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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尧山以待 ...


  •   冬日里,天幕降得早,不待光线彻底黯淡,营中便燃起了篝火。

      银霜挂树,炊烟飘香。

      营郊外的羊肠小道上,一人单骑,策马扬鞭,疾速驰骋在渐渐浓郁的夜色之中。

      待转过一道山弯,围营的火光兀然出现在眼前,来人大喜,拍马至营前,却教守卫挡枪拦下,只得急急勒马,身下良驹嘶鸣,前蹄高高悬起,来者高举手中信封,“小侯爷急令!速速放行!我要面见桓将军!”

      .

      营帐内,炭炉噼叭作响,蹦出几点火星,烛火将帷帐染成橘黄,隔绝了外界风霜。

      自外掀帘跨进一名丈二高的彪形壮汉,这人浓眉鹰目,胡髯旺盛,额间系着一条深红抹带,上身着棉甲,下摆围着鱼鳞裙甲,一手搭在腰间宽刃刀柄,大跨着步子踏上前来。

      候在营中的小将见了,连忙起身抱拳行礼,他视线往毡帘后探了探,“小人见过尤统领,何不见桓将军?”

      尤千木不作应答,他眉头紧锁,“可是禺知不服,又在鸡岭关生出了事端?”

      “不不,尤统领莫忧,此事虽与禺知相关,却并非战事。”

      “不是战事为何擅用军报!假传军令,其罪当诛!还不据实禀报!”尤千木声戾色狠,直接拧着小将衣领将人拎起,手劲一抖,力道更加重了几分,直将小郎将勒红了脸。

      “尤统领,尤统领,小人万不敢有所欺瞒…..”小郎将气窒声弱,竭力挤出几个字,“议和,是议和之事……”

      “……议和?”尤千木将信将疑,缓缓撤开手,“当真非战事?”

      小郎将失力当即摔坐在地上,扯开领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半晌才道:“尤统领,事关桓将军,别余的,小人再不能多言。”

      小郎将左右顾望却迟迟不见桓央,心有余悸地瞧了眼尤千木,“尤统领,可否准予小人面见桓将军?”

      尤千木横着眉毛,凝在小将身上,视线却被他脖颈处横亘着一道疤痕吸引,那伤几乎贯穿了半个侧颈,尚且还透着粉色,一看便是才愈合不久的剑伤。

      这险些要命的伤,军营里能对得上号的也只有一人。

      不由得,尤千木眼中的猜忌淡了,他伸出手,语气放轻了些,“我记得你,率几百精锐奇袭赫连家的一支旁系,未损一卒竟掳回两个禺知王姓。与赫连启修一战,更是冒死替央儿挡下一戟。听闻,小侯爷将你连升三级,如今已是年纪最小的总兵,你叫方,方…..”

      小郎将搭过手借力站直了身,目光烁烁:“行舟,方行舟。”

      尤千木上下打量一番,方行舟面容清秀,身姿健硕挺拔,身量稍矮于他,“可有十八?”

      方行舟似未料到尤千木这般问,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缓慢摇了摇头,声线也弱了几度:“过完这个冬天,便满十六了。”

      尤千木眉间微拧,听说了是个年轻人,却没料到竟尚且算是个孩童。他拍了拍方行舟的肩头,“是个好苗子,可是沙场上刀剑无眼,今后切记不可再行此等鲁莽之事。”

      方行舟瞳眸一亮,抱拳垂首,“是,小人谨记尤统领教诲。”说罢,眼神投向帐外,还要再问。却被尤千木按着双肩在椅子坐下,“你在此处稍适片刻,央儿前去鹿川县衙,现仍未归,已命人快马加鞭知会去了。”

      话音未落,帐外忽而马蹄声起,紧接着便有小卒疾步禀报:“尤统领,桓将军回来了!”

      “快迎!”

      .

