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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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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我的好兄弟告诉我他爸爸要把他嫁给一头牛。
什么时候?
“明天。”他说,“元老院还会再抽签,但我已经被内定了。”
“这不可能,”我脱口而出,“没人能在神殿作弊。”
他只是疲惫地摇摇头,随即将身子栽进休息室的沙发里。
我开始慌了,这一切听起来太不现实,就在三分钟前我还觉得这所有的事情都和我没有关系,我脑子里唯一琢磨的事还只是学院下周的期中考试,现在我傻站在原地,像个白痴一样呆头呆脑地问。
“可是你……你不是……”
“我撒谎了,”他抬起头,“我常跟你们讲我周末去城外鬼混的事对吧?那不是真的……”
“所以你从来没有……”我难以置信地摇头,“天哪……那你可真是个编故事的天才。”
“我知道。”他自嘲似的笑笑,“我希望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也是我自己编出来的,但不行……我得告诉你,他们叫我今晚就做好准备。我已经向我的父亲发誓绝不叫我的家族蒙羞,你也知道的,我们活在世上的唯一意义就是被我们父辈拿去做这种事,亏得我还以为我曾经有机会……算了,你听我接着往下说吧,我需要你在一份文件上签字,这代表着你承诺在我被献给那个玩意之前陪在我身边,保证我不会出什么意外。”
我这才注意到那些散在桌子上的羊皮纸,我开始猜这不是个梦,我最好的兄弟就在那个地方等着我,等我签下那该死的文件好送他下黄泉。
“真的已经到这一步了么?”
“木已成舟。”他绝望地盯着天花板,“我被选中了,就这么简单。你不用像别人一样说那些可怜我的客套话,你只要帮我做这一件事就好了。”
“为什么?”我试着将自己从震惊中慢慢拽出来,一点点恢复冷静,“我以为这种事都是……”
“我希望是你,”他飞快地打断我的话,“如果非要有个人在这种时候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希望是你。”
“可我不是你的亲属,这不合法律。”
“我查过家谱。”他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你的家族和我的家族祖上有姻亲关系,严格来说,你可以算是我的舅父,虽然我们之间的那点血缘远到能隔着条海,不过这依然是千真万确的事。”
这座城邦的家族之间,只要耐心往上追溯就会发现没有谁和谁在几代之前不是血亲,只是平时并没人多在意这个。
“我的确听说过,”我干巴巴地回答,“我的曾曾祖父和你的家族的旁支有一点关系。”
“我知道这是钻法律的空子,不过,管他的呢,”他把脸埋在掌心里,“我已经决定了。我这辈子就这么一次有机会能用我学到的东西叫我自己稍微舒服点,我是说,呵,过了明天这一切不都没有意义了么?他妈的,我在法学院呆了整整四年,天知道我为了那些该死的论文和考试费了多少功夫……然后忽然有一天,你被告知这一切全都是无用功,因为你马上就要……”
“我知道了,”我只能够这样回答他,“我会的,我会的。”
*
*
我问他你还需要什么吗,他做了个手势,我走到他的玻璃柜里拿了一些杜松子酒。
——深呼吸,想象一个让你觉得足够安全的场景。
他对着纸袋反复吸气再呼气,慢慢将灵魂解脱出来,然后他把身子向后倒去,靠在沙发的靠背上,胸膛不住地起伏着。我把酒倒进杯子里,杯子有点脏,我才发现,但他不在乎,一把接过来一饮而尽。
我看着他,我真的希望有什么事能叫他感觉更好一些,但说实话,我根本想不到。
我记得十五岁那年我准备参加神学院的入学考试,妈妈和姑姑每天变着花样地叫人做各种吃的给我,临考前的最后三天她们为我端来了一大块重奶油蛋糕——这曾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考虑到我家的家族遗传病,我的家庭医生一直禁止它在出现在我家的食谱里,但那三天我的母亲说“没关系,亲爱的,你可以吃个够,只要它能叫你开心就好”,她边说边摩挲着我的头发,问我还想要什么东西,但我什么都不想要,老实说,那时我甚至都没有吃出来那些蛋糕到底是什么味道,只要一想到那场考试,我的胃里就恶心得难受,当别人往我嘴里塞满食物时,我只觉得自己是一头即将被送上绞索架的猪。
可我知道考试是有始有终的,当我走出考场,我会恢复知觉,但世上还有些事情并不是如此。
他垂下眼沉思了一会儿,像是睡着了,就在我以为他真的睡过去了的时候,他却又把空杯子冲着我一递。我把酒给他续上,他把手收回来,朝着杯底望了一会儿,再次一饮而尽,这个过程一直重复了三次,我以为他是想把自己灌醉,但他开口说。
“你不该叫我喝这么多。”
我愣怔了下,接着摇头:“算了吧,你——”
“我说真的,”他看着我,“你签的那份文件上有写。”
“去他的吧,”我说,“谁在乎那种事?”
还有二十八个钟头。
“你会做我的伴郎。”他说,“你,还有安德里斯,还有我表哥,然后再从学院里找两三个人。你的礼服还在吗?”
我点头。
“你知道我从来没想过这个。”他说,“我甚至连你的婚礼都没到过场,两次我都找理由推开了,我就是受不了这种事。”
“那没关系,”我说,“我知道你不喜欢。”
“所以这是我的报应吗?”
“不,绝不可能。”我扶住他的肩膀,“我发誓,天底下讨厌婚姻的人多了去了。再说这事本来也就没什么意思。”
如果是往常的话,他听到这话会笑起来的。
我的两次婚姻堪称两出荒唐闹剧,这其中唯一的受益人是我的父亲,他热衷于将我安排给那些躺在病榻上的垂死少女或是白发苍苍的老寡妇做丈夫,这既叫他每次都能够从中大赚一笔,也为我本就名声不大好的的家族增添了更多不堪入耳的缺德称号。
“我不想死。”他抬头看我,“我宁可像你一样。”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我努力让自己表现得轻松些,“我是说,你不应该……”
“别哭,”他说,“你一哭我就觉得,这一切都太他妈可悲了。”
*
*
“我已经见过了。”伊撒芙的脸色不比她哥哥好看多少,“那头牛比去年丰收节祭日上被宰掉的那头要大得多。”
“你不该乱跑。”
“是的,那我就该老老实实呆在房间里,等着不知道哪一天像你一样被爸爸卖给——”
她顿了一下,语气缓和了些,近乎于叹息似的说。
“我带了一点蜂蜜蛋糕,如果你还希望吃点别的什么,我和妈妈会想办法的。”
而后她转向我这边,像是才注意到我的存在似的,向我行了一个屈膝礼。我可以看见她金棕色的头发编成的两条辫子随着她身体的活动晃来晃去,她很年轻,十六或是十七岁,长得和她哥哥一点也不像。
“照顾好他,拜托了,”她还想冲我接着说些什么,又好像是觉得这样的话毫无意义,“我知道你比我和妈妈更了解他。”
*
*
屋子里又一次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的好兄弟再次看向我,这次是用一种略带歉意的眼神。
“我忘了你爱她。”
“没有,不至于。”我说,“那不重要。”
虽然这有一半是假话。
“但如果被选中的人是我,”我说,“我相信你会为我做同样的事。”
既然我在那份法律文件上签了字,承诺以“舅父”的名义做我的好兄弟的陪护人,那么按照城邦的伦理法的规定,我便不能够再同他的妹妹结婚。
他在发抖,我看得出来,他很害怕,他需要我。
*
*
他需要从月亮升起的时候开始禁食,他把自己关在浴室里,期间安德里斯和他的表哥都来看过他,但他不愿意见任何人。
夜半时分,传信人用鸽子带来消息,元老院准备开始第三次抽签。我的手攥着念珠面朝着东方祈祷。
——救救我的朋友。
我知道这很自私,可我脑子里想的就是,叫他们随便抽中什么人都行,只要不是他,只要不是他就好了。
浴室里的水流声渐渐轻下去。
我开始回想起我的一生和他的一生,我是说,我的一生不会停在这个位置,但是他的一生,他的一生,我六神无主地跪在那里,月光射在灰色的墙上,时钟滴答作响,沙漏里的沙子快要流尽。
“你得给我戴上这个。”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像个幽灵似的,站在那里捧着那个匣子对我说。我突然感觉他很陌生,也许死神提前在他身上烙下了什么印记,叫我开始觉得他不是平日我所熟知的那个人。
“这就是我不想叫其他人做这件事的原因之一,”他说,“我受不了别人这么对我,尤其是家人,你能想象我的叔叔或者哥哥现在坐在这里给我做这个吗?我是说,那太奇怪了。其实我也不想你来做,谁做都受不了,但至少你……”
他在紧张,我知道的,他越不安的时候话就越多。
“好吧,”我在想我该用怎样的语气说话,“那你算是找对人了,这东西我们在学院几乎人手一个。”
*
*
我想有关陪护人的真正含义是,你得保证你所“陪护”的这个祭品,在明天被推上祭台之前还是完好无损的,他可以发疯,可以精神失常,但如果缺胳膊少腿乃至溺死在浴缸里,那就全部都是你的责任。
被选中的人有可能会在仪式前夜自杀,陪护人与其说是陪护,倒不如说是寸步不离的监视,监视这个倒霉鬼叫他不去求死,监视他叫他直到最后一刻仍保持童贞——这也很重要。
曾有那么一件事,有一个被选中的青年在仪式前夜突然失踪,人们搜遍全城,最后在下城区的一家妓院里找到他,那时他饮下了毒酒,两个妓女簇拥着他,只见他面色青紫地颤抖着唇,一边咳血一边呢喃着说他宁可死在她们的怀里也不要再回家。
“你们学院真的很多人戴这玩意么?”
