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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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灯燃世，则希望不灭，浩气永存。如若以心灯之力回溯岁月，便可带回故去之人，重现旧日时光。此乃禁术，施术者将五感尽失，神形俱灭。
汝钧立于菩提树下，仰首望着婆娑的枝叶，风过时沙哑作响，如呢喃私语。千万年过去，树上又结了一颗菩提果，与当年姐姐待他孕育而出时所赠予的那颗别无二致。汝钧每每见到，便会忆起姐姐的音容笑貌。
是啊，千万年过去，菩提果没了，姐姐也消逝了。这天地间有太多生灵因姐姐的过错陨灭，青羽鸾鸟、林谷主、姬成羽……可是他们的亲故都放下了，唯独汝钧没有放下。
自始至终，独他放不下，忘不了。姐姐的那阵风盘桓在他心中，杀了他一次又一次。
四海八荒皆知天君仍是心系天下的天君，只是天君惯于立在菩提树下，仰望着菩提果，口中喃喃自语，不知所云。唯有合虚神君日日在阆风巅下棋，那些思念之语便融进了他的每一颗棋子中，再难分离。
——他说，岱屿落雪了，汝钧还是忘不了姐姐。
忘不了姐姐在菩提树前悉心守护，忘不了姐姐在凶兽攻击时竭力保护，忘不了姐姐为他不得已投入仙师门下……这些久难释怀的所负之罪化为穿肠毒药，深入心魂，蚀骨化骸。
姐姐你瞧，汝钧终是为你的亡世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天君依然悲天悯人，可汝钧的执念皆是因仙姬所生。每每午夜梦回，他常常听闻姐姐的亡魂蜷在心灯旁低低哀泣，忏悔所犯的罪业，咒骂弟弟的无情——实则那不过是汝钧的妄念，他想再见姐姐一面，哪怕姐姐对他恨之入骨，哪怕姐姐对他弃之不顾，只要再见一面。
然而司命不能篡改仙人的命簿，合虚不能实现虚妄的夙愿。顺德的亡魂终究成了天君不愿舍去的心魔，哪怕日日饱受折磨，天君甘愿将其藏于心底，即使修为不再精进，即使他险些入魔，他依然护着他的心魔，他的“姐姐”。
一日，他在幻境中见到心魔，“姐姐”问他：你为何不死，为何却要我死？
汝钧深以为然——世人对姐姐口诛笔伐，却赞颂他大义灭亲。无人知晓姐姐受到仙师蛊惑才一错再错，无法回头；无人知晓封印姐姐那日他说竭力而为，却心如刀绞。只因他舍不下那些仙逝之人，只因他手刃的姐姐是新生的魔物，歌功颂德的是他，祸乱苍生的是姐姐。
为什么他不去死，换来姐姐生？
于是他日日在瓶水斋内翻阅古籍，希望能寻到一命换一命的术法。为此他近乎废寝忘食，即便是飞廉雷泽的问询也匆忙搪塞，但求他能在三千藏书中寻到那失传已久的秘法——可那是禁术。
后来皇天不负有心人，汝钧在一本典籍上查到，燃世的心灯可逆转时光，亦可使亡者复生，只是施术者犯下禁忌，此后心神消散，永世不得超生。诅咒毒辣，汝钧却不以为意。姐姐饱受地火煎熬，他以一命偿一命，足矣。
姐姐，汝钧想看你穿着那条鳞光裙为我而舞，可惜终是看不到了。
天君已然想好了日后的天庭：待他陨落而姐姐归来，心灯余下的圣洁法力自会净化姐姐心中的瘴气，届时由姐姐代他成为天庭之主，以悲悯之心感化众生，姐姐的仁德便会名扬于世，再无人记得她当年的罪过，恶贯满盈的污名。雷泽飞廉两位神君定然会为了天下太平尽心辅佐姐姐。假以时日，世间便会海清河晏，呈盛世之景。
假以时日……这段时日里他想过长意尊主听闻此讯会作何感想，想过曾托他诛杀姐姐的雪三月和离殊是否能接受姐姐，甚至想过合虚神君是否会将姐姐引向正途——可是独独没有想过他自己。
