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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朝天阙Ⅱ:笼中鸟》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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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瑾殿外的宫灯被依次点亮,皇帝身边的贴身内侍步履匆匆,由侍女恰到好处地掀开珠串帘幕,直驱入内。
守殿的精兵侍卫们上前,将这间大殿的前后围好,却不敢斜眼多看半分;端着茶水和点心的内侍们将托盘高举,偶尔彼此对视,眼内惊惧皆有,另加一丝了然。
莫说是整个大鄢,便算上如今同大鄢最为交好的堰舒,也只有那位内侍最得盛宠信任,得以在这样的夜晚贸然接近皇帝,亦只有他,才敢在听到那声惊叫之后,堂而皇之地进入殿内。
林宁瑰一路进入主殿,皇帝的卧榻在殿内的最里侧。此刻,年仅二十二岁的大鄢皇帝赵景恒正披散了头发,独自坐在塌前的地板上。
“圣上。”林宁瑰一边点灯,一边轻声唤道,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别点。”塌前传来低沉的声音,皇帝虽已及弱冠之年,声音却一如少年,与林宁瑰初见时别无二致。似乎方从梦中惊醒,他的声音里偷着虚浮疲惫,抬手揉着眉心:“……宁瑰?”
“是臣。”林宁瑰的脚步非常轻,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去:“圣上可是又做噩梦了?”
皇帝轻轻招手:“过来。”
窗棂就在床榻边不远处,朦胧的月光下,男子抬起脸,鲜明的棱角顿时清晰明了。景祐帝不再是白日里上朝时那幅不怒自威的模样,此刻赤着脚,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活像一只迷茫的小兽找不到回家的路一般。
林宁瑰一惊,对于心中的想法颇为忌惮,蹲在皇帝面前:“圣上……”
赵景恒忽然伸手,将他整个人揽过来,抱在怀中,不等他挣扎,便在他耳畔低声道:“别动。宁瑰,我梦到太后了。”
所以,身体强健的皇帝才会蓦然惊醒,一贯神鬼不畏的天子才会惊叫出声。这世间,也只有那位娘娘才能有如此的威慑力,人虽不在,犹胜还在。
林宁瑰心中的爱怜更甚,只得强忍着出言安慰:“太后娘娘仙逝已一载有余,圣上这是思亲了。”
皇帝冷笑一声:“如今连你也要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林宁瑰立即挣脱开皇帝的怀抱,俯趴在地:“臣有罪——”
“宁瑰。”赵景恒低声打断,伸手把人拉起来,重新抱住,鼻息凑近在林宁瑰的颈项之间:“只有你在,我才能安心。不要离开我。”
林宁瑰强忍着心中的酸涩:“臣不会。除了圣上身边,臣也已无处可去。”
“即便有,你也不能离开。”赵景恒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再抱得牢一些:“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宁瑰,你不必再……”
林宁瑰忽然感觉到背上传来温热的触摸,是肌肤之亲,并非隔着衣料,他仿佛一个睡梦中的人,被人狠厉地扇了一个耳光,顿时清明过来,从皇帝的怀中强自挣扎出来:“圣上!万万不可!!”
殿内一片死寂。赵景恒不语,大约是在等着内侍说完,内侍却只是一个劲儿地低头谢罪:“臣有罪、臣有罪——”
“你有罪?”赵景恒语气斟酌:“你今……去了何处?”
林宁瑰知道要有这么一遭,咬着嘴唇:“圣上,臣……”
赵景恒缓缓站起来,两步走近。林宁瑰一边跟随皇帝的步伐向后挪动,一边道:“圣上……”
“不许退。”赵景恒走到他身前蹲下,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强行扳起来:“看着我,林内侍,说:今日,你去了何处?”
林宁瑰横了横心:“臣、臣哪里都没去。”
“哦?”赵景恒冰凉的手指拂过那张略显不安的脸颊:“那内侍为何要躲着我。”
林宁瑰咬着后槽牙:“于宫规不符,臣不敢僭越。”
“不符……?僭越。这天下都是朕的!朕说什么便是什么!何来不符僭越之说?!”皇帝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将内侍强行架了起来:“朕不许你跪!朕还要即刻拟召下旨——”
一边说,一边起身从林宁瑰身边离开。林宁瑰慌乱地爬起来,从后面拉住皇帝:“圣上!求圣上不要!!臣如今不做他想,只想待在圣上身边。臣已失了生来便有的家,不想再失去圣上身边这唯一的容身之所,若是连圣上的身边都待不下去,那臣只有去投江这一条路——”
赵景恒猛地止住脚步,脸上闪过一丝悔过与悲恸的神色,闭上眼睛。末了,他缓了缓心中的怒气:“圣上圣上!!如今你心中只有君上!丝毫没有我赵景恒!”
殿外依稀能听到内里的争吵声,侍从们各个汗流浃背,却不敢擅离职守,只恨自己不是聋子,听不到这些不能见人的宫闱秘事。
殿内,林宁瑰闻言心口钝痛,呼吸一滞:“……圣上是君上,亦是景恒。于臣……于我来说并无甚区别,只我眼前之人。”
“……”赵景恒的语气松懈下来:“那你说,今日去谏院做什么了?”
