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量悖论》柿子竹

1、别勉强

　　初夏春风才满六分燥，天边日暖高照，恣意弥漫，草长莺飞。

　　晃眼的阳光投在眼皮上，才嘉尧抬起手挡了下头顶，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边，半眯着眼，从手指缝中透过的阳光投入眼眸中，照出他瞳孔的深棕色。

　　“小伙子，要我帮你抬一下吗？”
　　出租车司机把着方向盘，摇下车窗，扭头看着他，热情地问了一句。

　　才嘉尧扫了眼出租车后凌乱无序得摆放着的几个行李箱，紧了紧牙关，却摆摆手。
　　“不用。”

　　那司机也不过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体形肥胖，身着短袖，露出的胳膊上都是用不上力的肉，松弛下垂。

　　他过来帮忙只会白白添了一身汗。

　　才嘉尧掏出手机，找到那个显示五六条未接来电的号码，先拨过去一通电话。

　　“嘟嘟——”
　　播音等待声响了一阵，没人接听。

　　才嘉尧没了耐性，拿下抵在耳边的手机，正打算挂断，那头却蓦然接通。

　　“到了吗？”那头问。

　　“到了。”

　　“嗯，那就行，雇照顾你的人了吗？”

　　“雇了。”
　　才嘉尧答的干脆，但他压根儿就没把那话放心里。

　　雇人照顾他？
　　丢不丢脸，又不是三岁小孩。

　　那头的声音停顿了两秒，背景音十分嘈杂，时不时传来两声“才主任开会了”的提醒声。

　　果不其然，下一秒那头便开口。
　　“我又要忙了，你收拾好就准备一下上学用品吧，明天就可以入学了，我都找人安排好了，不用你担心。”

　　说完，他甚至没等才嘉尧回复，便挂断电话。

　　“…….”

　　才嘉尧听着耳边的挂线提醒音，抬眼看了一眼身旁树杈落脚的鸟。

　　“你叽叽喳喳的是干什么？难不成你也开学了？”
　　才嘉尧收起手机，对歪着头看他的鸟随口说了一句。

　　才嘉尧拎着行李箱，一个接着一个的搬运。

　　三个小时后，他才收拾好自己的家。

　　才嘉尧站在阳台上，背靠着围栏，半眯着眼朝客厅看去。

　　沙发、茶几、鞋柜…….绿植？

　　这栋房子自从他五年级搬走后，就没人再住进来过。
　　当时一家人走的匆忙，也没人去理会那个又大又多余的绿植。

　　毕竟它只是个不会说话、没有任何存在感的摆设，人和它没有感情，离别时自然也不会想起。

　　绿植被遗弃在这里，没有水，只有从阳台透过来的两缕光。
　　现如今它早已枯萎成萎缩的黑棕色。

　　真丑。

　　才嘉尧慢悠悠地走过去，双手插兜，左右看了眼跟他一样高的绿植。

　　搬下去太累。

　　搬进电梯里都得要他命。

　　算了，留着吧。
　　也没那么丑。

　　说不定再浇浇水还能复活呢。

　　才嘉尧又给房间里都消了遍毒，去除里面呛人的潮湿味儿和烟尘，然后揣着钥匙，去文具店采购。

　　几年没回来，他看着路也有些陌生，勉强能从记忆里挖出几个具有代表性的街道特征。

　　才嘉尧顺着记忆去摸索那两条道的方向。

　　但才转了个弯儿，他就和人撞到一起去。

　　才嘉尧听见一声闷哼。

　　“哎哟，撞死我了。”那男生说话时语调上扬。

　　才嘉尧抬眼看他，挑挑眉，“也撞死我了。”

　　那男生还在心想谁这么牛，直接给他演示了一波力的相互作用，但一抬头，却看见个熟悉的面孔。

　　“诶！我靠！才嘉尧！”他指着才嘉尧，手指微微颤抖，有些激动。

　　才嘉尧上下扫视了他一遍，“认识我？”

　　那男生一拍手，啧了一声，有些恨铁不成钢，“哎呀，我啊！乔程杰！”

　　说完自己的名字，乔程杰发现才嘉尧还拢着眉头看自己，猛地拍了下他的后背，“我是你小学同学啊！咱俩还是同桌呢！你走的时候我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你都忘了吗？”

