸上戴着纯白的人面,手里拿着比人高的镰刀戟。手中长戟映着两边的火把,顶上半臂长的镰刀反射着森寒的光。
祭司们身后跟着几个神情麻木的年轻妇人,她们手里抱着沉睡的孩子。
等到看着妇人们将孩子们吊在祭坛边上的柱子上,自己走到中心处的坑洞边上站好,手里握着闪亮的短刀时,裴渡海只觉得头皮发麻,脊背发凉。
神农祭?
人祭!
这是上古时期的人祭!当时的君王用暴政管理国家,用信仰控制思想,人祭在当时曾到达过令人心悸的巅峰。
后来王朝也因为暴政覆灭,这套祭祀之法也被后世君王不容,渐渐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但是传闻一些偏远地区,类似的祭祀层出不穷,至今未曾断绝,甚至一些邪·教还用这种祭祀法发展出了一批忠诚到疯魔的信徒。
只是一个站位已经足够这些天之骄子看出很多东西了,暗处藏着的曲幽河甚至睁大了眼睛抬起手捂着嘴,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吐了出来。
这种东西……
日光将最后一缕光辉留下,天边亮起一片火色的云霞,笼罩在整座山脉之上,映红了整座祭坛。
是时候了!
“吱——嘭!”
山脚下升起一朵赤色的莲花,绽开在天空。
那是石府护卫的信号弹,他们已经到了。
裴渡海取出腰间的炮仗和火折子,小心翼翼点燃引线,在烟雾暴露自己所在地之前将之抛了出去。
将巴掌长的炮仗砸到先前计算好的地方。
“嘭!”
“嘭!”
“嘭!”
……
接连几声炸响,惊动了四周围做一堆的人群,在哄闹开始之前,祭坛上的木柱在众目睽睽之下——断了,倒了。
原本伫立在坑洞前的妇女们脸上多了情绪,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她们有的还握着刀,有的丢开了手里的东西,纷纷奔向之前被她们亲手绑上柱子的孩子。
“孩子!”
“宝儿!”
“囡囡!”
“……”
裴渡海他们炸的位置很巧,柱子也是事先就动过手脚的,倒下的角度都避开了朝向祭坛正中的方向,自然也就避开了孩子们。但是纵使如此,场面还是过于骇人了些,一群人也捏了把冷汗。
人群乱了起来,纷纷四下扫视,寻找这一切的来源。
月临压低了身子,连呼吸都放轻了。
同时站在四个方位的裴渡海、元锦楼、许来迟和赵明克从斗篷下拿出半臂长的弓弩。
架弩、搭箭、瞄准,发射。
四个方位,四支弩箭,接着混乱的人群和灌木丛的遮掩,朝着祭坛边上十来个祭司射出去。
有的穿过了胸口,有的射穿了喉咙,有的扎进了后脑勺,还有一支从脑门穿过。
那个倒霉蛋刚好转身直面了裴渡海那支从天而降的箭矢。
袍子底下“刷!”的亮出刀刃来,战战兢兢地朝向四方,但是在乱哄哄的人群里,不知道能朝向哪。
“造孽呀——”
一句喟叹响起,明明声音不大,却足以响在祭坛四周所有人的耳朵里。
随着一个人注意到之后猛然退却的步伐,逐渐又更多人顺着视线发现了人群中多出来的那个人。
一个道士,白袍道士,手里拿着拂尘,头戴莲花冠,仙气飘飘地伫立在祭坛中央一根倒塌的柱子张,负着一只手垂眼看着发黑的坑底,眉眼间是圣洁的悲悯和平和。
见多了静生在石荒面前有口难言的憋屈,突然见到这人一副立地飞升的道仙模样,一众学子都有些恍惚。
后知后觉想起来,这个道士来自传说中有仙家存在的白玉京。
柱子是圆滚滚的,倒在坑边时便是一副要栽不栽的模样,但是静生站在上面却很稳当,仿佛只是找了一个借力的点,并没有脚踏实地地踩上去一般。
石荒头一次见到静生就知道,这个道士正经起来还是很能看的,但是学子们和这些县城的百姓确实第一次看到。
尤其在浓艳的火烧云映照下,静生一身白底的道袍好似在发着光一般。
一个发光的,长得好看的道士,无声无息出现在祭坛上,出现在人群里,这无端给人带来了很大的视觉冲击。
“这人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
“他是谁?”
