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人鱼烛 ...


  •   01

      夜,北京时间七点一刻,杭州上天竺,法喜寺附近。

      一辆纯黑的Lykan Hypersport 出现在上香古道,驶入竹木环绕的私家庭院。大门缓缓打开,戴着白手套的黑衣门童站立左右,院里没有大型照明,只有石刻莲花台上摇曳的地灯。

      跑车侧翼升起,主驾驶跳下来一个全身LV春款的二十出头年轻人,左耳一串耳骨钉。
      “艹,真顶。上次我tm见莱肯上路还是tmd迪拜车展。季老板,有点东西。”
      年轻人递了支高希霸过去,刚下车的人却没接。
      “谢了,最近戒烟,老婆不爱我抽这个。”
      男人深红发色在夜里像暗火。他今天穿了套低调的纪梵希,衬衫纽扣镶钻,漏出一段锁骨,比年轻人风骚得更驾轻就熟。

      “南山居,以前没听说过,新开的?”两人随着侍者引路向前走。年轻人手抄兜左顾右盼,眼睛却时不时瞟着侍者的高开叉旗袍与漂亮小腿。
      “不过这儿的服务生不错。我之前泡的北舞附中那个,没她好看。”
      他声音一点没收着,夜色里,红发男人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单只蓝牙耳机里闪着微弱蓝光,能听见线路对面的轻微呼吸声。
      竹林瑟瑟作响。

      “对,去年开业,不对外开放预订。主厨是我朋友,巴黎高商毕业后去东京青山区开了个餐馆,杀生杀多了,今年洗心革面做vegan。不过今天……”

      他的闲聊顿了顿,身边响起年轻人的低声轻叹,也就停下脚步,了然一笑。
      没人看过夜晚的南山居不惊叹的,这是座掉落山间的艺术品。
      古寺形貌,乌木地板凌空架在水上,优美檐角翩然欲飞。房间用一扇扇黄金屏风隔开,上面用鲜艳颜料绘着凶悍华丽的蟠龙。灯影摇曳,穿素色旗袍的侍者无声穿梭其中,像幻梦中的海市蜃楼,或是传奇志怪里狐妖藏身的宅院。

      “艹,这味儿正!我朋友在东京浅草的会所,就这个风格。里边网红站两排,艺妓妆,没穿底裤,随便玩!哎,真tm怀念啊,三年前老子还有钱的时候。”

      红发男人无声无息敲了敲蓝牙耳机,插兜站定,朝不远处比了个手势。侍者当下点头撤走。华灯一盏一盏地灭掉,只剩两排幽幽烛火,照着条水上折桥。
      “今晚的东西,也保证你这辈子……头一回见。”钟离季的声音压低了,几分慵懒,没人听出话里的狠意。
      “玩什么?”年轻人乌青眼圈上的一对黑豆终于现出光来。
      “南山居每次私宴都有主题。今儿的主题来自佛经,名字叫——《地狱变》。”

      02
      马霆钧随季三走进水榭,黄金屏风应声而开,满目朱红。
      从天顶到地板,所见之处,都是红色,猩红,暗红,赤色如血,奔腾如河,沉稳如秦汉漆器。
      “我艹他大爷的,有钱人啊。” 他一点不掩饰对见到好东西的喜欢,目光首先奔着大厅尽头的水晶雄鹿雕塑而去。“这不是Met日本展厅摆的那个?”
      “Kohei Nawa的棱鹿系列,这是其中一件。喜欢的话,送你——如果马先生有命回去。”
      这声线有奇异蛊惑力,是打小浸泡在巨量金钱里养出来的冷感。
      两人同时回头,才看见长桌对面不知何时亮起灯笼,隐形流理台从墙内被推出,一个二十出头、挺拔如刀的男人站在操作台内,向他略点头致意。
      他通身穿黑,袖口卷到小臂,强健有力的肌肉线条在他身上却只是点缀,抢眼的是他的脸。
      俊到极处亦正亦邪。半长头发束起,扎了个道士髻,暖光一照,有玉般的苍青色。

      “你什么意思?”马霆钧从美色震惊中回神,才想起对方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呛声之前,还是收回了到嘴边的国骂。
      “别认真,马老板。咱今儿晚上玩的就是刺激。不期待一下?”
      季三拍掌,四面朱红色墙壁忽而重新组装合并,水晶鹿雕塑所在的地方忽而出现一个水上舞台。四面轻纱飘扬,赫然是个小亭子。

      水上传来歌声。声音清浅,曲调哀凉。
      只有三个调子,反复唱。
      “一场好梦匆匆醒,心已碎,意难伸。从此不到钱塘路,怕见鸳鸯作对飞。”
      马霆钧的脸白了一点。那唱词发音是绍兴上虞方言,地方戏里常用。显然,他能听懂。