“还行吧,”我想了想,比划了个手势,“我知道有三成人是这么着,不过我感觉大部分人戴它绝对和禁欲没什么关系。”
他嗤嗤地笑着,把腿分开,他刚剃了体毛,看起来有点怪。
“那你有没有和他们一样?”
“什么?”
“胡搞呀,嘿嘿。”
“不是那样的……”
我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这使我痛苦,我并不想去分辨他脸上的表情,分辨玩笑和真意之间的界限,我感到一切都是似是而非的,他停留在混沌世界的中心,而我虽跪坐在那里,我的灵魂却正被向后拖去无限远。
“别客气。”他笑着看我,“来吧,就当我求你。”
“别闹了。”我转过脸,轻轻地推开他,“不该是这样的。”
“什么意思,”他脸上的表情如旧,只是语气近乎于无理取闹,我看出他已在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我快死了,我快死了,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样?你觉得应该怎么样?你怎么这么可恶,你——”
我扶住他抖个不停的肩膀,不知道是该叫他这么嚷下去,还是该给他喂一些镇定剂,他察觉到我的意图,忽然间猛地像一根绷断了的弦,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
“没人这样,他妈的,凭什么,他们把我卖了,你听懂没有,我什么也没做错——”
“我知道,我知道,”我说,但我不觉得我真的知道什么,所以这个刹那所说出每个字又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我无力地抬起手,企图阻止他用头去撞墙,“我知道……”
他摔碎了屋子里能摔碎的东西,所有的陶瓷杯,所有的玻璃器皿,鱼缸和墙上的木框,最后精疲力竭地瘫坐下去,他制造了一种我所看不见但感受得到的屏障,那个时刻,钟声响起来,随后一切再度归于沉寂,我默默地起身,去收拾这一地狼藉。
*
*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个午后,我们都只有六七岁,他在他家的苹果树下捡掉在地上的烂苹果,他父亲不叫孩子们摘树上那些好果子吃,说好果子是用来招待客人的。
“我算是客人么?”
我这么问,他点头。他摘了一个给我,我一手从兜里掏出小刀,想要把它切成两份。我从来没切过这种东西,在摸到它之前我以为它的质感和橙子差不多,但不是,它更硬,刀不用力就戳不穿,用力却划破了我的手。
老实说很痛,如果不是在外人面前,我早就叫唤起来了,但既然不是在家里,我只好显得镇定些,想若无其事地把手塞回口袋直到不流血为止,但他不认为这是个好办法,他对我说前年他家有一个仆人被篱笆上的钉子扎破了手,之后就死掉了。
“但这把刀是干净的。”我说,“我猜不至于会怎么样。”
他执意要拉着我去找他的姑妈,说她很会处理伤口。我们在迷宫似的城堡里上楼又下楼,那些数不清的木头台阶被踩得嘎吱嘎吱作响,他把我推到一个草药味很重的房间里,有个女人在里面搅一口锅,她把一种味道非常刺鼻的药粉敷在我的手上——我觉得那闻起来更像是一种驱虫药,然后用厚纱布把我的那根手指裹得像骨折了似的,后来想想,这做法简直是胡来,顺带说一句,这位姑妈大概四年后因为沉迷炼金术,有天不小心把自己炸死了。
他带我去他的房间休息一会儿,我们坐在他的小床上,我还在盯着我的那只被纱布裹得看起来大得离谱的手,觉得很滑稽,就忍不住笑,他便也笑,床就开始晃。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不结实的床,他摇摆着身子把床颠了几下,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去颠那床,感觉像呆在弹簧上面,他差点跳起来,笑得打颤,不过很快楼下就传来他妈妈的喊声,叫他别再闹,不然床塌了,他父亲又该骂个不停,而且他们也修不起。
我们就躺到地板上,我看着他,他无意识地用手指扯衣服上的线头,我后来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停止这样的小动作的,也许是从他不再穿那种带窟窿眼的衣服开始,所以我会忘记他也曾经是和我一样的小男孩。
*
*
我终于拾干净了地上的碎玻璃渣,因为找不到新鱼缸,我只得把那条挣扎个不停的鱼装进水盆里,我不知道它没有被摔出毛病,它在水里侧着身子东倒西歪地浮来浮去,有点像是死了,我也不太确定,我有点这种怕活在水里的东西。
不是总有那样一句话么——朋友是你在世上重新选择的家人。
我想家人之间是不太容易谈论性的,我猜大多数时候你们会装作不清楚世上还有那么一档子事,那年他在听说我的妻子怀孕之后就是那副表情,他一脸震惊地坐在小酒馆里,过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对我说。
“我以为,呃,就是,你……”
“我又没有什么毛病。”我说,“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不能——”
“抱歉。”他飞快地讲,抬手做了个就此打住的手势,我们便不再聊这个了。
以我有限的人生经验来讲,家人之间不应该“亲密”到这种程度。当然我清楚这并不是真正的理由,那个真正的理由我还说不出来。
有一刻我觉得我好像不在这里,我的思维总是习惯了这种不负责任的逃逸方式,我的脑子在保护我自己,但我又究竟受了什么伤呢?
总之当安德里斯敲门的时候,我以为我算是暂时得救了。
“你不介意……”我低着头结结巴巴地问。
“哦,当然可以。”安德里斯点头,转过身又对他说,“坐起来我给你戴。”
我十八岁,他比我大一岁,我们两个单独呆在那里的时候看起来还算像两个成年男人,但安德里斯一站在那里,我们就会被衬得像两个孩子,我想安德里斯也就比我们大那么两三岁,也许是因为他身形更高大,又也许是因为他天生就有这种气质。
“你给他刮的么?”安德里斯像摆弄玩具似的把我的兄弟架起来,“你该用些蜡,这样处理得更干净。”
我窘迫地摇摇头。
“你不该叫他自己碰剃刀,太危险了,你要把屋子里那些尖锐物品都收起来。”安德里斯继续说,拧开金属扣,“你也知道过去很多意外都发生在后半夜……这不是闹着玩的。”
他的半边侧脸隐没在阴影中,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哦对了,”安德里斯又停下来问,“他灌过肠了么?”