“他想做什么?”
“……”
所有人都直愣愣地看着他。
静生游历人间多年,对这些视线早已无感,只是看着地底掩不住的血气和四周在哄乱里都没有醒过来的小孩子,静生眉眼冷肃,心底涌起无力和怒火。
“幼子无辜,人之根基,连幼子都能下得了手,便是丧了做人的初心,泯灭良知。神佛不论人间事,既是为了守住灵台清明,亦是为了人间太平。
你们口口声声想成为神的子民,可你们却对同样属于子民的幼童动了杀心。真正的神明不会接收双手血腥的信徒,你们如今的所作所为,怕是死后连轮回路都走不进去。”
说完,静生又摇着头叹了口气。
百姓们站在原地木呆呆地环顾四周,又看向模样很能唬人的道士,也不知道心境动摇了多少?
“妖言惑众。”
祭司剑指道士,不为所动,其中一人直接提着剑朝着静生攻了过去,浑身杀气毫不遮掩。
学子们提起心来,随时准备宁愿暴露也要支援。
静生抬眼一瞥,站在原地没动,手中拂尘一挑,朝着来人的眼睛扫去,速度极快地打断了攻势,随后另一只手双指一并,点在被迫刹在他面前的胸膛上,拂尘收回时一扫,人便倒地不起了。
利剑“当啷!”坠地,弹了一下后坠进坑洞里,九尺高的石坑被银白的剑身量出了高度,剑刃扎在地底的石缝里,映出了地下干涸结块的血渍和凌乱堆积的破衣烂衫和白骨,更显得这个坑洞阴森可怖。
静生眉心微蹙,只觉得心口怒火窜天。
在抬眼望去时,那股悲悯收了起来,只剩下肉眼可见的失望和冷漠。
“不知悔改,冥顽不灵。”
被骂了,但是好像也不太严重?只是目光看向地面上瘫倒的明显没了呼吸的祭司,每一个人敢轻举妄动。
时间突然提前了,大祭司不在,仪式还没开始,祭坛毁了,祭司死了……今年这祭祀怎么回事?!
“都回去吧,好生过日子,生而为人没什么不好的,别把自己变成了畜生。”
“……”
场面静默,没人动,只是看着祭司、看着祭坛、看着道士,面上只有悚然和迷茫。
此时人群中走出一个少女,披着黑袍,裹得严严实实,只有行走间露出了底下一角雪白的裙摆和足尖。
她穿过人群,走过怔愣的百姓,直直走到祭坛边,在剩下的祭司们虎视眈眈的眼神里,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一把抽走了一个祭司脸上的面具。
一张五官端正但是眉眼间满是戾气的脸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暴露了出来,敞在天光底下。
脸上惊愕还没收好,旁观的人已经有人认出了这张脸。
“王家大郎?!”
“王衙役?!”
“怎么会是王大郎?!”
信仰时是狂热的,便是仪式已经被毁了,他们心里的疯魔也不曾减少多少,一个不该暴露的疑点就这么毫无准备地被瘫在光天化日之下,剩下的祭司心脏一悸,心知不好。
但是他们本就在中心站着,又能逃到哪去?
剩下的人眼疾手快地扒下来沉重诡谲的面具,底下是一张张无比熟悉的脸。
“……采花贼?”
