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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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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照片拍摄于闻煦11岁生日的前三天,这是他人生中得到的第八个钢琴比赛银奖。
小时候的记忆很多都模糊了,不过也可能是因为这件事太丢脸,让闻煦不想回忆。
总之,闻煦只依稀记得捧起奖杯的那一刻,自己心肝脾肺肾似乎都碎了一遍。
痛,太痛了。
这要命的该死的丑陋的第八个银奖杯,就像是白雪公主的魔镜。
闻煦每次低头,看见奖杯上倒映出自己那张瘪着嘴的脸,就仿佛有一道声音在自己耳边说:万年老二万年老二万年老二…
嘴角越来越向下,明明知道在台上哭是件多么丢人的事,明明眼泪都已经憋住了。
但谁料不小心一转头,看到自己旁边是个金光闪闪的奖杯之后——
山林遇火星,那股委屈猛地蹭了上来。
领奖台上突然爆发“哇”的一声,全场寂静。
闻煦还是忍不住哭了。
当时闻煦并不知道自己哭得有多丑,也不管旁边那个万年第一表情有多惊恐。
闻煦只觉得天都塌了,在什么地方都顺风顺水,拿第一拿到手软的小少爷,体会到了人生中第一回难过的滋味。
从4岁到现在,这么多次比赛,闻煦还是拿奖拿到手软,不过这个奖变成了银奖。
一股荒凉油然而生,闻煦的哭声瞬间更大了。
闻煦哭得好像没有明天,台上的大人们虽然莫名其妙,但反应过来后都在安慰他,只不过事与愿违。
眼见闻煦的眼泪越流越多,工作人员只好过来求助他的父母。
结果等工作人员找到两人,定睛一看——
张玉桐笑的趴在闻载肩上,手里还是尽职尽责的拿着相机,记录下自己儿子“光辉一刻”。
张雨桐,闻煦的母亲,一个总是温柔微笑,但其实有些小小恶趣味的女人。
明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要在照片背后的留言里,用“忍不住”为自己挽尊。
以及...
闻煦垂眸。
以及那个扶着张玉桐,印象中高大沉稳的身影。
他也在笑,只是很克制。
并且发现自己的笑容被闻煦捕捉到的一瞬间,男人立马换上了熟悉的冷脸。每一处棱角仿佛都在对闻煦说:你还需要努力。
这是他的父亲,闻载。一个让他害怕又仰慕,总是把关爱藏在面无表情里的男人。
这两个人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但现在,他们都不在他身边了。
闻煦靠在沙发侧边,把手里的照片高高举起。
那段小字被他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但总是看不够。
这一次,闻煦又逐字逐句看了很多遍。
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又皱起眉头满脸恨意。
纷繁的情绪在闻煦脸上不断转换,过了一会儿,这张照片被人小心翼翼放回了盒子里。
轻飘飘的相片落到盒底,暗乎乎的一点也看不清。
闻煦立马松了力气,用力向后一倒。
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透过纱帘打在闻煦脸上,照清他晦涩不明的表情。
在他的身旁,冷灰色沙发上铺满了过往旧照。像一条长河,记录着男孩长大的每个瞬间。
从蹒跚学步、到第一次上幼儿园、再到人生中第一座奖杯…
照片主角只有闻煦,但每一张都有父母陪伴的身影。
他们或许在不远处敞开怀抱等闻煦一步步走来;在幼儿园门前看到闻煦擦干眼泪才安心离去;又或许在台下捧着鲜花,满眼骄傲的看着台上的他。
每张照片的背后都会写下几句话,企图用图像以外的东西记录下那一刻。
爱意藏在照片中,也藏在时间里。
而这些隐晦的爱,在闻煦十一岁后戛然而止。
十一岁后的照片数量骤减,只剩零星几张“全家福”。
闻煦的个子随着时间推移长了又长,身边的人却只剩自己。
从一开始的局促不安,到最后一张,那是十七岁的闻煦,孤独又冷静的看着镜头。
他已经习惯一个人拍全家福了。
滴答一声,门被人打开。
李白把从超市采办的两大袋东西放在餐桌上,一扭头,闻煦手里明晃晃的烟落入他眼帘。
李白皱眉:“你不是不抽了吗?”
