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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玛丽的小羊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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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寻心里很清楚十六组不对劲、车站控制室有问题,但他还是进来了,他已经做好面对一地死尸的准备了。
当他打开门时,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热气,带着浓郁的蛋白质气味。很腻,很难闻,像是屠宰场里热水浇在肉上的味道。
这好像确实是个屠宰场,开门的一瞬间灯就全部灭了,四周漆黑一片。继寻只看到了一眼,但那个画面铺天盖地地填满了他的脑海,并在逐渐流逝的时间里,一遍遍填充细节。
里面不是地铁了,这边的空间衔接并不完整,里面是个大型工厂,传送带送来一具具挂在链条上的人体,它们呈现出一种无血色的苍白,这些人体全身赤.裸,没有看见头颅。从机器上方伸下来的金属挂钩穿过它们的肩胛骨,把它们一个个吊了起来。
传送带的尽头,有一个切割的仪器,人体被送到那里,被坚硬的利刃从中一分为二。两瓣身体被拉起,可以看见肋骨一条一条,胸腔里什么都没有,里面的内脏器官往下流去,掉进了底下的洞穴,消失不见了。
这是刚才那些肢体的结局吗?
继寻没有想到这是一个处理人体的工厂。
身后车控室里啪嗒啪嗒的声响越来越近了,有很多“人”在向他靠拢。继寻感到太阳穴一跳一跳,涨得厉害,视野里一片黑暗,只能看见物体模糊的轮廓,他不得不往前走,躲进了进门后右侧的角落里。
耳麦里传来十六组的声音,他们问他:“你在哪里?我们怎么没有看到你?”
继寻没有出声。那些肢体进来了,它们走得歪七扭八,没有脸也没有眼睛,他们分辨不清方向,只能循着声音过来。
黑暗把人包裹得彻底,时间一长,他渐渐适应了这个暗度,眼前的一切也更加清晰起来。
他看见这些废弃的人体自觉地走到了传送带的起始位置,钩子穿过它们的身体,肢体悬空起来,脑袋在重力作用下往下垂,钩子前方有一个被设定了切割间隔的断头台,在人被勾起时,刷拉一下把脑袋切了下去,那些没有脸的脑袋便掉进了下方的洞里。
继寻只有在这时才理解了柏樱的话,什么叫做“我们是神的所有物”,这场面确实跟物品没有什么区别。
人类把小羊羔喂养长大,白天赶着它们去吃草,晚上把它们关进棚子里,春天和秋天会给它们剃毛。小羊羔丢失了,他们还焦急伤心,因为这是他们的所有物。他们热切地盼望着小羊羔长大,能让他们的付出有所回报。
最后,小羊羔终于不负所望地变得肥肥胖胖,人类会把它卖掉,小羊羔于是被送进屠宰场里,像继寻见到的这样,被切成了一块又一块的肉,不需要的部分被丢掉,可以吃的部分则经过加工,成为大家餐桌上的美食。
宠物和家禽被分开看待,区别在于是否被人类投注足够的感情。玛丽的小羊羔是会被吃掉的家禽吗?还是它足够幸运,被从一众同类中选出,成为了小女孩的宠物,免于沦为食物的结局。
继寻捂住口鼻,空气中热水的气味越发明显,在人体被切下头颅后,滚烫的水喷射上去,方便皮肤一层层剥落。
继寻没能待太久,他从地上爬了出去,膝盖和手都有些抖,他坐在车站控制室的角落里,不断干呕着。
他控制不住这种生理反应,有些肢体听到了声音,跌跌撞撞地朝他过来。继寻只得站起来,他举起枪,对准了,顿了顿,又放下了,他转过身,扶着黏糊糊的门框往外走。
有“人”在拉他,隔着作战服,那种触感令人从心底战栗。
继寻简直搞不懂这些人为什么这么乖这么自觉,竟然还能安静地排队去送死,安静地被一个个拉上传送带,安静地被当作废弃物销毁掉……它们是真的没有眼睛也没有嘴。
耳机里是十六组的声音:“你们到了吗?”
