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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三太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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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你也是斩鬼人?”
他站在距她不远的地方,脸色略白。毕竟是在历劫当夜一路狂奔过大半个西湖,又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半路杀出的陌生人抢了法器,而那人使用法器的方式,是他从未见过的潇洒利落。
像利刃划破流水,起势时法相庄严,结束时天地静寂。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浑然天成的术法,天生就该她使用那把刀。李凭站得近,忍不住再次打量她。
确实,长得和梦中的十六一模一样。
被季三不幸言中——二十四岁的劫日前后,那个梦的内容越来越清晰。就像他真的替太子李贤活过一遍。而李贤和十六深藏已久的晦暗爱欲,也被他看得一清二楚。他从无数流浪杀手里选择了她,教她跳舞,教她做人,然后给了她一把刀,让她杀了自己,那人却救了他。
可笑。
李贤那样心性的人,十八层地狱都不够他住的。留条命又如何,苟延残喘罢了。
但她就是要他活。
梦中两人那些无处不在的欲望,梦醒后都得由他收拾残局,然后恍惚很久,每次清理思绪都无果而终。
但有一点他很清楚,李凭不是李贤,眼前的人也不是十六。
“斩鬼人?什么东西。不过谢谢你刚才借我这个,比我之前的铜筷子好用。”
她把玻璃餐刀用衣摆擦了擦还给他,顺手解开头绳,抖了抖散落的头发,单脚蹦回去,穿上高跟鞋,正眼都没再看他。
李凭:……
他双手插兜,看着她从手包里掏出手机,开始叫车,却在三秒之后没电关机,闪烁两下变成黑屏,随即捂着小腹蹲下,气若游丝。
“这位道友,我来例假肚子痛,没带止痛药,能不能帮我叫个车?”
李凭:……
十分钟后,季三的车停在路口,瞧见李凭单手扶着一个女孩,从树荫深处走出,下巴掉在地上半天没捡起来。
季三惊讶之余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倒是她先抬起眼,先瞧见季三身后的车,对李凭不好意思道:
“叫车也不用叫这么贵的。”
李凭:……
季三还没等她过去就帮着开车门,服务娴熟得像个酒店门童。靠在车门边上自我介绍:
“美女你好,我是这人的朋友,钟离季,家里行三,一般都叫我季三。”
说罢他伸出手搭了一把,扶她上车。擦肩而过之时,语气放正经了,点头致意。
“既然都是斩鬼人,今后用得着的地方,联系我们。”
一张名片递到她手里,草书字体张扬恣肆——无相。
她抬头,收了名片仰着脸对季三一笑。明媚漂亮,全然没有刚才对着李凭的疏离:
“原来真是道友,幸会,我叫秦陌桑。”
她背后的李凭还站着,手机忽地响起报时铃声,单调尖锐,在林间响声不绝。
霎那间云开雾散,一轮皓月当空。
“不好意思,我闹钟。”李凭按停了闹钟,脸上没有波澜。
只季三眼里闪过一丝锐利。午夜十二点闹钟响起,劫日过去,李凭的法力已经恢复,自然,也就能看见“命绳”。
绵绵不绝的红绳,拴着所有命中有因果的人与人,人与物。欲念强至能左右生死时,是为逆造化。
逆造化之物,违背阴阳之道,为鬼为魔,必遭除灭。
车在空旷大路上行驶,深夜的西湖景区难得静默无人。季三从后视镜瞧着后座不尴不尬的两人,嘴角上扬。
李凭那小子没选择坐副驾驶,是他没想到的。
“幸好碰到你,不然今晚这人高低得祭天。”
季三聊八卦似地开口,墨镜后的瞳仁却泛着淡金。天边因“鬼”而起的乌云已经散去,他的周身却依然法力充盈。
天眼已开,说明今夜尚未结束。
是什么还在暗中桀桀笑?
笑他荒唐的命运。
“李凭。”她在后座蜷缩成一团,车中开着暖风,方才阵痛的身子才缓和过来,声音也不似斩鬼时候中气十足。这一声叫得很低,连季三都没听见。
他侧过脸,看她。
”刚才,这位季三先生叫你李凭。”她指着驾驶座,解释。
“你们是个组织吧,就是,会雇佣有斩鬼能力的人的那种。”她紧张,顿了顿,继续比划:“你们管这样的人,叫斩鬼人?”
季三眼里的金光未减弱,李凭从后视镜与他飞快对视一眼,向她点头:“对。”
她咳了一声,继续道:
“其实,那什么,我不会斩鬼。”
吱嘎。
季三将车变道,停在路边,慈眉善目地把胳膊放在车椅靠背上:“继续。”
“方才的口诀,那个什么无量寿经,都是我编的。唱儿歌都可以,效果一样。只不过这样能唬人。” 她继续:“我业余替人捉妖很多年了,但不知道这个是,是有编制的来着。”
她眨眨眼:“你们不会逼我补税吧。”
李凭:……
季三先是憋了一会,但是没憋住,拍着方向盘笑出眼泪。回头问李凭:“你从哪儿认识的这位?”
李凭瞪他,季三收了笑,严肃道:“秦小姐,我们也是私人企业,但斩鬼人确实是正规行当。方才在路边停车,我看见了你的法阵,至少,你的斩鬼,咳,或者按你说的,捉妖能力很强。如果你愿意加入我们……”
“我愿意!”