      角落里,流水般的原材料端上来,在流理台上摆开。一旁刀具森然,从大到小,有可斩断牛腿骨的钢刀,也有极细的黄油刀。
      马霆钧瞟过去,打了个寒噤。他隐约觉得,那张操作台更像是屠夫的案板,或是解剖台。
      那位俊得离谱的厨师显然不在乎他的想法,用刀手法娴熟至极,快到无从定睛。昂贵食材在他手下很快化为齑粉或丝状,然后扔进相应的料理机。
      他整个人就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没有感情,没有温度。但这时,侍者端上一盆活蹦乱跳的东西。
      马霆钧瞪大了眼。那是一盆活虾,江浙乡下常做的地方菜,用酒和酱料将虾消毒后腌到半醉,然后咬下头生吃。进入腹中的那一刻,虾甚至还没死透。
      他从小不敢吃,于是被父亲笑话:没有血性!醉虾都不敢吃,以后怎么跟我下海?废物。
      从此看轻他,开始培养同父异母的弟弟。
      醉虾被一双修长的手放在台上,那双沉黑色的眸子盯着在血海里浮沉的虾,眼里竟然有种奇妙的喜悦。

      疯子。
      马霆钧咽了口唾沫,不再看流理台。此时那飘着轻纱的亭子晃晃悠悠,靠近了大厅,哐当一声,与大厅卡着一段红色小桥,榫接在一起。
      从轻纱里走出来一个女人,戴着狐狸面具,遮掉半张脸,长裙曳地,漏出一双雪白的腿。十厘米红底高跟鞋,踩在绒毯上。手里拿着琵琶,继续唱,音效处理过的甜腻声音随着红唇起落,绸缎般的黑发遮着漏肩红裙的镂空腰身。

      马霆钧看呆了。阴影处,李凭使刀的节奏却突然慢了半拍,不动声色地朝舞台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又看看闲在一边的季三,对方给了一个“我也不知怎么回事”的表情。
      李凭摇头,手里刀继续起落,心中却暗叹。

      早知道就不把这一part交给秦陌桑了,搞的什么低俗玩意。

      那边厢,戴狐狸面具的女人且歌且行,每一脚都像踩在马霆钧心上。如果不是周围有人,他可能已经扑了上去。
      一曲唱罢,女人鞠了个躬,就要走。马霆钧没绷住,回头问季三:“哎你们这妞真棒,能不能给我……“
      话没说完,当啷一声脆响,是钢刀掉在瓷盘上的声音,震得人牙酸。马霆钧刚要动气,回头就呆了。

      短短十几分钟的功夫,暗红漆器长桌上已布满各色菜式。烹龙炮凤,媲美任何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
      但他呆的原因不是上菜速度,而是菜的内容。
      他从没见过那样一桌菜,每道菜,都被做成了心肝脾肺等形状。不仅形神具备,细看去,连血管筋肉都像。而在摆放它的漆器长桌也并非无装饰,而是錾刻着一具上古人面鱼身的生物图腾,黑色生漆勾勒边线,古意森然,体态袅娜。

      虽然可怖,但它足以引起嗜血者的食欲,因为色调艳丽,用材丰厚。
      中心位置放着用水晶盅盛的活虾。寂静大厅里,能听见它垂死挣扎的声音,扑棱,扑棱。

      “几年前我在东京学过京怀石,可惜学歪了。这是自创菜,和怀石料理顺序类似:先付、八寸、向付、盖物、烧物、油物、酢肴、强肴、御饭、止椀、香物、水物。听说您赶时间,就全上了。”厨师擦了手,从流理台内踱步走出,宽肩长腿,潇洒干练。
      “但都不是肉,我只做素菜。荤腥的话,只有这道。”他指了指水晶盅。“醉虾。”

      “你这不是扯淡么!”马霆钧不满,摔了筷子,其实他在害怕。自从这一桌菜摆到眼前开始,隐约的不祥感觉就萦绕着他。

      就好像,他也该是这桌上的菜品一样。

      “马老板。”季三上前,按着他肩拍了拍,帮他拉开座椅。那熟悉的声音让他心里略为安定,他尴尬一笑,也觉得自己在大场合有点失了水准。这帮米其林三星两星的厨子多少都有点脾气,都是让那帮阔佬给惯的。这个拽得二五八万的小白脸,背地指不定早给哪个大佬玩坏了。

      不然,上天竺的地,不是有钱就能拿得到的。

      他冷笑一声,经过心里一番解释,平衡了许多。叉腿坐下,拿起刀叉,就近尝了尝心脏形状的那一盘。
      是鹅肝,加了特制酱料,不肥腻,反而有种坚果清香。他紧绷的神经舒展了些许,再往里戳一叉子,吓得惨叫一声。
      那“心脏”汩汩流出鲜血,沿着血管蜿蜒。就像一颗——真正的人心。
      “这鬼菜我tm不吃了!”

