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不要去破案》水母母

15、伊万·卡拉马佐夫（2）

　　04
　　清明长假收假当天，凌川执意出院。被派来监护凌川和云川的尹明以为翘课大王凌川终于洗心革面良心发现：“为了不翘课，毅力可嘉啊苏同学。”
　　“尹警官，你什么时候被放出来的？”凌川正收拾还没吃完的零食。
　　“已经找到给我贴窃听器的人了，清明中午换班的时候我去楼下米粉店吃饭被人贴的——以后还是乖乖在食堂吃饭好了。需要我帮你拿吗？你拿得动吗？”
　　“那谢谢尹警官，顺便帮我送到南区402吧。”
　　尹明花了三秒钟理清逻辑：“你急着出院……是为了照顾你哥？”
　　主要当然是能正当逃课。
　　“啊，这个……不然我也没地方去，总不可能叫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住院是吧。感谢各位警察叔叔的帮忙，但以后我们家务还是我们自己做比较好，我去照顾我哥，你们专心挖城市背面的线索为好。对了，张鹿苹……她有消息吗？”
　　尹明脸色变了。须臾，他才压低声音：“我们去了圣华社区的工地找了，采集到了脚印，能确定是许雾山的，但一个人影也没见着。现在我们和芙城那边在合作追踪。另外，民警那边有一个发现，虽然我们觉得和绑架案无关，但程副支队觉得还是有必要给你说一声。”
　　“现在这种情况他还准备压榨我吗？”凌川半开玩笑。
　　“以防万一嘛。去年圣诞节的时候，派出所的民警在酒吧一条街扫黄打非扫到一个毒窝，还负责的是孝阳西江县这一片区交易。当时在乌托邦酒吧抓到的那个领头的，他还在和一些青年学生‘交朋友’好发展客户。其中被‘交朋友’的学生之一，才十七岁，就叫张鹿苹。”
　　凌川的笑容凝固了。
　　“不过她没吸，甚至都没碰过。她就一个乖乖女，她受邀请来参加其中一个学生的生日派对，当时贩子被带走的时候她还觉得后怕，所以后来结案后派出所的民警还专门电话回访了几次，免得给她造成心理阴影。”
　　“那就是巧合罢了。”
　　“刚摸到这条线索时我们也觉得是巧合，但笔录里，领头那男的最开始进行审讯时一口咬定货源是从张鹿苹那里来的——小女孩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根本没有嫌疑，再加上那家伙最后还是承认了所有罪行，我们也只能当这家伙当时急眼儿了或者磕坏了脑子，开始乱泼脏水。”
　　“真不要脸。不过既然都是巧合，又有什么好告诉我的？你们又开始怀疑受害者了？受害者有罪论不可取啊。”
　　“程副队可能觉得，你能在这些事里看出什么关联。”
　　“那就告诉程副支队，我看不出，谢谢。”
　　凌川兴意阑珊。自从她和苏云川双双入院，许雾山便和苏云川断掉联系，与之相随的是张鹿苹的人间蒸发、下落不明。在城市繁华区消失的张鹿苹，就像是一笔污渍落入一卷工笔画中，就算最后在线条的交错间消弭不见，但始终存在于作画者的心里。
　　监控显示她没有离开环球中心，但环球中心上下无她身影。好的愿景是她和凌川一样被通过某种渠道暗中转移，被许雾山继续当做要挟苏凌川及苏云川的筹码；坏的愿景则是她没什么利用价值所以被就地解决……剩下的凌川不愿意再设想下去。
　　这不是卷宗里的某个死者。这是张鹿苹，念起她的名字就像是观看一栋正在火灾的大厦，这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是自己认识的、喜欢自己的、自己也敬佩她的、具体的人。
　　面对这样的谜题，凌川没有享受智力游戏的激情。除非直接找到许雾山，找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否则她宁愿被动等待消息。
　　“前提是有逻辑，而不是牵强附会。张鹿苹学姐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凌川冷笑道，“你们要是说这一切都是苏云川自导自演绑架，都比这个猜测有说服力。”
　　“行吧，看来是老程这两天忙得脑子糊涂了。话说许雾山还联系过你吗？”
　　“暂时没有。窃听器摔碎了，我的手机也被许雾山带走了，程副支队长给我暂用的号码是新的号码，并且，苏云川也没接过许雾山的电话。呃，那个，或者说，许雾山就算想给苏云川那家伙打电话，一时半会儿他也打不进来的。”
　　“此话怎讲？”
　　凌川讪笑道：“苏云川教过的学生正轮流前来慰问中。”

　　不用看病床上躺着的云川，凌川都能感受到社恐患者被迫社交的绝望。窗帘大敞，窗户洞开，洒进来的阳光灿烂过头，地板上堆着成箱的牛奶和一筐筐的水果，床头柜上光是鲜花就摆了四五束，本来还算宽敞的房间显得格外促狭。凌川本来是怀着缺德乐子人看笑话的心态进门，但是看清楚病床跟前坐着的人时也不禁绝望起来。
