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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朝云(终章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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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竣手足无措,伸手想替青砚擦眼泪,伸到一半想起来不妥,又改成用自己的袖子去擦。擦一圈脸又嫌自己的衣袖脏,慕容竣在怀里摸半天,总算摸出来一块棉帕,可以替青砚好好擦拭眼泪了。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可以让你不哭,好么……求求你了!老天爷啊,我该怎么做啊,求求了……”
慕容竣不会哄孩子,只能围着青砚打转,急得满头大汗。浑身上下摸了一圈,摸出来一根响箭,慕容竣便把这根响箭送青砚的跟前。
响箭是军队里传递消息用的,青砚没见过。她接过响箭捏在手里果然不哭了。
“这……是什么?”青砚抽泣着问。
“这叫响箭。”慕容竣说。
“响箭……又是什么?”青砚再问。
慕容竣一愣,回答她:“就是窜天猴。”
听闻这是窜天猴,青砚马上就明白了,她要慕容竣放窜天猴给她看。
慕容竣依言把这支响箭放了,那箭飞得极高,哨声又岂是窜天猴能比的。一支响箭放出去,青砚就已经笑逐颜开了……
慕容竣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小祖宗开心就好!
既然没事了,慕容竣得以成功带着青砚踏上回观的路。
慕容竣把身上的响箭都送给了青砚,叫她带回观留着慢慢玩。青砚高高兴兴地收下了,一边玩手上的响箭一边跟在慕容竣的身后往回走。
趁小祖宗心情好,慕容竣问青砚,刚才为什么哭?
青砚沉下了脸,好一会才回答慕容竣说:就知道你们靠不住,知道我是姑娘后,便都不跟我玩了。
慕容竣听见了这句话,立马就抓住了当中的核心意思。他问青砚,因为知道了你是姑娘,他们便都离你远远的,所以你很难过是吗?
青砚定定地看手里的响箭,点了点头。
“我不想当姑娘,现在除了乔二哥还理我,其他人都躲着我……在这里,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青砚非常委屈地对慕容竣倾诉,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错,但朋友们却一个接一个地离她远去。
慕容竣了然,青砚来头不小,在天云观呆着甚是烫手,随着年纪一年年增长,除了通过层层禁令给青砚织一张网,天云观的知院确实也无甚其他办法好使。可是很显然最近发生过太多起这样“好友分离”的事情,孩子受到的打击过多,有些怀疑自己了。
慕容竣蹲下身告诉青砚,朋友并不需要经常见面,就算不能见面,真正的朋友也会一直把你当朋友的,下次你们再见面,朋友依旧会义无反顾地为你付出。
听见这样的回答,青砚感觉好受了些。原来朋友的意义并不在于大家一起怎么玩,抑或玩的时间有多长,而是双方对友情的忠诚度。酒肉朋友就算天天在一起也毫无意义,真的朋友就算相隔千里也能互相为对方真诚祈祷。
突然想到了什么,青砚问慕容竣,“以后,你也会离开我吗?”
慕容竣默了默,点点头,如实告知她自己替太子办事,太子已经去汴州了,而自己因为受伤才留了下来,现在伤口已经痊愈,过不久他也得赶去汴州。
听闻慕容竣要走,青砚的眼眶立刻就红了,好在因为有了之前那一番“真朋友”的理论作铺垫,这一次她没有哭出来。
“那么你还会记得我吗?”青砚站在慕容竣的面前,抬起头来很认真地问他。
慕容竣已经二十了,对方还不到十岁,这样一幅场景在慕容竣看来甚是好笑,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这么受小孩欢迎?
慕容竣问青砚,为什么这么想跟自己做朋友,还要自己记住她?
“因为你是英雄!”青砚斩钉截铁地说:
“慕容兄你有所不知,上次那头熊,已经伤过不少人了。官府重金悬赏招人猎熊,结果熊没杀死连小熊都生出来了,还折进去了更多的人!
年初的时候师尊带我和师兄们进山采药,就碰上了这头熊,我们十几个道门弟子对付这一头熊,熊只受了一点皮外伤,但静琏师叔的腿断了,青逸师兄吓得屎都拉裤子里了。
青逸师兄自己都嫌埋汰,还想骗我帮他洗,我不洗,他自己也不洗,结果青逸师兄的裤子被师尊扔粪池里了,到今天青逸师兄都只有一条裤子,如遇换洗日,那么他一整天都只能呆床上哪里都不能去!”