闻煦动作一顿,随即把烟按进烟灰缸:“偶尔。”
最难熬的两年里,闻煦学会了抽烟。
闻煦知道这个习惯不好,所以他抽的很克制,没有烟瘾,只在情绪极差时才会抽两根。
但李白还是觉得不好:“少抽点烟,你才多大。”
“我早成年了。”
闻煦出神:“你忘了,我休学过两年。”
李白这才反应过来:“对啊,我又忘了…这时间过得也太快了,总感觉我刚认识你不久,那时候你才十一岁。”
说到十一岁时,李白突然想到什么,语气低沉下来。
“你姑姑。”
李白欲言又止几番,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但闻煦知道他没说出口的话。
他摇头,手不经意往后一搭,离他最近的一张全家福掉进他怀中。
那是闻煦小时候拍下的,一家三口的笑容被衣服的阴影笼罩,最后隐入一片黑暗。
生日成了父母的祭日,失去双亲的小孩一个人留在异国他乡。
所谓的亲人像野犬张开血盆大口,不复往日慈眉善目,盯着遗产的眼睛里满是贪婪的绿光。
一切虚幻终将被风吹散,来自丛林的荆棘露出了它的獠牙。
遗憾,憎恶,悔恨。
被保护在象牙塔的小孩第一次和世界面对面,他无不绝望的发现——
原来世界是这样的。
所谓的亲人朋友,打着‘为你好’的旗号,为了钱挤破脑袋,却没人在乎他的死活。
甚至在发现自己分不到一杯羹时,将无处可发的恶意对准了刚刚失去双亲的小孩。
十一岁前的闻煦不知世间疾苦为何物,十一岁后的闻煦吃一顿饭都要看人眼色。
李白在曼彻斯特的街头遇到了逃出来的闻煦,用一块牛角面包换来了闻煦的接纳与感激。尽管那块面包还没吃完,闻煦就被保镖带回了闻家。
但因为这块面包,直到现在,李白也是唯一能让闻煦听话的人。
姑姑?
这几年的针锋相对早让闻煦能冷眼旁观过往,但姑姑这两个字,他真叫不出口。
“其实想想,她不把我送去国学社还能怎么办?”
闻煦不咸不淡,像是在说和自己没有干系的事:“不把我送走,她怎么光明正大入主集团?”
“不把我送走...她看着我这张脸,怎么能睡好觉。”
失去父母的第二年,了解了所有往事的闻煦疯了一样的针对闻枫。
他的姑姑闻枫也不好惹,转头就将他强行送进了一所名叫‘国学社’的教育机构,理由是“他太叛逆”。
这家打着‘国学经典’名义,宣扬所谓传统美德的机构,听着好听,背地里却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
李白对这个机构的所有了解,全部来自于媒体。
那些报道里的图片和文字让李白触目惊心,电击、殴打、洗脑、圈禁...
哪怕闻煦不愿意告诉他自己经历了什么,但李白光是听着其他受害者的声声控诉,就能知道闻煦的痛苦。
他再见闻煦时,小孩学了一身坏毛病。
抽烟、打架样样不落,看谁眼里都满是警惕。
脸张开了,个子也长高了,人却比初见时更瘦削沉默。
李白恍惚间都快忘了,第一次见面时,那个穿着背带裤、怯生生叫他“哥哥”的小男孩是什么样了。
闻煦无意告诉任何人他在国学社的遭遇,他受过多少次电击,又在他身上打断了多少根棍子。
说了,只是让关心他的人徒增担心。
闻煦不想让自己受过的苦,成为别人的负担。
“要是当年,你愿意出来指证闻枫,她现在早在牢里了。”
李白叹气:“可你...你...”
李白没说出口的话,两人都清楚。
当初国学社东窗事发,全国媒体都在报道这件事,一时间,几乎无人不知这个虐待儿童的机构。
闻煦是华国国籍,但他的法定监护人闻枫是英国国籍。
如果闻煦将手里受虐待的整局交上去,按照英国法律,闻枫逃不了牢狱之灾。
可闻煦什么也没做。
闻煦父亲的老友,也是帮闻煦逃离国学社的郑冠海因此气得住进医院,李白知道这件事后,也表示不解。
所有人都觉得,闻煦是因为念及旧情,才不愿举报闻枫。
只有闻煦知道真正的原因,但他从没解释过。
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疼得闻煦不愿再看见沙发上的那些照片,干脆一股脑全把它们扔进了盒子里。
他动作粗糙,也不在乎这些照片会不会因此卷边、摔坏。
盖上盒盖,闻煦把这东西扔到了一边。良久,无言。
“...”