      他摔了叉子,指着厨师骂,以掩盖自己的心虚。昨天他刚被追债的人逼着逃出国外,今天可是偷溜回来的,因为护照被临时吊销,莫名其妙在海关被遣返。如今手机关机,没人找得到他。幸好在机场遇见了从前玩改装车时候认识的季三,不然怎么能继续在他爸眼皮底下吃香喝辣?

      但现在他有点怕了,甚至想赶紧从这个是非之地离开。
      厨师一动不动,站在这桌血腥之宴的尽头,定海神针一般,看着他冷笑。
      马霆钧没敢动,因为他听到大厅外由远及近的人声,那熟悉的伪善寒暄语气,比他能忍,比他会装,比他狠毒千万倍。
      他的父亲马德清。马霆钧这辈子最怕的人。

      “马霆钧!”
      门开了,半白头发的中年人走进来,拄着龙头拐,支撑由于发胖而摇摇欲坠的身躯。
      他一动不动,站在当地,手指因为恐惧而颤抖。
      “欢迎光临,马先生。今天私宴的主题是《地狱变》。你来得不巧,主菜您儿子刚动过了。”

      厨师站在桌中央,转身,朝马德清微点了点头,十分之倨傲。
      马霆钧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傻逼厨师不知道天高地厚,竟然敢这么跟他爹说话?
      “你嘴tm放干净点,马先生也是你配叫的?”他压低声音,凶神恶煞地吼厨师,试图显得自己高人一等。

      啪。
      一声响亮的耳光,打在马霆钧脸上。他脑袋嗡嗡响,不知究竟是因为那件事挨了这一巴掌。
      “李老板,没管教好孩子,让您见笑了。”
      “没关系,七爷。都是自家人,客气。”

      马霆钧愣了。他已经很多年没听过有谁叫他父亲七爷,再亲密的人也不敢叫他这个绰号,因为那是他在海上随祖父做生意时候,道上的名字。
      不能提,因为知道的人都死了。天大的案子有别人顶,他们只有泼天的富贵,谁也不去想这黄粱梦背后的血腥。
      “李老板,今儿个是为什么……”马德清小心翼翼。他从没见过自己爹这么窝囊,或者说,畏惧过。

      “为了让您儿子见个人。”
      李凭拍了拍手,盘子都无声被撤下去。“七爷昨天见过雷司晴了吧,您那个案子,无相已经破了。拿走打火机的人,不是谁,就是您儿子。”
      马德清的目光快要把马霆钧给点了,后者双腿一软,索性跪在了地上。
      “爸,是,打火机是我,我拿的,我以为那就是个普通的……”
      啪,又是一巴掌。手下没留情,对方嘴里立即吐出血沫,半边脸肿起来。
      “我说,我说。昨天在湖滨,我被个酒吧女坑了,兜里没钱,她就把我打火机……”
      啪。这次是一拐杖,直接敲在马霆钧的膝盖骨上,声音清脆,季三听得挑了挑眉。
      年轻人在地上滚了两滚,惨叫一声。
      “人呢!找出来!”
      马德清额角青筋蹦起。他不是真动怒,而是做给李凭看。丢了东西找到自己人头上,总归没脸。但马霆钧显然不是最终的答案,“无相”是要用他来引出背后的人。

      已经到了这一步,更不能让老爷子知道。马德清头上大滴的汗掉下来。对于老爷子来说,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守住那个传家宝。如果它没了,他现在所有的一切都会被收走。那么,牺牲一个马霆钧,也不可惜。

      啪,又是一杖。这次打在肚子上,假如没留情,说不定直接内脏出血。
      “我不,不知道啊!”他惨叫。“她,她昨天……对,对了,发短信那人知道,去,去找他!”
      马霆钧终于记起自己昨天临出国前,把秦陌桑和他的亲密照发给高利贷债主的事,眼睛都亮了。
      “我知道了,有办法制她,打火机必须在她手上!”

      黑暗里,李凭的手紧攥成拳,杀意霎时涌现。

      吱呀。
      大厅尽头,水晶鹿头方向调转,原先空旷的舞台再次旋动,劈出一间茶室。屏风门缓缓拉开,里面坐着个穿黑裙的女孩,长发及膝,容貌婉丽,胸前别着一支白色山茶。
      如果不是在这个场合,她这身更像是去参加谁的葬礼。

      她抬头,直视马霆钧,清澈眼睛里只有笑意。刚刚的对话她都听到了,她比李凭想象得要顽强。

      “好久不见。” 他对地上狼狈不堪的人说。
      其实也只过了一夜,但沧海桑田。

      她看起来和昨夜完全不同,像是被打碎了重新铸起,刀枪不破。
      李凭依然隐在暗处,抱着手臂看她。那双野生动物惊惶但美丽的大眼,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其他人看不到,但他能看到。秦陌桑还爱那个蠢货,但那爱已经所剩无几,像熊熊烈火烧剩下的一堆灰。她只是在凭吊自己被浪费的人生。

      但不过是她看马霆钧时眼里那一点点温暖火光,也让李凭心里犹如针刺,细细密密地疼。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