      帐外。

      桓央方一下马,尤千木便领着三五下属到了跟前,方行舟亦在其中。

      天色昏暗,尤千木待走近了才瞧见桓央额角竟豁了一血口,血迹蜿蜒而下,已然干涸成痂,不由大惊,“怎么还伤着了?沿路有贼人!?”

      他忙将人扯过细细打量,却并未发现别余伤处,又见其身后二人衣裳整洁,面色却十分阴沉,似带了晦气。瞧着委实不似打斗痕迹,尤千木面露疑惑,试探问道:“这是,路上摔了?”

      卓宁话已到了嘴边,却听桓央轻笑着摸了摸额角:“路上没留神磕绊了,并不妨事。”

      如此,卓宁心中纵然有气便也只得咽下,沉沉嗐叹一声,没好气地随意寻了个说辞:“我去瞧瞧昨儿救下那人。”说罢也不待回应,自顾自便拂袖而去。

      尤千木犹疑,又瞧了瞧凌霜。凌霜话少,却从不掩饰情绪,此刻脸上都似结了霜,冷得吓人。

      “叔父,听闻乔屹递过急报,所谓何事?”桓央见尤千木作深思模样,不由出声提醒。

      “见过桓将军”,方行舟上前一步自暗影中脱出,橘色的火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颜。他抢过话头,自怀中取出信函双手呈上:“桓将军,这封邸报须您单独过目。”

      桓央逆着光束,微眯了眯眼,待看清说话人的样貌时,惊了一惊,“方行舟?大营据此甚远,乔屹如何派你前来,你的伤已好了?”

      方行舟目光炯炯,欣然点头。

      一旁尤千木掩唇轻咳,“既是小侯爷有令,尤某便自行回避了。”

      “叔父这是做什么,乔屹那小子怎么也是您自幼看着长大的,谈哪门子的避讳。”说罢,便要拆信。

      尤千木是桓父结义兄弟,因而桓央尊其一声叔父,他同父亲出生入死几十年,功劳伟岸,战功赫赫。此次与禺知一战,若非叔父坐阵,这一仗未必会如此顺利。

      “将军不可!小侯爷千叮万嘱只能您一人查看。”方行舟出声阻拦。

      桓央愣了下,手上动作顿住,面色渐渐凝重, “究竟何事?”

      尤千木摆摆手,现仍在军中,便该守这军纪,他可做不来那般为老不尊的蠢事,道:“如今军中乃小侯爷挂帅,主将有令,尤某莫敢不从。”言毕,昂了昂下巴,示意凌霜随他一道离开,桓央伤得蹊跷,他还有话要问。

      .

      营帐内,烛火跃然。

      方行舟端一盆热水进帐,瞧着桌案边舒展信件的桓央,眼池深处犹水滴入海,泛起圈圈涟漪。

      桓央侧身倚着桌案,橘色光芒将她颇为英气的眉眼都衬得温和了几分,乍看之下犹似故人归。

      桓央姑娘的样貌与已故的桓峪将军很是相像,只是女肖父,儿肖母,一个随了父亲多些,一个随了母亲多些。桓峪郎君不仅眉眼,性子也多随了桓夫人,是个顶顶仁善的谦谦君子。

      桓央展信,视线移动一目十行看罢,面上已是怒意蓬勃,却仍难以置信,又一字一句重头读罢。

      “荒唐!”她拍案而起,直将手中令状捏皱了拂落在地,胸膛剧烈起伏,焦灼地踱着步,“宁翊莫不是疯了!”

      方行舟顿在毡门,冷不丁听到当今圣上名讳,身子一抖,盆中水也撒了几滴出来,却无暇顾及,忙不迭伏身跪了下去,“将军慎言!慎言!”心中暗叹,央姑娘同老将军也是如出一辙的脾性。

      “三千仆奴!金银无数!珠宝无数!宝马却才区区百匹!”桓央近乎切齿,“休战期年不议,边境修葺不论,王子赴周为质不提,尊大周为圣,年年朝贡更是没有半点墨迹!”

      “我兄长拼死护住的傩阳城,居然只换得这些破石头!”