继寻躲过扑上来的人体,他气息不太稳,回答道:“我到了,但是没有看到你们。你们具体在什么位置?”
十六组很绝望:“就在车站控制室呀,我们就是从车控室进去的,后来,后来……”
后来他们被压住了,被什么压住了?
“你是谁?”继寻问。
他看过十六组四位成员的照片和名字,但这个信息对搜救来说完全不重要,所以直到这时他才问起。
对方回答:“万里。”
继寻问:“其他队员和你在一起吗?”
“是的。”
“好。”继寻按掉了耳麦。
他背靠着墙,屏住呼吸,那些人体在四周摸索着,有些撞在了他身上,粘液的影响下,触感有些凉。继寻近距离看着,这些人体没有脸,本该是五官的位置平整一片,像是一个个假人。
继寻头盔上的灯还亮着,借着那个白光,他看到它们耳后有些疤痕,头皮也有褶皱。比起一开始就不存在五官,倒更像是被浸泡在腐蚀性液体里,模糊了皮肤。
探照灯照出黑暗中一小片起伏的身影,继寻沉默地看着,忍耐着不断被触摸的痒意,最后过了不知多久,车控室里传来嘀嘀嘀的声响,像是催促一般,人体又调转了方向,往门里走去。
整个大厅终于空了,恢复到了没有人气的冰冷之中。
“以赛亚,”继寻深吸了一口气,“你还在吗?”
一阵细细簌簌过后,以赛亚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小孩抽泣着,问:“你看到了……你害怕吗?”
“我们是食物?”继寻的嗓音算得上平静。
以赛亚回答:“不是。这是……垃圾处理厂。”
继寻来到了直升梯前,那些被运过来的肢体已经全部往车控室去了,这里只剩下一地的粘液。继寻走进去,按了往下,他要去地下二层。
以赛亚的声音立刻恢复了正常,他认真地建议道:“你如果害怕的话,我可以把你的眼睛摘掉,这样你以后就看不到了……你一直不喜欢这些东西。”
“……”继寻无视了这离奇的逻辑,问道,“你能动我的记忆吗?”
以赛亚沉默了下,说:“这我做不到,只有主神能做到。”
又是主神,继寻心想,这小孩真是时刻在提醒他执行任务。
他于是问道:“主神那么强大的话,我要怎么杀死他?”
以赛亚说:“我给你枪了呀,你把枪放到哪里去了?”
继寻:“……”
继寻无语了,特殊调查部的枪械室里有那么多枪,他现在缺的是枪吗?
以赛亚循循善诱:“当初是你自己说要当调查员的呀,你现在可不能反悔哦,反悔了我就要把你的身体回收哦。”
继寻:“……”
以赛亚又鼓励他:“你当得挺好的,你是最接近主神所在区域的调查员了。”
继寻:“……”
继寻打算利用一下这小孩,他耐着性子问:“这样啊,那你知道十六组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以赛亚说,“人类在我眼里没有区别,只有你是特别的,我能认出你。”
这话满带真诚,继寻无言以对。
他放弃了那些无用的辩论,只努力地去问一些看起来重要的信息:“你刚刚说这是垃圾处理厂,那为什么不采用火化的方式呢?”
“你是说用火烧?”以赛亚不理解,“那材料不就没法回收了吗?”
继寻:“……”
他是不可能爱以赛亚的。
电梯门打开,继寻看到了一片红光的地下二层。
和刚才不一样,现在这里停着一辆地铁,是在对面,在迎宾小姐广告牌的对面,是回去的车。
他从最近的屏蔽门上去,坐在位置上,眼神放空地看着前方。
以赛亚的世界是那样的吗?继寻心想,自己和他好像认识,但那个世界果然还是算了吧。
这时,地铁尽头的门里传来一阵声响,继寻看过去,门刚好打开了,茜茜从尽头安全通道的小门里爬了上来,正一脸惊讶地看着继寻。
还没等继寻说什么,她就问他:“你有收到十六组的信号吗?”