因为姐姐往后漫长的仙命中会见到所有人，却再也见不到他了。可汝钧一点也不后悔，他甚至想求司命为姐姐抹去与他有关的记忆。姐姐的半生痛苦皆因他而起，弟弟赎罪得来的半生又何必记得她的苦难，记得那个罪人。
可是他不能将这一决策告知他人，三界厌弃姐姐，他们斥责顺德仙姬生前心高气傲，放荡不羁，仗着仙师宁清的纵容征战四方，背负着累累血债，因而定不会允天君牺牲换得妖祸的性命。
然则汝钧知晓姐姐不会再做出伤天害理之事了，朱厌残魂已灭，仙师已死，那心灯是他留给姐姐的念想，为的是时时警醒姐姐不可再造杀孽。此番他必然要任性一回，并非为了天下苍生，是为了姐姐。
于是他私自去求后土娘娘，她是执掌轮回的仙人，自然知晓如何催动禁术，引消散的魂魄转世。但闻后土娘娘所言：“顺德仙姬的肉身毁去，三魂六魄久受地火炙烤，永世不得轮回。”
“可若是……本君倾覆所有为姐姐求得一个六道轮回呢？”
“自毁心神，代为受过，你……可愿意？”
“为了姐姐，自戕陨灭又何妨。”
想来后土娘娘大抵是被汝钧的执着所打动，她说千百年来所应皆为凡人所求，鲜少见仙人向她求得逝者轮回的。百年前曾见过一位仙君，献出他的仙骨神髓只为了与一凡间姑娘长相厮守。后来那仙君因触犯天条，跳入忘川受恶鬼撕咬啃食之苦，而今连白骨都寻不到了。
后土娘娘忽而问：小天君，你对你的姐姐是否也存了那般心思？
汝钧默然不语，不置可否。他是吗？
大抵是吧。
因对姐姐存了不该存的心思，所以他痛心姐姐屈居仙师府，倚仗仙师纵容胡作非为；他对姐姐说断绝情分时如万箭穿心；他甚至希冀惹恼姐姐的纪云禾能将她拉入正途。
大抵是存了那般心思，父君罚他与姐姐阴阳相隔，不复相见。
错在他，受罪的却是姐姐。
约莫是后土娘娘于心不忍，又或是他的天命仙寿太过昌盛，娘娘道：“小天君留下一魂一魄，余下的魂魄足以复生仙姬。只是仙姬此后不得再入轮回，天君也仅有一丝魂魄尚存世间，可好？”
汝钧不做犹豫——若是能常伴姐姐左右，哪怕只是一缕残魂也好。只是他有些贪心，姐姐少了一魂一魄便不能转世为人，从此逃脱不了仙姬的束缚。
姐姐，就让汝钧贪心这一回吧，汝钧求你。
神魂剥离犹如遭受天雷地火，痛苦难耐。汝钧蜷缩在地上浑身颤抖，痛楚自指尖起蔓延全身，生生将魂魄撕裂。原来姐姐是这般痛苦，原来姐姐竟是要以灰飞烟灭为代价承受劫难。汝钧匍匐着，那禁术要将他的皮肉剜下，而他的心却早已鲜血淋漓。
冥冥中他似是听到他的心魔怒斥：“你若是自己去死，为何不让天下人为我殉葬？”
他气若游丝答：“苍生无罪，有罪的是我……”
有罪的一直是我，是我往日不知姐姐心中所愿才眼睁睁地看着姐姐步入歧途，是我看着姐姐堕入魔道却无力阻止——是我酿成的因，却要姐姐尝那苦果。
汝钧的肉身魂魄皆被打散化为虚无，唯那嗔痴安然无虞。顺德昔年无心撒下的种子，如今已长成枝繁叶茂，根深蒂固的参天古树，再无人能够摧折。
天君爱的是世人，而汝钧爱的永远是姐姐。
汝钧缓缓触及嗔痴，旖旎华光似姐姐的那滴泪，灼得他心口生疼。他请求后土娘娘将他的痴念与残魂一同安置在心灯内，后土娘娘仁慈，便应允了。
真好，他可以随着他的情伴着姐姐；真好，姐姐永远不会知晓她的弟弟是何等龌龊……他在陨落前如此想着，就像汝钧还是那个好天君，还是姐姐的好弟弟。
只是可惜，这回他听不到“姐姐”的声音了——他的执念与心魔，从来都是姐姐。
一夜之后，飞廉与雷泽前来唤天君早朝，寻遍了整座寝宫却未曾见到天君的身影。雷泽神君困惑天君的去向，飞廉却在桌案上发现了一张绢纸，纸上分明是天君的字迹。
绢纸上誊写了一句诗：“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墨色晕染，落款是汝钧。
——是姐姐的汝钧。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