自从李白来到中国偶然间和闻煦重逢,这些年的相处,李白早把他当成弟弟看待。会不自觉为他打算、为他考虑。
可想的越多,李白就越无力。
闻煦处境挺难堪,成年到现在这么久,还没参与过公司事务。
闻枫的封堵是一回事,可真正原因,是闻煦自己不愿插手。
他好像什么也不在乎,公司在谁手里都行,自己未来怎么样都成。
但李白这个旁观者,看着却揪心。
所以那天在走廊上,气急的李白才会痛骂闻煦。
他想骂醒他,想告诉闻煦,这世界上有这么多人希望你好,你应该对得起这份期望。
但那天顾渺走进教室后,一直低头不语的闻煦终于抬起头。
他看着李白恨其不争的眼神,平静无波的说出了心里话。
“别对我抱有期望了。”
这个世界上对闻煦最好的人,是他的父母。
但他们死了,那场车祸中活下来的只有闻煦。
闻煦被两位至亲紧紧护在怀里,从而博得一线生机,也让他亲眼看到了他们死亡的惨状。
父母温热的血液从他眼前滑落时,闻煦才十一岁。
而后被送进国学社,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他硬生生过了两年。
青春最好的几年,最应该无忧无虑的几年。闻煦的三观却被打破,性格被重塑。
闻煦知道还有人关心着自己,但他不想接受这份好意。
没人和他有相同经历,又怎么能劝他回头是岸。
客厅一时间沉默下来,智能语音的准点报时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闻煦一动不动的坐在那儿,李白叹气:“昨天郑叔给我打电话,说联系不上你。”
李白口里的郑叔全名郑冠海,是闻煦父亲的老友,也是集团里所剩不多的老人。
当初闻父去世,郑冠海一边忙着好友的葬礼,一边盯着压力,极力维护闻煦。
当初闻煦被闻枫送走时没有透露风声,只是说把人送到国外。
但郑冠海敏锐察觉到不对劲,一直在暗中调查。
后来国学社消失,闻煦重回闻家,郑冠海居功甚伟。
这些年他身体不好,一直想让闻煦回到英国,接手公司。
这既是作为从小看他长大的长辈的担忧,但更重要的,是不愿老友的心血落入闻枫手里。
李白说:“你父亲去世了,所有股份都留给了你,你是最大的股东,悟林现在是你的东西。”
“没什么是我的东西。”
闻煦脑袋昏昏沉沉的,从烟盒里拿出最后一根烟点燃。
小时候闻煦就清楚,只有在意的、拥有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但、
“我所有,在乎的,珍惜的。”
“…全他妈没了。”
他反复而麻木的陈述着事实:“没了,早烧干净了。”
闻载夫妇去世的那天,在车上,闻载看着还是闷闷不乐的闻煦,恨铁不成钢,把人数落了好一顿。
张玉桐打断了他的话,想去安慰自己的乖儿子。
但奈何那天闻煦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窘态实在难以忘却,张玉桐憋笑憋得脸都扭曲。
忍了忍,才对闻煦说:“咱们下次再努力,肯定能行。”
然后转头过去看闻载:“你昨天可不是这么和我说的,就不知道跟你儿子说几句心里话啊。”
被人拆穿,闻载有些不自在。
奈何张玉桐一而再再而三的催促,闻载清了清嗓子,说道:“你…”
一声巨响,没有下文了。
闻煦至今想起那一幕,骨子里都会不自觉的开始战栗、颤抖。心跳猛地加速,呼吸不畅,好像下一秒就要喘不过气。
金色的奖杯成了不可得的梦魇,闻载没说尽的话语让闻煦在无数个深夜中惊醒,然后整宿整宿睡不着。
每当这个时候,闻煦都会想,爸爸没说完的话究竟是什么。
是一如既往的“不要骄傲”。
还是他终于愿意脱下那张严父的面具,真心实意对自己说一句“你做的很好”。
但已经没人能告诉他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也再不会有人忍着笑安慰自己,告诉他“下次一定能赢”。
每个人活着都需要一个支点。
有了支点,人活着就有希望,燃烧自己是为了痛快的享受生命。
没有支点的人踽踽独行在世界上,浑浑噩噩,活一天是一天。
被太阳遗忘的向日葵结不出花,腐烂才是最终归宿。
十七岁的闻煦是那朵正在腐烂的向日葵。
十七岁的顾渺在早上7点被闹钟吵醒,脑子里除了困什么也没有。
哦,不,还有那杯无法入嘴的苦瓜汁。
“这东西很好,真的。”
李孟书不遗余力推销着自己的减肥套餐:“美容养颜又瘦身,还是你妈亲手打的,你告诉我你有什么理由不喝。”
难喝啊,难喝就是最大的理由。
顾渺在心里无声呐喊,抬起手臂假装惊讶:“嗯嗯嗯…哎哟我好像要迟到了,我先走了。”
“...你从来不戴表。”
顾渺摆摆手,拿起面包片咬在嘴里,又把给桃桃准备的牛奶喝了个一干二净。
李孟书深呼吸:“那是给桃桃准备的。”
反正就要去上学了,顾渺干脆破罐子破摔:“总比喝那要命的玩意强得多。”
“…”
李孟书一脸平静:“顾渺你今天别回家了。”
“好,我下楼就把钥匙丢垃圾桶。”顾渺开始跑火车,“走了走了,别太想我啊。”
“赶紧滚。”李孟书咬牙切齿。
顾渺充满活力的冲李孟书眨了个wink,赶在李孟书操起围裙砸向她的前一秒逃离了战场。
今天后桌两人组来得早,罕见的比顾渺先一步到达教室。
“你俩今天来这么早?”