      “我阿兄的命,我桓家军三百将士的命,竟只配拿这些去偿!”

      桓央重重拍案,心中愤懑却不得疏解。她这才明白,为何乔屹坚持支开尤千木。叔父军户出身,又自桓家军起家,沙场征战多年才挣下如今这番功勋。若教叔父知道,宁翊枉顾将士性命妄想这般轻易便答应禺知求和,依他的火爆气性,决计不会善罢甘休。可乔屹以为独独告诉她,她便会甘休吗!

      方行舟微微抬起头,见桓央面上悲愤交加,轻缓出声:“将军,小侯爷嘱我转达,‘事无定论,毋须动怒’。此行同我一道自傩阳出城的另有一队人马,加急奏报,十日可呈见陛下,十日可递返傩阳。小侯爷同您商议,便是想您在此地多停留几日。待尘埃落定,再行还兵事宜。”

      桓央眉目凛然,沉心静思,“他这是想……”

      方行舟缓缓起身,郑而重之点头,“鸡岭关处,尚戍守三万人马。您与尤统领虽一路还兵,却也未出辽东府,麾下一万人马应当也是有数的。小侯爷道,若陛下不允,侯爷便领兵再伐,直至踏平禺知王城,自不会教桓峪将军平白遭了辱没。小侯爷还说…”

      “……说了什么?”

      方行舟眉眼微抬,见桓央心绪已平复大半,心弦稍松,“不杀降兵,乃桓家祖训,却并非乔家规矩。届时,一应权责悉数皆由侯爷担着。”

      桓央扶着桌案,缓缓收紧掌心,半晌,才低低嗤笑一声,“说得这般好听。他与陛下是表亲兄弟,无论如何陛下也会留他一命。”她顿了顿,收敛了笑意,“乔屹欲如何求请?”

      方行舟踟蹰着微微躬了躬身,“将军先请息怒。小侯爷言……天子诏令实则不无道理。”

      他稍一抬眼,见桓央听罢,眉间已然聚起,忙道:“而今府库空虚,却又耗费大量赀财用于军需。战事一起便是三四年之久,所耗钱粮无数,久战必然伤民。现下战事稍平,却又听闻今秋江东两县决了口,淹了大半,如今流民四蹿,如何安置也成了难题。天子掌理一国朝政,各地用需皆须平衡,这番诏书,许只是一时心急,失了审度。”

      “小侯爷揣摩圣意,猜想,陛下本意是不愿让禺知为臣的。依我朝祖制,若禺知为臣,大周则须行册封之仪,非旦如此,更要嘉赏禺知众多。这样一来,虽清誉加身,却有损于百姓。”

      桓央背着身,掌心紧握着扶手,指节紧得发白。良久,才缓缓松了开,她自嘲似地摸了摸受伤的额角,叹息似道:“钱粮…百姓……他同你讲得这般细致,竟只为消我心中怒气。如此,倒是我不如他了。”她目光看向方行舟,“乔屹意欲何为,你直截了当说来。”

      方行舟拱了拱手,“小侯爷求的,是禺知西南的一片草原。”

      桓央眉梢一跳,“莫非……是吐兰沁?”

      “正是。”

      禺知一脉复姓赫连,其族人虽占据北部大片土地,却不善农耕劳作。国土虽广袤,但称得上良田的,却只有西南临近河道的一小片地界——吐兰沁。此番若是能将吐兰沁收入囊中,便可釜底抽薪,彻底钳制禺知。

      “只是,禺知怎会甘心割肉侍鹰?乔屹有何对策?”

      方行舟对答:“圣上下此诏令,究根问底是为万民生计所忧。小侯爷已上奏,大周要吐兰沁,却也不要。只要禺知同意大周在此地征税,作为条件,便允诺在原平关开设关口。冬日严寒,禺知牧民有毛皮,关内百姓有存粮,如此便可互通有无。至于为何不设在鸡岭关,也是因着禺知时有流寇劫掠鸡岭关界百姓,若设在鸡岭关,小侯爷忧心会激起民变。”

      桓央听罢,仔细斟酌几分,缓缓勾了唇角,轻笑两声,“要的竟是吐兰沁的税款。平白拿人钱财,可不亚于直接取他性命,此计可屈辱甚多。有几成把握?”