有人颤抖着声音问了一句,不知道在问谁。
看了看祭坛上跪坐的妇人们,看向了她们怀里的孩子。被注视的人下意识地搂紧了怀里的儿女,随后又烫到似的松了一刹,回过神来后却又抱得更紧了。
妇人们脸上得而复失的喜悦还没来得及浮现,先一步走向了逃避的茫然无措,最后复归于麻木的表情。
妇人看了看那些被扒了皮的“信仰”,大多是抱着孩子闭上了眼睛,偏过头去,似妥协,似厌恶,是孤注一掷的想去抓紧这根救命稻草。
面具坠落,祭坛四周突然鸦雀无声,变得一片寂静。
有什么东西,在寂静之中疯了一样的逐渐蔓延开来。
无声退到柱子后面蹲下躲好的月临探出头看了一眼,无意识地将手探进袖子里,然后一愣。
她汗毛全竖起来了!
百姓是愚的,但是从来不可能傻到真相都摊在眼前了还不明白自己被骗了。
静生闭上眼,不忍去看接下来血腥残忍的一幕。
果不其然,就在静生闭上眼的那一刻,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怔然间泪如泉涌,搂紧了险些死在自己手里的孩子,颤抖着身躯呜咽出声。
“呜呜呜……”
哭声好似一个信号,早已预料到下场的几个祭司还没来得及逃脱人群,就被团团围住。
“我们也是被逼的,大家乡里乡亲的……”
“什么采花贼?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是要背叛神祇吗?”
“你们不想长生不老吗?不想荣华富贵了吗……”
“你们要是敢做什么,一定会被神罚,一定会下地狱的!”
“呵!”不知道谁笑了一声,哽咽着声音说了一句:
“一起下地狱吧。”
……
灌木丛里悄然无声,曲幽河唇齿都在发抖,旁侧伸来一只同样颤抖着的手,替他捂住了涌到喉咙的惊声尖叫。
曲幽河僵硬地转过头,对上了一张同样惊恐的脸。
是何当归。
愣了很久后,曲幽河伸出颤抖的手,同样替对方捂住了嘴。
两个少年瑟瑟发抖地躲在灌木丛里,耳边是布帛撕裂的声音,风中是凄厉的哭喊求饶怒骂,眼前是血肉横飞的祭坛,心底尽是惊恐不安在蔓延。
养蛊者终被反噬。
十来个祭司,除了倒在静生脚下的那一个,剩下的都死了,死在黄昏的暮色里,死在暴怒的百姓手里,被那些脆弱的、愚昧的、无知的百姓,用指甲、用牙齿、用拳头,撕成了碎片,尸骨无存。
等到万籁俱寂,最后的妇人拖着麻木的双腿抱着四肢瘫软的孩子站了起来,走到静生面前,麻木着一张泪湿的脸,冲着静生跪下了。
妇人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以后,捡起地上遗落的短刀,毫不犹豫地一刀捅进了地上倒着的那个祭司的背心,一下又一下,连着十来刀之后才脱力般地收回手,随后姿态僵硬地捞过一旁的孩子,抱着孩子走下山去了。
月色洒满大地,四周只余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连风都止步不前。
裴渡海抹了把脸,缓了缓呼吸,动了动僵硬的腿,从树干上一跃而下,动静惊动了四周发怔的同窗们,纷纷从树后、石头后、灌木丛里……走出来。
一群人聚集在祭坛边,静生还在站着,看着头顶明亮的一轮上弦月沉默不语。
一众学子面面相觑后,书无雁走过去,探了探地上那人脖颈,已经冷硬了。收回手什么都没说,众人便知道答案了。
月临看着地上的人,又看了看抬头看天的道士,心口不住地发寒。
这就是石先生要他们看的世道吗?这就是底层的百姓面临的生活?这就是神农祭的真相?
这个作业完成的……不扣分就不错了。
解决问题的方式很粗暴,但是最好用,只是这一代人,怕是要用余生来疗愈他们心口的伤痛。
直到带进棺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