　　说着，乔程杰就又把手掌抬高，准备拍拍他的后背，让他回忆一下以前共同钻研加减法的革命友谊。
　　但挥掌的那一刻，却被才嘉尧躲了过去。

　　才嘉尧仔细看了眼他的面容和身材。

　　高鼻梁，单眼皮，有点儿虚胖……

　　“你是乔程杰？我同桌？”他问了句。

　　乔程杰以为他想起了自己，立马点头应声，“对啊，就是我，想起来了？”

　　才嘉尧没立刻回答，而是摸摸下巴，沉默两秒，“你怎么缩水了？”

　　乔程杰身高176，不算矮，但站在183的才嘉尧面前还是差了点儿。

　　而且小时候才嘉尧的个子小，记得那时候他才到乔程杰的肩膀，还经常被叫“小矮人”。

　　可今时不同往日。
　　至少现在，才嘉尧能理直气壮地说一句——

　　“小矮人，你下次出门能不能踩高跷啊，我有点儿看不清。”

　　乔程杰也不生气，乐呵地应话：“看来真的是想起我了…..那你还记得你欠我十块钱吗？”

　　才嘉尧可没被他唬住，“骗鬼呢？明明是你欠我十块钱，怎么颠倒黑白呢？”

　　“嗬，看来是全记起来了，那我就放心了。”乔程杰也不在乎那十块钱，就是试探一下才嘉尧记得全不全。

　　“你回来干什么来了？特意看我来了？”这个猜测让乔程杰有些难抑的兴奋。

　　不愧是他小学最好的兄弟。
　　感情就是铁。

　　才嘉尧却毫不留情地说出真相：“没有，我回来是因为户籍在这儿，我要回来高考。”

　　乔程杰也不失落，“哦哦，那你怎么回来这么早？我记得一般都是高三临近高考再回来就行了。”

　　才嘉尧顿了两秒，思绪飘了飘，才轻描淡写，“我爸工作忙，听说还要去国外进修，就提前把我送回来了。”

　　对亲人的工作用“听说”进行描述，才嘉尧一点儿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毕竟才嘉尧父母离婚之后，他妈忙着追自由，他爸忙着工作，他反而成了家里最清闲的。
　　但也不怎么清楚他俩的具体行程安排，也没什么想知道的。
　　大都是千篇一律的话，没什么意思。

　　乔程杰早就知道才嘉尧父亲忙，听说当初他们搬走就是因为他父亲的工作得了提拔，去了外省的医院进修。
　　他们这里的医院虽然也不差，但是跟那些医疗水平最前沿的医院还是差了点儿。

　　“啊，这么回事，那你转进哪个学校？我在一中，说不定咱俩还能在一个学校呢！”

　　才嘉尧想了两秒，“…..你心愿成真，我也在一中。”

　　乔程杰也有些意外，毕竟市里高中有十几所，这附近的高中就多的挑不过来，没想到还真能在一个高中。

　　“那你在几班？”他又追问。

　　才嘉尧打开手机，看了眼他爸给他发的信息，才说：“高一一班。”

　　乔程杰倏地跳起来，摇了摇他的肩膀，激动地说：“我靠！兄弟！咱俩就是命定的好兄弟！”

　　才嘉尧推开他的手，说：“干什么呢，稳重点儿，而且我记得一班好像是重点班，我不去重点班还能去哪？”

　　乔程杰收回手，反应过来自己确实想的挺笨，说：“…..好像也是。”

　　“那你现在干什么去？”
　　听这话的意思，乔程杰好像打算陪他一路。

　　才嘉尧扬扬下巴，说：“去那边儿买文具，回来忘带笔了。”

　　乔程杰说：“买文具？去那边？”
　　他指了指刚刚才嘉尧示意他看的方向。

　　才嘉尧看他这反应，就知道自己八成是走错了方向，于是随手指了个反方向，说：“没有，我说的是去那边。”

　　乔程杰手指跟着他转变方向，又问：“那边？”

　　才嘉尧手指微微蜷缩，又迟疑着换了个方向，“错了，我去那边。”

　　乔程杰手指跟着换方向，“那边？”

　　才嘉尧又换了个方向，“…..那边。”

　　乔程杰手指也换方向：“那边？”

　　“………”

　　两人对着视线，陷入一片沉默。

　　才嘉尧：“…….嗯，那边。”

　　他放弃抵抗。

　　乔程杰放下手，哦了一声，“那你走错了，文具店在那个方向。”
　　说着，他手指向才嘉尧最初指的方向。

　　才嘉尧：“…….”