　　郑少安正坐在云川跟前和云川聊天。云川没摆出原先那张看谁都不熟的臭脸，跟回光返照一样捧着削好的红富士苹果进行对话——明明前天自己来找他时还半死不活的。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不小心把心理活动说了出来。
　　“郑博士是你的老师。”云川居然还在为郑少安说话，“小家伙，虽然我理解已经发生了这种情况，但学习依然重要——上次数学你又不及格是吧。还想不想考大学了？”
　　“是意外！我之后会努力的！”
　　“那小家伙就拜托郑学长您了。”云川满脸“白帝城托孤”的沉痛。
　　郑少安笑道：“放心，凌川同学悟性很高，我相信她。”
　　“郑博士和我都是T大的本硕。”云川这家伙自以为是莫名其妙解释什么啊？我在意的是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吗？凌川差点想把云川的呼吸机扣自己嘴上上。
　　不料苏云川接下来的话更是给自己下了死亡审判：
　　“——所以说，无论如何，小家伙还是得认真学习，别想着摸鱼偷懒，郑教授会代替我看好你的。下次期中考试如果你的数学还不能及格……啊不，没有如果。待会儿我守仁私立那边的负责人会来，所以你还是安安心心去学校上课吧。不好意思，我妹妹真是麻烦师兄了。”
　　“没事，我尽责任。”郑少安略一颔首，转头对早就满头蘑菇云的凌川，“今天我也有课。我开了车，正好顺路。”
　　咬牙切齿归咬牙切齿，凌川只能一边咬牙切齿一边乖乖跟着郑少安朝电梯走。突然，楼梯口冷不防冲出一个大妈朝自己飞扑而来。
　　什么情况？还嫌我今天过的不够顺心吗？
　　郑少安眼疾手快一把拉开凌川躲开大妈的撞击，但大妈手里油腻的盒饭随着惯性，泼得凌川浑身都是。好不容易站稳的大妈连忙掏出手帕给凌川擦拭：“对不起哈小妹妹，刚才滑绊倒了。”
　　念在这态度，凌川刚到嘴边的抱怨生生咽下去：“这衣服也早该洗了。”
　　“是被树枝划破了？”郑少安注意到凌川卫衣上的破洞，转向疯狂摩擦凌川衣袖的大妈，“不好意思大姐，我们赶时间。凌川同学你自己擦擦吧。”
　　凌川接过大妈的手帕。电梯下行，郑少安的黑色奥迪A7停在地下车库。直到凌川坐在后座，光线昏暗，趁郑少安忙着倒车时，才偷偷展开那条手帕。手帕没被油污浸润的一角，一行手写的小字群蚁排衙：
　　小心你身边的人。
　　不要相信身边的人。
　　那大妈当然不是哪一位来送饭的病人家属，从她刻意的动作凌川一眼就看出来。但她是被谁派来的？小心我身边的人，不要相信他们。又是提防谁？
　　程羽文、尹明、时骞、程羽心、雷新源……身边的人。他们还信得过吗？他们是否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凌川没有答案。也正因为没有答案，更不能有所行动，以免打草惊蛇。因此。整颗心才更加如坠深渊般浑身发冷。
　　唯一信得过的，只剩下云川一人。
　　“到站啦。”郑少安提醒。
　　“没到。”凌川凑到车窗前。明明是附近高级商场的顶楼停车场。
　　“给你买件衣服，又脏又破的去上学，像什么话。”
　　“这难道更不像话了吗……”
　　凌川下意识推辞，却被郑少安拉开车门：“刚才苏老师才把你的监护职责让渡给我，我需要尽义务，凌川同学。苏老师说过，钱他会照付的。”
　　“那是苏云川自己臭不要脸，不关我事。”
　　“苏老师听见这话该多伤心啊。走吧，凌川，穿脏衣服也不舒服的。”

　　商场一层的专柜里，凌川用程羽文给的临时手机在互联网上检索有关许雾山的一切。
　　在创作漫画处女作《武装铅笔》之前，许雾山已经在网络上发布了一些插画作品，最早的作品可以追溯到九年前。当时许雾山还没有形成自己的画风，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都带着当年几部热门ACG作品的影子，更别说一塌糊涂的透视和结构。自然没什么点赞和评论。
　　但九年的跨度完全能让他从蹩脚的业余绘画爱好者变成全国知名的艺术家。
　　如果需要拿出什么证明这些作品出于同一人之手的，是他原创插画里的一个人物，从九年前一直画到三年前。无论是在海底宇宙土星飞船教师沙漠，这个角色都穿着背心短裤拖鞋，看着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却表情冷艳，丧得不行，和许雾山后来画的元气女主角们毫不相干。