      “小侯爷已着人探查,禺知自折损了五皇子赫连启修,便军心溃散再不能战。”方行舟抬眼轻笑,视线凝着桓央,坚定地轻轻摆了摆头,语气沉而缓,“禺知此番,没得选。”

      “赫连启修……”桓央语调毫无波澜,缓缓垂落眼睫,阴霾覆眼。

      方行舟闻言,身形一顿,眼眸微微抬起,没有错失桓央眼中凛冽的恨意。

      纵然赫连启修已被桓央亲手挑下马,长枪贯喉,一命呜呼。纵然这人已是具尸首,五脏六腑已入营中鹰犬之腹,却也难抵消屈辱而亡的百余性命。

      “如此说来,我只须静待佳音?”桓央浅浅一笑。

      方行舟颔首,“若此事了结,还请将军在尧山多候一阵,小侯爷欲同您一道还京。不然,陛下那边许不好呈报。”

      原本先一步启程,便是不愿教赫连族人脏了眼睛。若非祖训束缚,莫说求和,禺知王便是跪地求饶,她都未必收得住手中这杆枪。只是如今,事多有变,鹿川关丘也有诸多怪异之处……

      桓央静默深思,良久,缓缓颔首应下,“乔屹行事如今同阿兄愈发相像了,周全,稳妥,步步为营。”

      方行舟听罢微抿了抿唇,他沉吟片刻,“将军,小侯爷私下曾言,桓峪郎君于他而言,是夫子更是兄长。郎君所授武学兵法,分毫不差地也都曾倾囊相授于您。侯爷曾说,他的课业是一向都不如您的。”

      方行舟叹了息,眼中闪过怜悯,接着道:“可与赫连启修一仗,几处命门您护也不护,伤了痛了也似毫无知觉,那般毫无章法、不要命式的打法,小人还是头一回见。事后,您别瞧小侯爷面上云淡风轻,小人却是清楚,他惊得数宿未合眼皮,有一回竟还半夜策马奔去碑林,在无字碑前生生跪了半宿。小侯爷很是自责,不该应了您,允您率兵与赫连启修一战。”

      碑林便是青冢。

      赫连启修坑杀我朝将士,将身子掩埋土中,只露出一颗头颅。之后,再纵铁骑踩踏,如入夏夜瓜田,浆液横流。彼时还留下一句“桓家儿郎,不过尔尔。”桓央思及那时场面,手负在身后,掌心攥得发白。待援兵到时,场面已是血肉淋漓,难辨其貌。可战事吃紧,纵使悲恸,却也只能将人草草掩埋,竖起石碑。

      风沙磨砺,无字亦成林。

      桓央眼睫颤了颤,乔屹同她自幼相识,时常滚缠打闹,便是桓家离京多年,情谊也未曾有淡。两个混世魔王,时常惹得鸡飞蛋打,只有阿兄震得住,也只有阿兄治得服。

      现如今,却是再无人罚她抄经诵道。乔屹也好似一夜成人,忽而转了性,收起了往日的吊儿郎当……

      桓央缓缓抬眸,眼池深处似有暗潮涌动,“乔屹……”她轻叹一声,转而道:“他这般重用于你,想来是十分信得过。”

      方行舟垂首无言。

      桓央背过身,身形略显落寞,声量渐弱:“我兄长如你一般年纪时,也早早随父亲上了战场,屡战屡胜,无往不利,没什么是兄长算不定的……”

      她谈及兄长时,眼中尚盈着笑意,可待一阵疾风卷过,惹弄烛火频闪,光影明暗交错映在她侧颜,桓央微微勾起的唇角,终是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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