“……有。”继寻说,又问,“你也收到了?”
“对,”茜茜按着耳麦,这里信号不好,声音也断断续续的。
她说:“他们和很多人在一起,说在地铁站的车站控制室里,我们是不是要上去看一下?”
滴滴滴滴滴……
继寻没作声,地铁的关门警报倒是响了,茜茜刚要催他出去,就被继寻一把拉住了。她抬头看去,继寻一脸疲惫,整个人显得有些沉默。
门又关上了,地铁缓缓启动,继寻这才开口,声音暗哑:“我看过了,我刚从那里出来。”
继寻的眼神很复杂,茜茜问:“他们怎么样了?”
“我没看到他们。”
随着这列地铁的启动,信号又恢复了正常,耳麦里传来任队和蓝亭的声音,还有指挥林美凌。信号中断了近两个小时,第二次搜查已经开始了。
第三小组回到了最开始的湖东三里站,继寻的衣服都干透了。
又是一辆列车从眼前呼啸而过,窗子里的光一扇扇透出来,继寻想到了刚才的传送带。两个世界的重合表现在部分景物的叠加上,他觉得自己和传送带上的肢体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三组被送回部里做询问报告,蓝亭开玩笑说:“我和任队都以为你俩挂了呢,谁知道你们走的空间隧道,竟然比我们早回去。”
任光问了继寻和茜茜:“你们当时不见了,是被送去了哪里?”
继寻说:“还是在隧道里,位置靠近天琴宫。”
茜茜的回答和他差不多:“也是在隧道里,但并不清楚是哪个位置。”
继寻取下肩上别着的记录仪,按了回放,视频时间往前,只能放到他们告别许工时,之后的画面都是一片空白。
蓝亭抱怨:“所以说为什么要带着这玩意儿,这东西一次有用信息都没有记录下来。”
任光摇头:“我们先保留着,万一之后的技术水平上来了呢,到时就可以解析了。”
继寻一直很沉默,茜茜问他怎么了,继寻叹气:“好累啊,我以为回不来了呢。”
三组也都不说话了。
前方调查组长林美凌组织的第二次搜查连异常都没有碰到,天琴宫站台灯光明亮,干干净净,什么人影都没有。十六组就这样消失在了大家的世界里,继寻和茜茜听到的就是他们最后的声音了。
继寻其实很庆幸自己当时去找了,如果那时他因为害怕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而选择了放弃,那这个遗憾会如阴影般伴随他终身。
做完问询出来,已经是后半夜了,继寻打了车,站在单位门口等的士过来。明天可以放一天假,他打算好好休息一下。
在这之前,他去了一趟心理中心,问了那边的工作人员能不能做心理测评,消除记忆。
答案自然是不行的,行动组作为直面异常的一线人员,需要保留记忆以供日后参考。并且他们做过训练,一般的心理测评无法撼动他们的记忆。
手机里有几条未读信息,是来自母亲的,母亲祝他圣诞节快乐,并说邮寄了一个包裹过来,里面是他的圣诞礼物。
继寻没有回复。心里好像空荡荡的,一直以来的世界观崩塌了,他有种无处靠岸的茫然。
与此同时,特殊调查部档案室,陆子洋拿出了10月30日自己上交保管的物品,一时只觉得好笑极了。
30年保密期,盒子里装的是一把枪,枪管银白泛着光,枪身是黑色磨砂的,材质特殊,摸起来冰冷刺骨。盒子里还有一叠的摄像机储存卡备份,上面标注好了重置的次数和日期,陆子洋都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打开播放。
万一是不想知道的事情呢?他思考着,自己这么费尽心机地把它们藏起来,这显然不会是让人愉快的东西。
他有太多重来的机会了,他可以一遍遍尝试,直到做到最好。
而现在,问题摆在他面前——他需要知道被自己替换掉的记忆吗?他需要知道那些不满意重来的过程吗?
现在是打开播放,还是放回去继续封存30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