“我不知道。”我支支吾吾地答。
“老兄,”安德里斯叹气,“你真不能这么一问三不知的。”
我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在安德里斯怀里替我把所有的问题都答了,而我大概像个傻子。
“你看,”安德里斯把他的腿掰开,给我演示那个锁扣怎么打开又合上,“这样就行了,很容易,你试一下,我待会儿就该走了,万一需要打开的时候你打不开,那就麻烦了。”
“好,”我深呼吸,“谢谢你,真的。”
“不用客气。”安德里斯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保重。”
我把钥匙收进贴身的口袋里,现在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他把脸埋在被子里,很安静,没有一点声音。我意识到我做错了一件事,我有点后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我猜我的脑子差不多坏掉了。
有一秒我以为他永远不会再理我了,但他只是翻了个身,吸了下鼻子,很疲惫地轻声说。
“你这个混蛋。”
第二幕
有时候我会犯一些错,有时候我又会觉得那压根不算什么。
在我读神学院的第二年,战争爆发了,我被送去前线,那里的人手不够,随军牧师的消耗速度远比神学院培养一个神职人员的速度要快得多,我和大概一百个实际上并没有正式神职资格的学生被授予了临时执照。
我觉得这称得上是一种欺诈。想想看吧,你是一个虔诚信徒,在战场上流干了血,弥留之际身旁的这个人握着你的手为你吟诵经文,你安心的闭上双眼,只等待自己的灵魂升天,可你不知道这个人实际上只是个大二还没读完的学生,一个半月前他还在担心期末挂科之类的糟心事,然后整晚偷偷摸摸地吸烟□□和偷喝白兰地,每个人的宿舍床底都藏着一堆粗鄙□□到足够下十回地狱的禁书……你要面对的实际上就是这么一群青春期的小崽子,和神圣这词其实一点都不他妈沾边。
一个伤兵就是这么嘲讽我们的,那时他的一根脚趾断了,他就这么哎呦哎呦地喊着,在伤病营地的帐篷里躺倒下去,直到有人耻笑他偷懒不去战斗,他便回答说。
“得了吧,瞧瞧看,这里还有些充模作样的神棍呢!叫我孬种——可以,谁叫咱没有个像样的有钱老爹……”
事实上被派到前线去的神学生大多没什么背景,或者说正是因为没什么背景才会被弄到这种地方来。不过我自己在这个问题上倒是没什么辩驳的余地,我的确有个有钱老爹,我不是非得上前线不可,但我的有钱老爹在家给不到十七岁的我安排了一位七十岁的未婚妻,所以……
“念点什么…”会有受伤的士兵扯住你的袖子,“给我念那个,升天的……”
你会发现很多伤兵根本不知道你吟诵的是什么祷词,有的人能背诵某几段话,但并不知道那些字句的具体意思。所有和神与神圣之物有关的书都是用普通民众听不懂的语言编写的,所以当你把念它们出来时,你就会显得好像很了不起,那种语言很优美,用它说话像在唱歌,而你容貌俊美——这是神学院的选拔原则,再搭配上那一身长袍,的确会叫你看起来像个和神明沾边的玩意。
我的某种信仰就是在那个时候彻底破灭的,我是说,当我意识到这是个多么容易制造的骗局的时候,你还能那么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么?我能把祷词念得叫人像在听一场歌剧,这很简单,我的任何一个同学都能办到。神学院会在甄选时淘汰掉那些嗓音不好听的孩子。城邦有句流传许多年的笑话——歌剧院的首席歌者都是当年没考上神学院的倒霉蛋。
在学校里我们每天都会接受发音训练,我们把一句话一个词一个字念上千万遍,只为了叫它从我们的嘴里吐出来时更婉转更悦耳,三年后我们中的一些人会被挑选进神殿,那时我们的身体已经被打造成一件乐器,我们将会在黄金锻造的巨大鸟笼里经年累月为我们所侍奉的神灵吟唱,我们被告知这是一种需得被争取的荣耀。
“你完了,”那个断了脚趾的家伙最后对我说,“现在你进不了你们那个狗屁神殿啦,哈哈哈。”
我比较心平气和地告诉他,我本来就不是会预备进神殿工作的那一类学生,便也没有什么保守童贞的需要,因为我的父亲不希望我做个“一辈子靠嗓子吃饭又不给家里下金蛋的鸡”,所以我会正常地结婚生子,在毕业后做个有世俗生活的普通学者而非职业教士。
“得了吧。”他一脸嘲弄意味地躺在那里有气无力地讲,“婊子。”
我想我在那个帐篷里做得最多的事情并不是祈祷,甚至不是和他们谈话,因为实际上我并不太擅长与不熟悉的人沟通。
第一个月我给每个躺在地上呻吟不止的人喂水,用毛巾擦他们的脸和手,倒便桶和清洗炊具,从黎明到黄昏,但这并不会叫他们晚一天死掉。
第二个月我学会如何清洗和包扎伤口,如何更换绷带,但到天亮时,仍然有人不再睁开双眼。
第三个月我挖坑,填土,再挖坑,再填土,再挖坑……我的长袍的下摆被磨得烂掉了,死亡在头顶嗤笑我的无力。
理论上讲这一切都远不在我的职业范围内,我是一个被临时授予神职的随军牧师,我应该做的事是整天跪在那里祈祷,祈祷没什么用,或者你可以把它当成一种精神上的麻醉剂,叫一个人在他快死的时候感觉舒服点,你的义务是让他知道他的灵魂马上就要进入冥界不必再在这里受苦受罪,你甚至无需给出任何承诺,一个人最终能够在死后得到的好与坏,只取决于神是否选择怜悯,而我们所受的教育告诉我们,怜悯人并不是神的义务。
“念点什么,”依然有人躺在地上虚弱地说,“念那个……会升天的……”
我记不清那个人什么样子了,我只记得我把水盆放下,然后说:好吧,让我们看看,现在还能做点什么。
*
*
我的记忆是分裂的,世上有两个他,一个是我童年的玩伴,当我闭上双眼时,这个小孩子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和同样是小孩子的我一起举着蜡烛在闹鬼的房子里做游戏,但这离我又很遥远,有时我会怀疑这一切是否存在过。另一个他是我少年的挚友,这个他和我一同活在现实里,更聪明,更英俊,更显得无所不能,当我想要做某事时,我会习惯性地征询他的意见,因为他是我认识的人中看起来最可以独当一面的家伙,他够酷,够风流,谈起任何事都头头是道。
我不是在比较哪一个他更好,因为事实上我清楚并不存在两个不同的他,那应当是一个向前递进的关系,你很难说喝第一口汤的你和喝最后一口汤的你哪个好,或许我这么做比方也是不恰当的……
但这会使得我有种被抛下的感觉,因为我时常感到时间在我身上是停滞的,哪怕我是同龄人中最早结婚的那一个。
当他脸上露出儿时那种慌张害怕和茫然无措的神情时,我才仿佛终于感到,我认识的那个人又一次回到我身边,但这是否只是一种病态的可耻的想法呢?