“……”慕容竣哑然,不知该笑还是不该笑……
“英雄惜英雄,所以咱们是朋友!”青砚的判词掷地有声。
慕容竣乐了,差点就笑场。但他忍住了,因为孩子的脸看起来颇为认真,应该是把掏心窝子的话都说出来了,所以慕容竣自己也应该认真才对。
慕容竣重新调整好了脸上的表情,他朝青砚狠狠点了点头说,“好!有你这番话,我一定会记住你的!只是……”
慕容竣顿了顿,装模作样想了想才对青砚提出自己的疑问:“只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往后说起来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用过的法号,这样感觉有些奇怪。”
此话一出,青砚脸上也闪过一丝为难。
是啊!说是朋友,结果连名字都不知道。
“可是我爹不让我把名字告诉别人……”
“啊……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慕容竣转身作势要走,被青砚一把拉住了袖子。
“我叫谢朝曦。”
慕容竣回头,看见她高高扬起的小脸正迎向夕阳,微风吹起她鬓边的发丝,弯弯的笑眼盈盈,内里盛满灿烂星河……
……
慕容竣睁开眼,入目只有黑沉沉的房梁和椽头。床头的油灯已经燃到尽头,最后一寸引绳垂挂在灯壁,像一条濒死的生命耷拉着脖子,拼死绽放自己最后的一点微芒。
伴随“噗呲”一声绝响,油灯熄了,四周瞬间陷入黑暗。
慕容竣从床上起身,他没有点灯,只穿上鞋走到窗边。
透过半开的窗户,慕容竣看见院子里的那棵枣树在夜风中微微摇晃着枝干……
他一把推开窗,让冷沁的风吹上自己的面颊——带走腮边早已漫溢的湿泪。
慕容竣想起来了。
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那个还叫青砚的小道士,也想起来自己是怎样样怀着一颗雀跃的心向谢铭求娶的谢朝曦。
所以这一切都是命吧……
慕容竣闭上眼,迎着风,桀桀地笑。
因为父亲不许她透露自己的名字,于是只好透露姐姐的名字了。
可真是一个小机灵鬼儿……
人生已经过半,慕容竣早没有了机会去后悔。现在的他只是有点儿着急,着急她与自己的儿子还只有那么一点点大。
延儿一定要快快长大啊!慕容竣才好把自己打下的这片江山铺成一幅画,交到延儿手上。好让她知道,原来谢朝云舍命想要夺回的那个东西——
其实一直都在她的手中!
……
是年秋天,北燕国的壬午革新正式拉开序幕。均田运动进入深水区,社会资源的运转愈发活跃,经济活力蒸蒸日上。被战乱打断的儒学教育在北燕重获新生,慕容竣广开学馆,推教化、开民智。他甚至鼓励北燕的世家们身先士卒改为汉姓,因为北燕作为孔圣人一直以来的学生,北燕国需要——认祖、归宗。
人生天地间,如白驹过隙。十年时间转瞬即逝,已逾不惑之年的慕容竣意欲重启渡江南下大计。
就这样,四十五岁的慕容竣重新跨上战马开启了他人生中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南征。
在一场与骆越人的战斗中,慕容竣被流矢所伤。越人善制毒,当初慕容竣的木僵症是在骆越被治好的,而今天这流矢之劫也是拜骆越人所赐的。
箭矢上被喂了毒。
这是一种北燕人从来没有见过的毒,面对这样的毒,随军的大夫们束手无策。
南征不得已被中止,北燕大军连夜北撤,再一次退回了长江北。
是年冬天,除夕的前一夜,慕容竣的箭伤突然恶化,刚吃下半碗年糕的慕容竣狂吐不止。
还在文华殿替慕容竣批阅奏折的慕容延丢开手上的活紧赶慢赶来到了云影殿。文武百官都已经到了,齐刷刷跪在殿门外。
慕容竣躺在内殿的床上,白发苍苍的沈娇娘早已流不出眼泪,只能痴坐在慕容竣的床尾,隔着无边的黑暗最后一次与儿子隔空相“望”。
谢朝曦趴在床头,无声地抹泪。谢朝曦当了一辈子的王妃也等不来王哪怕只有一次的回眸。人生已经看到了尽头,她早已不再抱希望,现在的谢朝曦,只想慕容竣还能活着在自己身边喘气就够了。
偌大的内殿站满了人却安静得可怕,慕容延飞奔至床边跪了下来——
入目竟是父亲沉静的脸。
没有痛苦,没有遗憾……
慕容竣陷入了昏迷,他睁着眼,却已经看不见凑到他鼻尖大声呼唤他名字的慕容延。
慕容竣看见的是另一个人。
那个人穿一件道袍,头扎混元髻。
她的小脸高高扬起正迎向金灿灿的夕阳,微风吹起她鬓边的发丝,弯弯的笑眼盈盈,内里盛满灿烂星河。
姑娘的小手拉紧了慕容竣的手:
“我叫谢朝云,你一定要记住我哟!”
全文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