　　2016年，也许是什么事情让许雾山进行了龙场悟道，他开始创作长篇少年漫画。画长篇漫画的时期是他进步最快的时期，也是积累名声的时期。凌川觉得，他的处女作《武装铅笔》的剧情倒是有很强的既视感，擅长控制铅笔攻击的超能力初中少女许安宁为了保护被邪恶力量控制的哥哥，与全城的超能力黑恶势力战斗，与此同时也有超能力的哥哥一直在暗中保护许安宁——看来许雾山只会写天才少女寻兄两人携手拯救世界的故事。
　　也许那时的他已经从原来那个丧气女孩的阴影里走出，把自己当成寻找苏云川的主角了。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如果他知道云川的存在，为什么许雾山不直接找云川呢？他对云川的所谓仇恨又从何而来？他又是怎么混进城市背面并被它同化的？
　　面对着自相矛盾的逻辑线条，凌川实在没什么头绪。
　　也许云川可以理解，但现在的许雾山，其思维行事都已经离开了正常人的范畴。
　　“凌川，你试一试这件。”
　　“我？”凌川从思索中惊醒，迎面而来的是一件连衣裙。
　　第一次见到平时用鼻孔看人的SA温柔可人，双手捧着衣架：“郑教授眼光真好，这件是今年春季新款，春季大秀同款，设计师联名。”
　　郑少安补充道：“冒昧地说，我就先按照我的眼光选了，不喜欢的话还是你亲自挑选吧。”
　　凌川没忍住伸手寻找吊牌。SA依然笑意盈盈：“我们只有防盗扣，没有吊牌。先试试看再说吧。”
　　半推半就的凌川不由分说被SA推进试衣间。郑少安坐在沙发上，手里俨然是装着红茶的纸杯，纸杯上是品牌的VIP logo。虽然该品牌以高级男装定制发家，但最近尝试开拓女装成衣线，今年春季大秀更是邀请了一些新生代艺术家联名合作设计。
　　这些艺术家里，许雾山赫然留名。
　　不同于时尚界时兴的张扬风格，甚至不同于许雾山自己漫画里生动夸张的波普风格，许雾山的设计在春季新款里可以说过分素雅。半透明的爱德华领和真丝纱中长款连衣裙结合，辅以蝴蝶刺绣和精细飞鸟印花，更像是回归品牌最初的复古设计，反倒有点不伦不类起来。何况放量小、颜色显黑之类的致命弱点，这件作品在一众年轻艺术家争奇斗艳里算不上亮眼。
　　但也许只是没有遇上适合的人。
　　大面积的倒三角花边领型扬长避短，遮盖溜肩的同时衬托出少女分明的锁骨和白皙的肩颈，腰带正好卡在齐腰的位置，彰显出女孩最大的优势。即使此刻无妆，还踢踢踏踏地踩着自己的马丁靴，看见苏凌川的脸时郑少安微怔。
　　一向盛气凌人惯了了凌川此刻有些露怯了：“穿这个去上学？太夸张了。”
　　郑少安笑道：“没有吧，我觉得很适合你，学校里也没几个人好好穿校服不是吗？Elsa，麻烦帮她整理一下。”
　　也许是“第一次”的经历让凌川有些震撼，全程凌川像洋娃娃般任SA随意摆布。郑少安凝神望着女孩的背影。身材娇小，黑色长卷发，长裙，黑色眼睛，无所谓或者说茫然若失的神情……
　　似是故人来。
　　“这条丝巾也要了，再把她之前的衣服一起包起来吧，刷这张卡。”凌川还呆呆地站在镜子前，郑少安已经站在身后，“看上去，很适合你。”
　　凌川还在使劲搜罗匮乏的奢侈品知识：“……不用配货之类的？”
　　“不用。”郑少安面不改色地撒谎。
　　“你居然还是这里的会员？数学家的工资有这么高吗？”
　　“称不上数学家。这里的衣服设计和质量都很好，值得这个价钱。”
　　郑少安接过SA捧来的纸袋，发现凌川还在原地呆呆站着，支支吾吾的样子简直和原来莽撞的模样判若两人：“……这里的衣服很贵吧？这件多少钱？我叫苏云川回头转给你。”
　　“来医院看苏老师和你都没带什么东西，就当我的一份心意。”
　　“郑教授。”凌川严肃起来，“一条裙子我还是买得起的。”
　　“你误会了。我没有怜悯的意思。”
　　听到对方说出“怜悯”两字，凌川心头某块区域仿佛拔牙般痛苦地松动了。商场里窗明几净，喇叭里播放的也是轻柔的古典钢琴曲，但这些衬得男人挺拔的身影离自己好远。越来越远。越来越陌生。
　　意识到自己失神，凌川快步和郑少安并排。
　　自己只想要一个回答。
　　“郑教授，难道我在你眼里，是一个应该被您怜悯的人？”
　　郑少安没意识到女孩有这样激烈的反应，任由着自己被女孩拉住袖子停止步伐。直视着女孩坚定又倔强的目光，郑少安也换了坚定的语气：“在这种情况下，我只是想让你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无论你想做什么，我和苏老师都一定会支持你，怎么样？”
　　“为什么要这样？”女孩更像是在喃喃自语，“是因为我是苏云川的家人，还是因为，我是苏凌川？”
　　在郑少安印象中，小家伙并不是会在意别人看法的类型。
　　郑少安顿了顿：“可能，两者兼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