有一种理论,在两个亲密的伙伴之间,总有一人在主导他们的关系,有时人们轮流扮演这个角色,也有时这份职责或是说权力只落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决定他们要去哪里,做什么,去决定更多的事。
我狼狈的仓惶的伙伴,我的兄弟,傻里傻气的朋友,我记得十二岁时去剑术学校报到的头一天,我们被一群强壮的大孩子夹在中间,像两只鹌鹑似的瑟瑟发抖,我们像两个走错了地方的冒失鬼。
——算了吧。他小声跟我这么说,冰凉的手贴在我的脖子上,不敢去推教室的门。
实际上我也在打退堂鼓,但他这样说,我就没有理由继续发抖下去,那时候事情总是这样发展的,如果我们之中总要有一个人为某事而出头的话,事情就会这么发展。
我把门撞开,大声和教练说抱歉我们迟到了。有人哄笑,讲一些粗俗下流的话,我们哆嗦着嘴唇,尽量狠狠地瞪回去,然后提着剑走到该呆的位置上。我们的父辈在城里的名声都不好,我的父亲是手段卑劣靠卖假药发家的暴发户,他的父亲是会半夜亲自学鸡叫唤来压榨农奴的老吝啬鬼,我想这是我们在任何地方都不大受欢迎的原因之一。
他们会笑他是个滑稽活宝,因为他的剑士服寒酸得看起来像马戏团的小丑,他父亲舍不得给他买一把真剑,大概对那守财奴来说,肯送儿子上剑术学校已经算是慷慨仁慈。他常饿着肚子,因他家的餐桌上通常只有清水和干面包屑,他总吃不饱,也总是因为吃不饱闹出乱子,那时我们会经常偷偷混进别人家的婚宴上偷吃偷喝,被揪住耳朵从桌子下面拽出来好一顿毒打,我挨得比较少,但他们知道他的父亲是完全不会管儿子死活的,总会打得格外不留情,有两年他的左边耳朵稍稍有点聋,大抵是某次偷面包时被主人家扇了太多耳光。
有天他差点给狗咬过,不是人家放狗咬他,是他从城里一户人家的饭盆里偷了一大块给狗吃的猪肉,非常好的一块肉,在我们这个时代肉类还是奢侈品,我们这里的气候不适宜放牧,这里的土地贫瘠到甚至种不出来多少像样的粮食,城邦每年要花巨资从达努特平原进口肉类来保证富人的餐桌不那么寡淡。
那时我们都以为那条狗是已经睡着了,谁知道它只是在太阳底下假寐,狗发了疯地叫唤,他只得慌忙把肉往嘴里塞,肉是生的,他本想带回家煮熟了给全家人吃,可没法子,也就顾不上那些,当然他咽不下去,又吐不出,狗还要往死里咬他,我是很怕狗的,但我又不能叫我的朋友因为一块肉而被噎死或是咬死,所以我用石头砸狗的头。
黏糊糊的血就那么沾在我身上,狗脑袋和我的脑袋都看起来很糟糕,他跪在地上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和那条死狗,我忘了那是什么感觉。
我没用袖子擦脸,因为我从家里搬出来的时候就带了这一件干净衣服,所以我就只是对他说回家吧。当然,我是指回他的家,我那时算是每天都住在他的家里,他妈妈对此没有什么意见,因为我不吃她家的饭,而且我的体重很轻,晚上睡觉不会压塌他家的床。
*
*
我的大半个童年是在他家那座石头城堡里度过的,我曾觉得那是世上最有意思的地方,后来再回想,那只是个阴冷的散发着霉菌味的冰窟,甚至可以说有些恐怖,夜晚时所有的东西都呈现出一副濒临坍塌的颓态,只是因为他在那里,一切才看起来不同寻常;我们披着床单举着蜡烛踏在阶梯上,模糊的光打在那些落满灰的壁画上,我们便假装自己是那些寻宝传说里主人公,正在冒险,正在探寻某个真相,我们都有神话里英雄的名字,他是奥克利涅斯,我是吉尔吉斯亚,我想在英雄史诗里我们应当是不同时代的人物,奥克利涅斯和吉尔吉斯亚之间至少相隔着整整两个王朝和四百二十年的时光,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
我好像并不算太欣赏吉尔吉斯亚,我扮演吉尔吉斯亚是因为他喜欢吉尔吉斯亚,正如他扮演奥克利涅斯是因为我喜欢奥克利涅斯,我们扮演对方喜欢的英雄,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样会更有趣。
我们的世界里并没有什么写给孩子的启蒙读物,只有一篇篇关于征战和厮杀的英雄史诗,大抵是因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儿童并不真的被当作儿童看待,童年稍纵即逝,只要你的声音开始嘶哑,只要你的唇边冒出一点毛茸茸的胡须,你便被视作一个成人,一个战士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可是那些神话,那些英雄又过着怎样的生活呢?吉尔吉斯亚会手持弓和箭,站在高塔上俯瞰那片原野,他的箭射穿过咸湖巨怪的双眼,让水中的达莉亚免遭吞噬,达努特人侵略他的城邦时,他张开他的弓,将箭射向敌人的头颅,他不断重复着这一切,但那是无意义的,铁蹄冲破了所有的防线,他将最后一支箭搭在弓上预备射向太阳,他要把太阳射下来,但这会触怒神,吉尔吉斯亚对神的敬意胜过对君主的忠诚。
我一直不太喜欢这首诗的结局,这使得我不太欣赏吉尔吉斯亚,不过对此他有一些不同的看法。
“他想要射下太阳,”他对我说,“曾有一刻,他是要这样做的。”
“但他没有,他敢做地上的任何事,可他不敢触怒天上的神,这又算什么英雄。”
“这并不出乎意料,”他说,“人是会这个样子的。”
我想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从来很难达成共识,这应该是我们童年最大的分歧,我一直以为这也没有什么,我的姑姑却说这很重要,这比任何事都重要,这会决定你生命中的一切事,你会成为什么,你会选择什么,你又会放弃什么,我不懂她的意思,也没有来得及仔细地问一问她,当我从战场上回来,她就已经病死了。
好像有件事我还没有交代清楚,我想想看——哦,对了,狗,我刚才说过,这里死了一条狗,我坐在地上,满脸和满手都是血,我的“奥克利涅斯”吓坏了,阳光下他的头发是浅栗色的,酷夏得烈日把他皮肤下的血管都照得很清楚。
——怎么办?