她两眼冒金光,扶着驾驶座就向前凑:“您看我真的可以吗!你们公司有五险一金吗?基础工资多少,出勤多的话年底有奖金吗?”
季三伸出五个手指,她眼里的光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最后点头:“五千也行!”
李凭终于开口:“月薪五万。不算出勤补助,另外五险一金都有,年底项目分成。公司只有三个人,如果加上你,四个。”
“好,我加入。”她略作思考,坚定点头。
季三嘴角抽了抽:“秦小姐,要不你再想……”
“秦小姐。一旦加入了‘无相’,终生都是‘无相’。鬼会记得你,被斩断命绳的人也会记得你。你想清楚了。”
李凭第一次与她对视。这次是她的眼神先避开。
“我入行第一回斩的命绳,是我外婆的。”
“她在乡下是神婆,我从小和她住。因为从小能看见‘脏东西’,爸妈不要我。”
夜风停了。季三降下车窗,开门出去抽烟。
“今天我和我男……前男友分手了,我们到了谈婚论嫁那一步,他派人调查,查到当年的事,说我是扫把星。投资失败也是因为我。把我和他的亲密照发给了朋友,抵债。”
她声音轻,破罐子破摔要把陈年旧事都抖落出来。
李凭坐在她身边,没动。晚风簌簌吹动她发梢,深褐色的头发,在月光里浮沉。她还觉得挺好笑。继续讲下去。
“其实今天晚上我准备好了,那个红灯路口,就是我这辈子过的最后一条马路。”
“没想到打火机掉在地上,掉出一个鬼。”
她笑:“那个鬼,跟了我前男友好久,原本很善良的,我就没有管她。谁知道今天黑化了,满西湖跑。”
”你们认出她了吧?女扮男装,提灯笼,那灯笼上有个‘祝’字,住在西湖边上。她想去的地方,不是别处,就是万松书院。万松书院,草桥结拜。西湖能有几个爱情故事,梁祝算一个吧。”
李凭悚然一惊,眼神撞上她眼神。
“瞧她的法力,少说有一千多年。”
秦陌桑叹息一声,蜷缩起来,把脸埋在膝盖里。
“我那个男朋友,家里姓马。在杭州做生意,总说自己祖上保佑,有生财之道。那打火机不是古物,但里边的不是普通机油,是人鱼烛油,千年不灭。”她冷笑:“如果人鱼油里困的鬼是祝英台,化蝶的又是什么东西?”
穷书生出卖了自己的鲛人情人,给懂得制人鱼烛的马文才家,编了个美丽传说,骗别人,也骗过自己。
但他没想到,千年以后,她什么都忘了,连他是谁也忘了,却记得那条结伴去书院的路。
从此不到钱塘路,怕见鸳鸯作对飞。
“我外婆死之前说,斩鬼不是造杀伐业债,是渡人。我命途坎坷,烂桃花多,要多渡几个人,才能过得比较顺当。但现在看来,恐怕不是。”
她很小声地叹口气:“运气攒是攒不来的。我可能,生来就没有那种东西。”
李凭声音有点冷漠,但问的话却重点偏移:“烂桃花多,什么意思。”
“就是前男友都不靠谱啊。”她呜咽,掰着指头数:“第一个飙车断了腿,第二个网恋欠债,第三个同时劈腿好几个,第四个去参加选秀淘汰天天酗酒,第五个投资失败发我照片……”
李凭眉头皱得更深。车窗外,季三笑了下,无声吐了个烟圈。
“好了,知道了。”李凭终于忍不住打断她。“我没意见,她可以加入。你呢,季三。”
“我也没意见,但司晴那边,可能麻烦一点,需要去面个试。”他掐了烟,眉眼变得和气了一点,瞳仁里金光渐渐隐去。“忘记介绍,我们公司的HR兼联络员兼所有人的顶头上司——雷司晴”,他说我,吹了声口哨,小声补一句:“也是我前女友。”
秦陌桑眼里有了点光彩,拼命点头,接着哎哟一声,捂了肚子。
季三回了车:“这就送你回去,还好么?”
她点头,方才强忍的脸色又变得苍白。李凭忽地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保温杯拧开,单手递给她。
“水,热的。”
秦陌桑顾不得其他,接过去猛灌几口,活过来似地叹了口气。
李凭却在匆匆瞧她之后,迅速把脸转向一边。
方才没注意,接过水杯时两人手指交叠。他的眼睛像是黏在她身上,发尾缠绕处,吞咽水的喉咙,脆弱的肩颈线条,与顺着唇流下来的一滴。
像梦里某些不能说的场景。
该死。
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车停了。秦陌桑道过谢,两人目送她上了楼。一个偏僻破旧的老破小,看门老大爷神情八卦,看了看他们的车,又看了看她。
“你也看见了吧。”
季三靠着车,对李凭低声。
“她的命绳,和你系在一起。”
李凭不做声,算是默认。
就在十二点闹钟响起的一瞬间,云影漂移,月光照彻四方。他也看见了自己的命绳,赫然拴在眼前人手上。
“看来你也能看见自己的命。真羡慕啊。”季三低头叹。
“不知道那姑娘能不能瞧见。但她说你是烂桃花哎。”
“她说的不是我。”
李凭揣着手,目送那个窈窕身影上楼,灭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