　　原来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滋味。

　　“行，那我先走了。”才嘉尧连忙道别，打算离开这片土地。

　　乔程杰却跟上来，“你用不用我帮你参谋一下啊，这附近的文具店挺多的，我怕你逛不完。”

　　才嘉尧摆摆手，“我就挑个笔用，不细逛，没那么多讲究，你干自己的事儿去吧。”

　　乔程杰扁扁唇，“行吧，那我先走了…..对了，你哪天去学校啊？”

　　才嘉尧脚步不停，扬起声音回了句：“明天。”

　　乔程杰嘀咕了句，“这么快？我才刚碰见的小学同学就要成我高中同学了？还有点儿穿越时光的感觉呢。”
　　说完，他望着才嘉尧消失在街角的背影，也转过身，去走自己的路。

　　才嘉尧到了文具店，简单挑了两根黑笔，然后买了一盒替换笔芯，付完钱就拎着袋子回家。

　　一路上，他听见自己手机“嗡嗡”得响个不停。

　　才嘉尧停下脚步，随便找了个树荫处，掏出手机，查看，却发现自己进了个叫“宏志地下党”的群。

　　他向上翻看聊天记录。
　　有一连串的【欢迎新同学】。

　　在向上翻，但到顶。
　　才嘉尧就看见是乔程杰把自己拉进去的。

　　他怎么有乔程杰微信？

　　才嘉尧点进去看看他的个人主页，发现乔程杰的头像是一个标着“心如止水”的荷花照片，名称就叫做乔程杰。

　　想起来了。
　　之前就有个叫“慈爱叔叔”的微信好友天天顶着这个头像在朋友圈里转发心灵鸡汤。
　　标题如：

　　【今天，你反省自己了吗？】

　　【孩子，年轻就要向前！】

　　【世界糟糕，但我们美妙。】

　　【不要抱怨，靠自己。】

　　当时才嘉尧觉得挺有意思，天天看着就当是读免费的笑话了，虽然不知道是谁，但也没删掉这个不知名网友。

　　现在看来，是乔程杰。

　　心态挺提前。

　　十六岁的年纪，五十六岁的心。

　　群里又发了几条新消息，页面自动刷新。

　　才嘉尧扫了一眼，清一色的欢迎词，没什么新意，看着就显得生疏。

　　他刚要锁屏，却在看见最新出现的一条消息时视线停住。

　　【川子：新人爆照。】

　　下面瞬间接了一长串【咱川哥一开口就是王炸】。

　　与刚才敷衍的欢迎词不同。
　　这次是实打实的刷屏。
　　各种表情包都出现在聊天内容里，斗图开始，瞬间打得火热。

　　与此同时，弹出乔程杰的信息。

　　【乔程杰：周淮川你干什么呢，不要这么冲，我拉进来的新同学很含蓄内敛，你这样会吓坏人家的。】

　　含蓄、内敛，吓坏。

　　才嘉尧用舌头抵了下腮。

　　真牛逼。

　　【独白:？】

　　【独白:含蓄内敛。。】

　　【独白：我是这样吗？】

　　乔程杰一秒回复。

　　【乔程杰：不是吗？我害羞的小同桌。】

　　后面有个人回复，似乎是乔程杰现在的高中同桌。

　　【徐宁玥：乔程杰，你说什么呢？】

　　【徐宁玥：看着像书十三。】

　　还有热心同学艾特才嘉尧，补了个提示。

　　【李红：@独白。】
　　【李红：书十三：十三合在一起是B，简称书B】

　　那个叫川子的也紧跟着回了一句。

　　【川子：看着是挺腼腆，还会用句号表示无语，这点至少乔程杰不会。】

　　【徐宁玥：哈哈哈哈哈哈哈，别逗。】

　　“……….”

　　耳边还有草丛中隐隐蝉鸣，一声接着一声的起伏与杂然，吵得才嘉尧觉得自己跟它们比起来，确实挺腼腆。

　　才嘉尧：“……这算什么。”

　　想什么呢。
　　他可不腼腆。

　　下一瞬。

　　群里再次出现新消息。

　　【川子：他不说话了，确实腼腆。】

　　才嘉尧紧了紧牙关，在屏幕上打字。

　　【独白：我不腼腆，我挺勇猛。】

　　那头的回复极具讽刺。
　　只有三个字。

　　【川子：别勉强。】

　　勉强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