他问我。后来我想那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时刻,但当时我几乎什么都没有意识到。我大概处在某种应激的状态中,感知不到周遭的一切,也不知道疼痛和惶然,只是想快一点回到我们的城堡里,用冷水洗一洗沾血的脸和手,然后躺上床好好睡上一觉。
所以他硬着头皮替我做了之后的决定,这是我们童年的关系的转折点,我说过的,总会有一个人扮演主导者,总会有一个人掌握职责和权力,我发现我并不擅长做这件事,而他会做得更好,就像我们第一次相遇时,他执意拉着我上楼去找他的姑妈处理我手上的伤口一样,我其实更适合被人那么拖着走,但他这个人习惯躲在别人后面,我猜那是因为他的家里有太多哥哥,他童年的大部分时间只需要做大家庭里的小弟弟,他也习惯了这个身份,这是个相对轻松的,不需要被给予太多期望的角色,会叫你习惯躲在什么人后面,习惯听从他人的决定,习惯把选择的机会让给你信任的人。
而我是个独生子,我没有什么兄弟姐妹,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他主张我们一块把那条狗找个地方埋起来,他拿着铁锹干活,铁锹是哪里来的我不知道,我记得我坐在那里出神地想一些事,我的脑子里回荡着新约圣章里的神谕,关于大天使和十二门徒,关于太阳神和末日审判,我又想到远东的铁矿石和失传的炼金术,被钉死在城墙上的门德尔列斯学派,被摔断了脖子的大智者胡里奥达尼萨瑟斯,还有那道刻在无名墓碑上的数学题,赛斯特在山顶杀死了他心爱的学生,凶器是一座水晶杯,他在阳光下审视那一地狼藉,却意外地从巨石的几何结构中参悟到了真理,既那可怜的已死去的潘德尼斯对铜环问题的证明实际上是对的……
他满身是泥的晃醒我,他的呼吸是灼热的,我不知道这么形容对不对,他像是已和整个酷夏融为一体,连手指都在发烫。
“给它藏到草堆里怎么样?先用布裹起来,你的上衣我用一下?反正已经沾上血了,估计回去也洗不掉的……”
我就脱掉了衣服,这是酷夏,光着上身也不觉得冷,我可以之后再借他的衣服穿,我们差不多高,他的衣服我都能穿,不过我能想象得到下周再去剑术学校上课,人们看见我们穿着差不多的衣服会怎么嘲笑我们,总有人比划着恶意的手势暗示我们是一对儿,总有人会在更衣室里堵住你问:“嘿,你的小男朋友去哪儿了?”,我知道这一点都不好笑,不过反正也从来没有姑娘瞧得上我们,名声这种东西就也变得很无所谓。
史诗里的奥克利涅斯也没有姑娘喜欢,不受人喜欢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奥克利涅斯是英雄中为数不多的没有任何姻缘或是风流韵事传闻的家伙,其他那些英雄总是和一些男男女女纠缠不清,叫我感觉很讨厌。
在我们都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讨厌那些黏黏乎乎的东西,那些吟游诗人在宴席上为了多得一些赏钱,总要把声调拖得很长,用甜得腻死人的嗓音去向那些醉醺醺的宾客们不遗余力地描述关于英雄的桃色故事,譬如说,在唱到吉尔吉斯亚射穿巨怪的双眼时,诗人总要先形容一番达莉亚在水中的模样,她穿了多少衣服,她的头发是散下来还是挽上去的,她雪白的臂膀是否露在外面……仿佛达莉亚只是一块肉,而吉尔吉斯亚是一根行走的阴////茎,人们听得如痴如醉,所以我从八岁开始就暗暗发誓一定要做个纯洁的人,像奥克利涅斯一样,不过很快这一切就彻彻底底的失败了。
我很早就该意识到,我成为不了我最想要成为的那种人,从头到尾就完全没有一丁点希望。
*
*
“你在想什么呢?”他侧躺在床上看着我,烛光的阴影落在他的脸上,“嘿,别说你又在想我妹妹,那我可是会很伤心的。”
我感到他的精神好了点,至少有力气和我开玩笑了,就好像刚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给我讲讲你们学院的事,”他又说,“我好久没听你说那些地狱笑话了。”
我们之间的不愉快总是这样结束的,一个人给另一人一个台阶下,只是往常这个往后退一步人是我,因为我惹他不高兴的次数总是少于他惹恼我的情况,不过他从不记仇,我倒是更敏感些,有时计较很多。
他不怎么擅长道歉,越长大越是如此,他也有很礼貌的时候,但礼貌的对象通常是那些不会在我们的生活中留下太多痕迹的人,也就是所谓的泛泛之交,他的言语倒算不上粗鲁,只是态度咄咄逼人,我想这种性格上的转变是从他进入法学院的第二年开始的,直到我从战场回来的时候,他已然算是我们这个圈子里的核心人物,有那么一整个夏天,我总觉得我有点不认识他。
“你确定要这时候听那种事?”我闷闷地讲,“上周,院里有个一年级生往自己身上浇蜡油……”
“我想听地狱笑话,不是疼痛故事,”他‘嘶’了一声打断我,“上回那个就不错。”
“好吧,”我叹了口气,仰起头想了想,“我有讲过神甫和魔鬼奶牛的事吗?”
“讲过。”他的手肘撑在床沿上,头歪向一边,闭着眼睛,“不过你可以再讲一遍。”
其实很多笑话是我编的。神学院奇奇怪怪的人和事的确很多,但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那么富有戏剧性,为了听起来有意思,我时常得杜撰一些东西,让它变得更像个讽刺味十足的辛辣玩笑,好逗得他咯咯直乐,我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引人发笑的天赋,但他笑起来的时候,会叫我感觉不错,另一个原因是,有时候我有点怕他,我知道他是我最好的兄弟,但越长大我越拿不准他在想什么。
我的名声不太好,我知道我的名声不好,但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跟他说过什么,如果有的话,那些事他又信了多少。
“你认为,”有一次我问他,“奥克利涅斯的做法是聪明的吗?”
“我不想伤害你的感情,但老实说,”他犹豫了一会儿,“我不认为那样的牺牲是值得提倡的。”
“没有关系,”我说,“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奥克利涅斯,是中古时代的诗人对被洪水淹没的翡翠城的隐喻,”他斟酌着,“那些无家可归者,他们需要这样的赞美,需要抚平自身不断被索取被剥夺直至流离失所的伤痛,它能够唤起离散者的荣誉感,仿佛他们是为这样的使命而受苦,但我不认为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幸福。因为归根结底,奥克利涅斯不是凭借自身的意志而行动,他只是感受到人们需要他这样做而去做。”
“你不觉得,英雄正是一种为满足他人的期待而生的产物么?”
“是会有这样的情况,”他思索了很久,“但那样的英雄听起来不太像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是说,人是会对死亡感到忧虑和恐惧的,我认为英雄只是离我们无限近,但又曾有一刻比我们站得更高的人。”
“也许他是个无法流露出忧惧的人。”
“那不是更糟糕么,”他说,“这样听起来,世人都像是在分食这个人的血肉一样。”
有时候我会觉得我离他很远,特别是当他身边围着一群我不熟悉的朋友的时候,他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他很厉害,我为他骄傲,但他是怎么看待我的,我不知道,许多人甚至不理解他那样的人是怎么和我这样的人玩到一起去的,我们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搭边。
他的家很破落,直到现在也还是如此,但他拥有一个古老的姓氏,这就可以决定很多东西,我是说,即使我的家富丽堂皇得像宫殿一样,我和我的父亲也永远没有资格进入某些不属于我们的阶层的场所,也永远不会和他们这一小撮人在某一些事情上享有同等待遇。
譬如说,当我长大一些的时候,我才知道真正让我被神学院录取的,并不完全是我的入学成绩,其中最重要的部分是我父亲捐赠给学院的那一万五千枚金戈尔和送给三位院长的整整一车葡萄酒,如果我真的想要被入选神殿,我的父亲至少得再卖掉半个庄园,再打发走家里所有的奴隶,那就简直快破产了,完全不合算。
很多类似这样的事,我会这么藏在心里不去说,我觉得世上没什么特别公平的事,何况我也已经占了很多便宜。
我知道我的父亲是后来靠发战争财,才一次性还清那一万五千枚金戈尔的,我还知道我父亲是个战争贩子,我十八岁了,不是八岁,我没法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像钱是大风刮来的。
当我站在战场上的时候,我就知道,这里所有人在这里受难,都该有我的一份罪,这真奇怪,一个小孩想要穿上教袍去救赎别人,为了实现他的这个愿望,反倒叫千万人因此受难,而他看着这些人在他面前垂死挣扎,再为他们念那所谓往生的咒语,这又算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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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见过士兵像稻草一样,如此轻易地被拦腰斩断,你会想,造就这一切可怕景象的人一定是一群疯子,无论那片山脚下的铁矿多么重要,也没有理由叫那么多人就那样死在那个鬼地方,可当你远离战场,正舒适地生活在城邦的上城区,餐桌上摆着鲜花和时令的鲜蔬,顿顿都有烤得很好的小羊羔肉和从海上运来的葡萄酒,你的想法也就不重要了。
是矿石贸易带来的暴利在供养我们这一整座城邦,否则,我们的政府两年前就该宣布破产,愤怒的民众会冲进议事厅,先遭殃的是元老院的贵族,再之后像我的父亲那样的商人,如果不幸没能连夜跑路,我们这些一辈子从未真正劳作过的家伙,将会被一个个吊死在城墙边上。
这时候是不是该摸着脖子说一句谢天谢地,感谢战争和土地,感谢粮食和铁矿,感谢有人在正确的时间做出了正确的决策?