“圣上英明,便是臣想隐瞒,也瞒不住的。”林宁瑰苦笑:“刘相公见臣独自出宫回来,说是新得一方好墨,特请臣前去观赏评判。”
赵景恒怒道:“你去了?为何从不听我的话?我有没有说过便是见了皇后,你也不必理会听从!”
林宁瑰拱手道:“圣上待臣一向宽厚,是臣不敢僭越。”
赵景恒冷笑道:“我看不是你僭越,是有些人的脑袋又不必待在原地了。今次不论你如何求情,我都要宰了那帮老东西,再废去皇后,立——”
“圣上!”林宁瑰提高声音,及时打断:“夜里凉,圣上怕是着了风寒,还是披件衣服吧。”
他从一边的架子上取过一件外衣,在赵景恒的注视下,走近前来为皇帝披上衣服,同时低声软语道:“景恒,你别这样……”
赵景恒面上显出些许错愕。他的内侍神色悲戚,强笑着:“你向着我,我心里都明白。譬如你这万中无一的怀瑾殿,满宫中也只有我能随意出入罢了,但,正因我是你的……贴身内侍,才得已如此放肆。”
赵景恒挑眉:“放肆?”
“我知道,太后已经不在,如今这宫中,你自然是谁都不必畏惧的。”林宁瑰惨淡地笑了笑:“可皇帝亦有皇帝的掣肘。这几年,因你太过向着我,宫中已然流言纷扰——”
赵景恒提高声音,仿佛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能听到自己的话:“我是皇帝!难道连喜欢的人都不能护?那我不如不做这皇帝!”
“你已经护着他了。”林宁瑰嘴角带了一丝温柔的笑意,转瞬即逝:“以我的身份,若不是你,早便死过八百回了。”
赵景恒哼道:“我看谁敢。”
“圣上。”林宁瑰的声音也有了一丝疲倦:“如今,臣不仅要应付着后宫嫔妃佳丽,还要与前朝诸位重臣周旋,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圣上若是真心心疼臣,还请不要再偏袒臣。”
赵景恒紧皱眉头::“我偏袒你,难道还有错?”
“自然无错。圣上喜欢谁,想要偏袒谁,都是圣上的心意,遂臣从不在圣上面前抱怨,关于那些为难龃龉。”林宁瑰道:“臣十分珍惜圣上的心意,只求圣上不要再为了臣,与前朝群臣相抗衡。”
“我不为了你,还能为了谁。”赵景恒神色不悦:“你一定要与我这样生疏吗?”
“宫规祖制在前,圣上。”林宁瑰安安分分地站在皇帝两步之外,微微躬身低头,一副平日里规矩侍奉的模样。
“……随你!”赵景恒将那件内侍刚为自己穿好的外衣脱下,重重地扔在地上,转身躺回塌前,侧过脸,似乎不愿再见自己的贴身内臣。
林宁瑰将衣服捡起来,重新归置挂好:“那圣上歇息,臣便在外间候着,圣上若有吩咐,随时唤臣。”
然而,他并未依言退出怀瑾殿,只是在门口站定。大约等了片刻,殿内响起一阵响动,赵景恒从床上一跃而起,风风火火地下榻,没走两步,便见林宁瑰还乖巧地站在门口,并未离去走远。
赵景恒神色微霁:“……哼。既然没走,就过来陪着朕,这是林内管身为贴身内侍的职责。”
听到皇帝将“职责”二字咬得极重,黑暗中的林宁瑰轻轻笑了笑,走回榻前坐下:“圣上小的时候,每逢做了噩梦,便都要臣在身边陪着。圣上怎么就长不大呢?”
“……”赵景恒忽然低低地叹了口气:“宁瑰,是不是我又叫你伤心了。”
林宁瑰道:“圣上何出此言?”
赵景恒看了看内侍的脸色,忽然伸手抓住对方的手:“宁瑰,我的脾气,你知道。若哪日当真口不择言,说了重话;叫你伤心,你只管当场给我一记耳光,叫我清醒清醒,只要你能消气。”
林宁瑰笑道:“圣上说笑了,如今您是亲政的帝王。”
赵景恒盯着那双含水的眼眸,似乎想从中看出丝毫不同来,可惜,从未有何不同:“我知道,你不肯。无妨,你总会肯的。”
林宁瑰像哄孩子般,为塌上之人掖了掖被角:“早些歇息吧,圣上。明日,还要上朝。”
赵景恒依依不舍地拉着内侍的手:“宁瑰,我不止梦到了太后,还梦到了当年的……之恒。”
林宁瑰的身体微不可查地震了震,强笑道:“中元节快到了,圣上梦到这些已故的旧人,怕也是他们托梦,想要圣上为其实现什么心愿吧。”
“自是……”赵景恒扯起嘴角笑了笑,不无含着讥讽自嘲的意味,手中仍旧紧紧攥着内侍的手,闭上眼睛:“他怨我,恨我,自是不肯放过我的……”
没多久,皇帝睡熟了。林宁瑰将手轻轻抽出来,凝视着景祐帝年轻的面容,熟睡中的帝王没有上朝时的威严,也没有那幅只对他才表露的急躁:“他从不曾怨恨圣上,哪怕一丝一毫,也只尽是爱慕罢了。圣上与他,不过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