顾渺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凑到陈霜其面前。
陈霜其:“爱学习不行啊。”
“行行行。”顾渺含糊点头,给身后两位一人扔了颗葡萄味的水果糖。
安和挑剔:“今天又没有西柚味?”
顾渺“嘿”了声:“爱吃不吃。”
拿人手短。安和摇着头把糖衣撕开。
今天第一堂课本来是李小胖的,但李小胖前两天发烧,硬撑着上了两天后还是撑不住,请敖琴替他代课。
敖琴走进教室不久,陈宏鑫就被沈笙撺掇着举手发问:“老师,月考卷还没改出来吗?”
“唉,改是改出来了。”
敖琴道:“可前段时间下暴雨,好几个老师把卷子放窗台上忘了收。一晚上后卷子要么冲没了,要么就都花了,正准备这两天拿b卷重新再考一次。”
因为这件事,学校还紧急开了会议,把几个犯错的老师骂了一通,让年轻人以后都注意些,少把重要文件放在窗台上。
这事对老师来说左不过也就挨顿骂,连个处分都没有,过两天就该忘干净了。
但对学生而言,“重考”两字足够让台下哀嚎一片:“还考?”
全班都兴致恹恹,只有高博兴致勃勃:“重考?多久能考?”
“——我的博士哟!”
江河眼见不善的目光朝他们这桌汇聚而来,连忙捂住高博的嘴:“博士,咱们作死下课作成吗?”你作死别带上我一起受累啊。
博士,是班里人给高博取的小绰号,没什么恶意,调侃成分居多。
高博一脸嫌弃的推开同桌,推了推眼镜,倒真没再说话。
“你们不用。”
敖琴笑着回答:“我们班没出现这种情况,只不过成绩要跟着全年级的一起出来,所以你们还得等段时间。”
虽说成绩还不能公布,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回忆起昨天理出来的成绩单,敖琴决定隐晦提点两句。
“这次考试大家都发挥不错,但有几个人...唉,不理想啊。”
安和的嘴又开始讨骂:“及格线小姐猜一猜有没有你?”
被戳中痛脚,陈霜其狠掐了安和一把:“闭嘴。”
腿上的刺痛感让安和脸“腾”一下红了个透,然后由红转白,最后青了一片。
顾渺光看着都觉得疼。
敖琴清嗓:“陈霜其,蒙焦,还有闻煦。”
“你们三个的语文成绩很吓人啊…再这么下去,高三真的很危险。”
陈霜其头都快钻进桌厢里了,安和记仇,摸着大腿阴阳:“这下不用猜了,果然有你。”
陈霜其默默又掐了一把,安和脸色一紫,彻底不说话了。
陈霜其和蒙焦都是出了名的偏科,但好在态度还不错,敖琴也没多说什么。
但剩下的那位...可就不太一样了。
敖琴表情凝重,看了眼最后一排那本被立直的语文书。
书是正经立在那儿的,人也是真的不听课的,
对闻煦,敖琴实在没办法:“有些人,不是把语文书倒着放成绩就能上来的。”
闻煦耳尖动了动,模模糊糊听到这句话。
他睁开眼,看见那几排天翻地覆的中文字,发现敖琴说的好像是自己。
闻煦沉默一瞬,从桌子上撑了起来。
顶着一班人的各色目光,面无表情的把书放正了回来,然后倒头继续睡。
敖琴一口气差点儿没缓上来,眼睛里明晃晃写着“孺子不可教也”六个大字。
顾渺嘴角一抽,收回凑热闹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