如果我从来没有去过战场,我的想法也许会变得更简单些。可所有的事情都和战争有关系,它是你吃的每一口饭,喝的每一口洁净的水,它以这种形式钻进你血液里,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又从你的毛孔里钻出来,以意想不到的的方式去摆布你的命运。
“三千万布勒斯的战争债券,”他开口说,“我们必须赢下这一场仗,否则……”
我开始讨厌‘否则’这个词。
“否则,”他很疲倦地讲下去,“我们就会一夜之间变成穷光蛋,这还不是最糟糕的,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你也知道我们的财政一直是个问题。”
他被选中了,或者说,是在某人的安排下被选中了,这对他的父亲来说是件好事。
“我父亲说他这次很有可能大赚一笔,”我想起不久前的一次谈话,“就是你说的那个……叫战争债券的玩意。”
“是的,当然,人人有份,”他不无讽刺地朝我一笑,“这里每个人都想大赚一笔,这不就是战争赋予我们的最好的意义么。”
城里所有的有权势的家庭都盼望赢下这场战争,战争已经让像我父亲或是他父亲这样的人尝到了甜头,这是一场豪赌,你的脑袋有可能被愤怒的民众拧下来插在旗杆上,也有可能安然无恙,这也许全凭运气。
运气是可以操纵的,这不算是什么秘密,如果你相信世上有神,事情就简单很多。
传信人敲响房门,当那封信传到他手里时,无需有人再将上面的文字念出声,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便已消散了。
他问我到现在还相不相信‘祂’存在。我发觉他没有问我‘祂’是否存在,而是问我是否相信‘祂’存在,我认为这两者是不同的。
可哪一个问题我都无法回答。
过去的几个小时里,我曾期待有一丝转机,现在一切却已尘埃落定,故事里的奇迹未曾降临在我的朋友的头上,或者说制造奇迹恰恰是他所被赋予的使命,才是那个真正会害死他的东西。
第三幕
我第一次结婚是在十四岁,我的那位妻子和我一样是十四岁,她有咳血病,医生说她就快死了,人们说她瘦得像一具骨架,她和我结婚是为了继承她家族的一笔巨额遗产,拿到那笔钱的条件是她要有一个孩子,一个通过合法婚姻所生的继承人,否则那些好东西就要落到她的几个叔叔头上,而她死都不允许这种事发生,所以她以最快的速度给自己找了我这么个毫无主见的小子做丈夫,因为我看起来实在没什么心眼,不至于白天黑夜地惦记她的钱。
我的确不惦记,我的父亲惦记得眼冒绿光,尽管她只在契约上写明她拿到遗产后只会分一小份给我父亲作为答谢,但我父亲有自信到那时他能得到更多,我妈妈哀求他不要答应这桩荒唐婚事,于是他们整夜整夜地争吵,她选择不出席那场婚礼,还有其他一些人也选择这样做。
婚礼上我隔着她身上的七重纱牵那只冰冷的手,她不停地咳嗽,我说我会为你祈祷,她开口对我说了她对我说过第一句话,她说“得了吧,神不在乎”。隔着面纱我看见她的眼睛,蓝得像海一样,后来我又在一个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蓝眼睛,那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那个晚上我对她坦白,在这之前早已和一个索希勒斯家的女孩有过关系,当然我也许还说了其他一些事,我没法不对一个看起来病得快要死去的人坦诚,然后她抬起她那张惨白的脸,虚弱且不耐烦地说。
“谢天谢地,既然你早知道怎么做,那就请你快一点,我今晚还有两篇文献要读。”
我记得有那么些个月她一直躺在床上不停咳嗽,一边翻阅那些堆积成山的法律文书。为了更好地打赢那场遗产官司,她一直在波萨特学院的图书馆自学法律,她想要了解她究竟在法律上拥有哪些具体的权力,她用最快的速度修完了几乎所有的课,因为她每天都在和死亡赛跑,没有一刻功夫值得耽误,但到最后他们也不肯给她一个正式学位,她甚至需得把论文署名改成一个男人的名字,比如洛塞特之类的,她还要给自己虚构一个低调的贵族姓氏,学术委员会的教授们是很容易把某些作者姓氏看起来出自下城区的稿件当作恶作剧扔进废纸堆的,按照他们的话说,那样的下等人不可能学会读书写字,那样的文章也只可能是拼凑剽窃,不值得他们浪费时间去瞧。
“算了,”她躺在床上说,“反正我也没那么喜欢法律。 ”
几周后她去世了,医生说她本可以活得更久一些。
*
*
他们用凉水泼醒我。我靠在一座雕塑前昏了过去,人们都很恼火,目前为止这些个好心人替我做了很多事,我应该感激这里的所有人。
“老兄,这些全他妈是你的职责,不要这么把事情丢给别人。”
两个巫医模样的人喂给我一勺味道像止咳糖浆的药剂,我摘下身上的毛毯,有人闻到了我身上的酒气,露出不赞许的表情,那表情仿佛在说“我这辈子就没有见过这么糟糕的首席伴郎”,我苍白无力地笑了笑。
阳光照在身上很暖和,空气里有甜丝丝的味道,孩子们穿上了那种用于参加正式典礼的衣服,但那叫他们稚嫩的脸显得非常奇怪,大人很热衷把他们穿破穿旧的衣服改一改放到孩子身上。
我需要交出那边钥匙,再把手放在权杖书上宣誓,他的舅舅狠狠剜了我一眼,他的几个哥哥担心我会绊倒,但我在原地站住了,我想我做得很好,我很久没有领唱过圣歌,不过这不耽误我发挥,我想就是把我绑在一辆四驾马车的轮子上,叫我的脑袋时而朝下时而朝上从旧都城一路颠簸到米梅勒山峰,我的嗓子也一样会无意义地唱出最准确的乐章。
“你向我发誓。”他的舅舅凑近我的耳朵,“你这个狡猾的小魔鬼,你这个披着教袍的淫邪下贱胚,你向我发誓,你昨晚没有动过他一根手指,你发誓他还是……”
我恍恍惚惚地抬起眼望着这个老人,平静地听着这些奇怪的指控,他的胡须和眉毛都是一片灰白色,这叫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些事,但这显然叫他看起来更为恼火。
“你这无耻的小娼妇,你最好什么也没有做,最好没有去用你的毒汁玷污一个纯洁的圣徒。”
“没有,先生。”我喃喃地答着,“但您怎么会这样清楚我的面目?”
老人的脸变得煞白,像个被毒草刺到手指的农夫,他呸地一声地上吐了一口吐沫,眼睛死死盯着我,仿佛阳光下正在发生什么不幸的事。
我父亲冲上来打了我一个耳光,我的身体轻飘飘地歪向一边,黏糊糊的似乎是血一样的东西从鼻子里流出来。
“闭嘴。”
“可我从来没有学到这种事。”我忽然感到很奇怪,“难道我不是一直被教导要张开嘴,在有客人来访的时候,在客厅里,在花园里,在马厩里,在房间里,在所有的桌子底下,在所有您装作看不见的地方,我一直用我的嘴做让您的朋友们高兴的事,这里有哪一位可敬的人是对此完全一无所知的么……”
*
*
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我如愿被神学院录取,我很爱惜我身上的教袍。
常常有一些个早晨,我的教袍被熨烫整洁地叠在我的床头,我就知道,这一天我需得穿上它,直到我一点都不想再碰它,直到我看见它就想把它扔进火堆里,我仍然需得穿上它,当然它是没有罪的,有罪的是我,从来是我。
我的父亲在他的会客室里谈生意,他总是希望当他谈到某些关键时刻,我会裹着教袍戴着镜片抱着书从门口路过,他的客人们将会露出那种心神不定的神情,有时,我想是有时,他会希望风把我的袍子掀起来一点。
他的儿子,一个神学院的学生,货真价实的,不是装模做样的戏子,是真正的教徒,他的教袍是真的,他的念珠是真的,他结过婚,但他还很纯洁,非常纯洁,他会把他的钥匙交给他的妻子和父亲,是的,非常听话……
——你爸爸说你是个好孩子,好孩子为什么要在袍子下面光着腿,难道你做祷告时也像这样□□么?
先生们,想听听他的歌声吗,他的歌喉很不错,听听吧,多纯净的声音,献给神的好嗓子,别把他的喉咙顶坏了。
*
*
“你完了,”战场上,那个断了脚趾的家伙最后对我说,“现在你进不了你们那个狗屁神殿啦,哈哈哈。”
我知道那不是无的放矢,因为我做了一些事,我做了一些让所有人都高兴的事,我发现我在那里只能做那个,我说过了,那是我的罪。
一个小孩想要穿上教袍去救赎别人,为了实现他的这个愿望,反倒叫千万人因此受难,而他看着这些人在他面前垂死挣扎,再为他们念那所谓往生的咒语,这又有什么意义。
多奇怪呀,在这里,在他父亲的会客室里,所有人都想同他做那件事,他却不停地唱歌,在这战场上,所有人都想听他唱歌,他却做了那件事。
他尝试过什么,他给每个躺在地上呻吟不止的人喂水,用毛巾擦他们的脸和手,倒便桶和清洗炊具,从黎明到黄昏,他给每个人清洗和包扎伤口,更换绷带……这些统统都没有用,人们终究是要死在他面前的,人们痛苦地死去,他再去埋葬,他再去重复,他再去目睹,他再去见证他的父辈由贪婪所铸就的罪。
唱歌吧,那就唱歌吧。
请您闭上眼。他说,他跪在快死的人面前说,请您闭上眼,也许您会得到比祝福更好的东西。
他用他的手,他的手很灵巧,他总能叫人高兴,他还会模仿人们想要的声音,他的罪依然是罪,这个罪人去吻伤者,也任凭伤者亵玩他,在焦土和废墟里,他感到他的身和心终于是纯洁的,虽然那只是一个闪念。
“得了吧。”那个士兵一脸嘲弄意味地躺在那里有气无力地讲,“婊子。”
“省省力气吧。”我讲,“不用你觉得我是什么东西,我早就是了,你以为你可以伤害我吗?”
“什么?”
“我早就是了,”我看着这个人,我发现他有一双蓝眼睛,我找到它了,原来是在这里,可他也就快要死了,“所以谁也伤害不了我。”
“那么,你猜怎么样?”这个人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似笑又似哭的表情,“我也是的,在来这里打仗以前,我也是的。”
“我知道。”我说,他就快死在我怀里,他们总是这样,总是要死在我怀里,我说,“我知道,我知道。”
“我以为打仗会比在下城里做婊子好,”他的蓝眼睛盯着我,“可是我怕死啊,我好怕死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祂到底安排了些什么?你去问问你的神,祂到底给我们这些人安排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我曾经以为我是为了弄清这个问题才去读书的。”
*
*
在我十二岁不到的时候,索希勒斯家有个金色头发的胖女孩,她那时十五但发育得看起来像二十五岁,她很喜欢有年纪小的男孩陪伴自己,她的家很有权势,我父亲很希望和这家人攀上关系。我去探望她的时候,她的体重已有些影响到她的日常活动,所以她终日卧在一张矮床上看书,她叫我到她的屋子里,指挥我把架子上的某本书拿下来递给她,我想我扮演的就是那种仆人一类的角色,她的头发很美,我只记得这样的事,其实我搞不清楚情况,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她摸我的脸,叫我可怜的小狗。
我当然不是唯一的那个男孩,她还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仆人,有很多和我看起来差不多的男孩,所以当她最开始怀上小吉莉亚的时候,她的家人没觉得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的家族在那时还是很卑贱的,他们更倾向于让城里一个叫库里特的男孩做她孩子的父亲,那个男孩有更高贵些的姓氏。
第六个月的时候她的身体开始浮肿,大夫说这是一种尿液有关系的病,起初是她的脚,后来蔓延到腿,她不能再吃甜食,不能再吃很多东西,她的眼睛不能再读书了,她甚至看不清楚我的脸,我握着她胖乎乎的手为她祈祷,那时我还是一个非常虔诚但对神谕的理解还很肤浅的年轻信徒,我每天来看时光着脚,去她家的小路上荆棘丛,我攥着念珠一边念祷告一边从那上面踏过去,让我的脚底溃烂流血,我以为只要这样做,她的病就会好起来,书上是这样说的,但一个月后的某天我照例走到花园尽头,他们指给我一座插着橄榄枝的白色坟墓。
我不知道为什么发生这样的事情。奇怪的是,当我回顾往事时,我会发现这才是最早促使我想要去神学院读书的那个动机,我想要靠近祂,我想要知道,为什么祂要叫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这世上,当然这是一个很愚蠢的动机,只是我当时还丝毫不明白。
索希勒斯家的人开始不认为小吉莉亚是我的孩子,我被勒令不得向城里任何人谈论这件事,他们说如果这桩丑闻传到任何一个人的耳朵里,他们会想办法叫我和我父亲的头被砍下来挂在城墙上。三四年后他们破产了,显然战争会叫一些人暴富也会叫一些人陷入赤贫,他们没有钱养一个多余的孩子,我的父亲又正巧阔的流油,他们开始谈这笔生意,几轮拉锯战之后,小吉莉亚成了我的法律上的非婚生的女儿。
我从法院出来抱着小吉莉亚走在城里的那天,周围人们盯着我,窃笑着说“老暴发户又把自己儿子卖了个好价”,事后我父亲的又埋怨这事不怎么合算,因为他当时有安排我从政的打算,他说在我们的城邦的文化和法律里,承认一个非婚生的孩子,等同于葬送一个人的政治生涯……我听见街上有人喊“可怜的小狗”,我就回头,但那不过是路边一个卖烟草的女人在唤一条病恹恹的狗。
*
*
有些动物是具有神圣意味的,例如蛇和孔雀,我们会在婚礼上见到蛇,会在葬礼上见到孔雀,不过我猜这种事和平民也没有什么关系,这是一种上层贵族专属的荣誉。
只有神职人员会有资格养狗,在我们的城邦,如果有一个普通的车夫不慎轧死了一条狗,他也许会被砍掉手脚,也许会被判挖掉双眼,一切取决于抽签人抽中的签文所给予的指示,也就是神诏,我们这个时代的法律就是如此灵活又合乎神性。
狗并不长寿,狗是一件耐耗品,我们的神甫们会定期把他们饲养得膘肥体壮的狗牵到角斗场上,叫它们相互厮杀,以此来判断神对某事的看法,等这一切结束之后,那些死掉的或是伤残的狗去了哪里,谁也说不清楚,有人说死狗被端上了餐桌,也有人说残废的狗会在黑市流通,民间的巫医普遍认为狗的心脏是一剂止咳的良药。
我不喜欢狗,有人喜欢看我和狗做一些事,他们都有高贵的姓氏,所以他们想看什么就能看什么,我承认我撒了一些谎或者隐瞒了部分真相,比如我认识那条被我砸死的狗,在我十三岁生日的晚上,我和那条狗为我们城邦当时的第一公民表演了一些我不想回忆的东西,我本该很擅长忘掉这种事……
狗,我已经说过,这里死了一条狗,我坐在地上,满脸和满手都是血,我的奥克利涅斯吓坏了,阳光下他的头发是浅栗色的,酷夏得烈日把他皮肤下的血管都照得很清楚。
他真心实意地觉得我们惹上了大麻烦,我们也的确惹上了大麻烦。我已说过,他主张我们一块把那条狗找个地方埋起来,他拿着铁锹干活,然后满身是泥的晃醒我,他的呼吸是灼热的,我不知道这么形容对不对,他像是已和整个酷夏融为一体,连手指都在发烫。
“给它藏到草堆里怎么样?先用布裹起来,你的上衣我用一下?反正已经沾上血了,估计回去也洗不掉的……”
我们以为我们将那具狗尸埋得很好,但事实上三天后它就被人找到了。尸体上裹着我的衣服,我的衣服上又绣着我家族的名字,所以你看,事情就是这么糟糕……
——好孩子。瞧你多漂亮,难怪你家的生意总是这样好,好孩子,把你的好本事都亮一亮……
他们对我说,就像他们平日里惯用的那种腔调。
——你是很好很好的好孩子,你做得很好,神会饶恕你的,好孩子……
他没有问过我后来是怎么自己摆平那件事的,就好像他从来没有问过我为什么那么不愿意回家,没有问过我在战场上发生的事,我很庆幸这一点。我庆幸我们之间的那最后一点边界感,我想我们彼此都有未曾和对方透露过的秘密,我的秘密总是比他的多,也许这才是后来使得我们的关系滑向一个亲密和生疏并行的状态的最大原因——这个句话很长很难分句是不是?
但这就是试图向一个人坦白心声的感觉。你总是绕来绕去,总在同一个迷宫里打转,直到有一天,你带着线锤和做记号的笔准备再试一次,那个人已经不站在那个你原以为他会停靠的地方,你好像总是失去一些吐露心迹的机会。
那个晚上我磕磕绊绊地讲完那个几周前讲过的笑话,那时我还没有喝酒,但我察觉到我的精神完全不在状态上,我说错了很多个名字,我甚至好像弄不清某些建筑的地理位置,但他只是静静地枕着手臂侧耳聆听,直到我说完最后一个字,这才慢慢开口。
“所以,这个罗彻特是你在学校里的朋友吗?”
我尴尬地摆摆手,告诉他那只是我为这个笑话而乱编的一个人名。
“这样……”他若有所思地把脸贴在枕边,“那哪个是你的朋友呢?”
我说我没有朋友——除他之外的朋友。
月光下他看着我,我想要朝他哈哈大笑,我以为这一向是件可笑的事,我等着他调侃我,或是我自己调侃自己。而他继续那么忧郁地看着我,轻轻把头转过去,又像一个我不认识的人那样,叹息似的说。
“不,那你以后怎么办呀。”
*
*
我在发烧,耳鸣使我听不清任何东西,人们需得朝我耳边使劲喊他们提的问题或是要说的话。我的手抖得握不住笔,我很想睡一觉,或是昏死过去,但总有人不停地把各种文件拿到我眼前叫我签名。
我应当是负责操办一切的人,人们一个挨着一个在我身边问我,这个东西要怎么那个东西要怎么样……
伴郎礼服穿在我身上并不显得得体,它紧绷绷的,我喘不过气,每个人都是这个样子,我们这里的人总好像穿不对衣服。
书里总是那样写的。太阳升起,全城的人都会知道这个名字,街上的人会奔走相告,直至每一户人家都收到消息,商铺挂牌停业,集市里也没有人赶集,学校里不再上课,大夫不去出诊,法院暂停任何官司,甚至有乡下农夫从很远的地方赶来,拖家带口地跑到城里面来。
已经有近三十年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了。从前这种事很频繁,譬如瘟疫,譬如洪水,譬如饥荒,有时候一年一次,有时候三五年一回,没有什么规律。每当人们需要一个奇迹,就有一个年轻人需要被献祭出来,以替人们换取神的恩惠,这里的世界是如此运行的。
那个时代的人们比我们今天更习惯这样的事,他们习惯这样那样的仪式,对这一切驾轻就熟,但谁也无法真正知道古人的思想究竟是怎样的,也许他们看待事物的角度与今天的人相比也没什么不同。
他们按照书里的描述打扮他,给他梳头,给他编发,给他穿上那件紫红色的袍子,恢复旧礼仪不是已经容易的事,特别是当你发现衣服被虫蛀了许多小洞的时候。
他被穿过耳洞,虽然是在在很小的时候,但所幸一直没有闭合,这样他便可以比较顺利地戴上那对不知道多少人戴过的黑曜石耳钉,如果假如他原来没有耳洞怎么办?人们很理所当然地回答说:那就直接扎穿它。
他被人们架起来,他的眼睛好像看不见,耳朵好像听不见,他像个死人一样安静,人们一定会觉得这是因为他接受了神的感召,不会有人承认那是那缸加了超剂量镇定剂的百藿酒的功效。
他们把他的头摁进缸子里,不停舀酒给他,直到他的瞳孔涣散为止,后来人们又意识到这样太过了头,他的肚子会被撑得叫他塞不进新郎礼服所以他们又给他催吐,他们扳开他的嘴唇,把手伸进他的嗓子眼里。恍惚间我意识到也许那是我的手,又或许我只是在更远一些的地方。
他吮着我的或许是某个人的手指,他不叫任何人的手轻易离开他的喉管,人们略带嫌恶地大叫起来,窃声议论这个新郎的童贞究竟是否货真价实。
但我不在这里,但我不在这里……
——我从来没有去过下城区。我总是和你们编那些鬼混的故事,但我从来没机会真的去过那。
——好啊,你想去看看吗?
——午夜的集市,篝火和马戏,占卜师,喷泉和月桂树,蜂蜜薄荷酒……
——戴花环的少女在石砖上跳舞,异邦人吹奏他的金喇叭,鸟飞起来,窃贼和强盗藏在暗处,诗人献唱到天亮,有人用一颗明珠换一首歌……
——不过我打赌那里不可能真是这个样子。
——的确不是那样。
——但我一直觉得,世上总会有一个地方是那样的,它不在这里,但肯定在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
他吐到浑身抽搐,有人惊叫说看到了他的胆汁,他掉进满地的污秽里,他们又得要从头到脚地清理和打扮他。大牧首开始催促,这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
我的奥克利涅斯被许多只手匆匆塞进一件紧身礼服里,少年少女们将编好的花环一串串套在他的脖子上。
——你吻过很多人吗?那到底是什么感觉?
——我也说不好。
他们把他架起来,绑在一根木桩上。
——我喜欢过一个人。
——是吗?
——应该是。
钟声响起。
——不用担心,我宽恕你。
——什么?
——不用担心,我宽恕你。
那头发飙的公牛朝着他的身体撞去,牛角戳穿他的腹部,他浑身都是血窟窿,他的内脏连同骨头全都露出来,他的血不停地淌下去直到断气,他黑色的眼睛逐渐失去光亮。
公牛继续狂暴地用铁蹄踩踏起他的尸首,人们扯开嗓子高呼,人们用力鼓掌跺脚,神殿的歌者们伴着鼓声和号角声齐唱起那首祈神的歌。神已将祂在人间的伴侣带向天上的国度,城邦将会胜利,将军会赢得这场战争,所有人都将得到他们所需要的……
太阳升起来了。
吉尔吉斯亚会手持弓和箭,站在高塔上俯瞰那片原野,他的箭射穿过咸湖巨怪的双眼,让水中的达莉亚免遭吞噬,达努特人侵略他的城邦时,他张开他的弓,将箭射向敌人的头颅,他不断重复着这一切,但那是无意义的,铁蹄冲破了所有的防线,他将最后一支箭搭在弓上预备射向太阳,他要把太阳射下来,但这会触怒神,吉尔吉斯亚对神的敬意胜过对君主的忠诚。
如果吉尔吉斯亚最终无法拯救达莉亚,那么又何必在咸湖保护她,何必站在高塔上挣扎,何必不断地重复那无意义的举动,她死在达努特人的弯刀下,正午的光照拂她的酮体,吉尔吉斯亚,你的挣扎与嚎啕难道不是虚伪的么?
奥克利涅斯,你的吉尔吉斯亚多么懦弱,他只是站在那里无动于衷,而你却宽恕他。
铁蹄从他的身上无数次踏过去,他被完完全全地踩成一滩血肉模糊的玩意,随后人们开始载歌载舞,酒杯碰撞的声音在殿中回响,举着火把的祭坛侍者们将一种会叫人飘然状态的香料洒向空中。
空气中的一切气味都令人作呕,可我为什么还站在这里,难道我不是一个死去的鬼,而是一个活着的人,难道我还在这条河流中不断向前,难道我正在接受‘永恒’么?
“圣哉……圣哉……圣哉!”
“圣哉……圣哉……圣哉!”
“圣哉……圣哉……圣哉!”
人们手拉着手,肩并着肩,齐声高唱。
“圣哉——圣哉——圣哉——”
“圣哉——圣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