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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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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淮青用食指折灭烟,脚步声清楚响在那条巷子时,许听榆的头立即像上了发条的钟表,猛地抬起来。
他明明翘首以盼,好不容易等一天终于把梁淮青等回来,看见他摁亮门边的瓦斯灯泡走进屋,又显得很不好意思。
大概是怕自己的高兴表现出来,会显得吵闹,惹人厌烦。
许听榆半边胳膊靠躲在门侧边,忍住蹦跳一下的冲动,小幅度来回晃着门,分散着那一阵激动的情绪。
梁淮青把饭放到桌上,提起铝水壶看一眼炉子里的煤球,火正旺。
他拿脚踩下堵炉口的破布,拿着锅出去洗时,看着莫名其妙挡住门的许听榆,说:“别玩门,坐桌边去。”
等他再进屋,看见的就是被包围在橙黄色灯光里的许听榆,趴在桌沿,拿食指不时轻轻戳着塑料袋里汤面的画面。
他不仅仅是为等到他回来而高兴,他还以为他拿回来的这份饭是带给他的。
一份别人不要的,已经坨了的凉面。
梁淮青握紧锅柄,忽然没来由觉得手被外面冰冷的水冻得针扎似的疼,他低下视线,提起汤面坐在煤炉前,简短的说:“热了再吃。”
他没去细想自己为什么不告诉许听榆真相,只是静静地看着就着锅里的热气,把煮烂筷子一夹就碎断往下掉的面条,都能吃得很开心的许听榆。
他不懂这有什么好高兴,一碗同样,他中午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急匆匆吃过的面条。
也不知道他吃个面表情怎么能那么生动,像要把所有的笑容都挂在脸上,就算胸口被重压的情绪牢牢淤堵住,没有半点胃口的他,只看着也能感觉到他吃的很香。
梁淮青身体向前,把两掌心合拢围在煤炉边,感受炉身源源不断的热意,想问你很饿吗,但到了嘴边,他说:“好吃吗。”
许听榆立马很用力的点点头。
他这几天晚上都没有再去房东大姐那吃饭,因为她的孙子总是有意无意拿脚踹他,有一次还把他踹到了地上,房东大姐没有半点阻拦的意思,有时候饭桌上他多夹了两筷子菜还会拿那双带着恶意的眼睛瞪他。
他不怎么敢去了。
梁淮青看见许听榆把头点得像个来回摇动的拨浪鼓。
他鼓着腮帮子一下一下嚼动着塞满面条的嘴巴,看过来的眼睛弯得像个悬挂的月牙,好不容易把那一大口嚼碎的面咽下去,又不小心把缺牙的牙床咧嘴露了出来。
许听榆意识到的时候,脸颊被煤火熏得热乎乎的泛着红,赶紧把嘴闭抿了回去,雀跃却又从他眼睛里冒出来。
他很高兴,或者,他把他所能给的任何东西都看得很重要。
为什么。
在明知道他在给他找收养的人家,明知道他最终会有其他的去处,明知道不拿这种在小谷村用过的蹩脚的手段讨好他,也能暖衣饱食。
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为什么还要这么看着他。
像,他的任何情绪和反应,从始至终都只是单纯的为了他这个人,本身。
可能吗。
不可能。
梁淮青从不相信这种没有一丝一毫目的性的纯粹情感,就像他失去了利用价值,任何人都能毫不犹豫的把他踩进泥坑。
谁都一样。
下一刻,后背靠着墙,双腿岔在煤炉两边被灼热持续烘烤着的梁淮青,几乎又在带着他那根深蒂固的观念,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脸上没长多少肉,露出的胳膊也依旧很瘦,没有被他养得很好,甚至头发都在渐渐发着枯萎的燥黄色的许听榆。
却在看到许听榆把锅里碎面都吃完,唯独留下那几片牛肉盛到瓷碗里,端到他手边的那瞬间,突然就烟消云散,只留下盘踞在他身体里十几年的老树根,被挖去后的巨大空缺。
梁淮青的嘴巴蓦然发着干,他错过看向许听榆的视线,眼睛往下盯着被铁锅死死压在最底下,但依旧能从缝隙中冒出赤红火光的煤火,说:“你自己吃。”
梁淮青并不会为一碗平平无奇的汤面而感到触动,他只是不理解,不明白,也想不通。
隔天他坐在生意惨淡的店里想了一整天,许听榆能做出把牛肉都留给他的举动,其实并不能证明什么。
他只是没有经历过他曾经那么长久的黑暗,没有十几年如一日吃不饱穿不暖,没有被抢过食物,没有被恶意伤到遍体鳞伤。
他只是一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懂,他依靠本能行动,他连外面的世界有多唯利是图都不知道,所以他才能在自己都舍不得吃的情况下,把牛肉留给他。
也可能是他笨,他蠢,他傻。
就算他真的是一个拥有极少数善良品质的人,他的善意也一定会在不断成长过程中,失望和打击中,被污秽地世界吞吃的最后不剩一星半点。
就像他一样,像被这个世界同化,大部分利己损人才能存活下去的人一样。
这样的相同性,才能让他感到安心。
可是像他们这样,就一定是对的吗。
梁淮青闭店以后,站在那条黑漆漆熟悉的巷口,在知道许听榆晚饭没有再去房东大姐那吃饭,他如果不带饭回来就只能饿肚子的情况下,观察了他七天。
假如这是一场注定会输的游戏,他想看看,同样受到生存危机的许听榆,到底能为命运挣扎几次,坚持多久。
他以为这样一次次否认,许听榆的目的就能很明确的表现出来。
在他大起大落,在他饥饿,需要达到的目的只能是食物的时候。在他的目标得不到实现,只能感知到各种烦躁,迷茫,煎熬。尽管强忍,但还是会因为深埋在体内,被随便一件小事一勾就能一发动全身,全盘否认自我厌弃的负面情绪的时候。
许听榆却不论他那天有没有带饭回来,他的目光一次都没看过他的手,他甚至没有感到失望和任何的不开心。
哪怕现在,他两手空空,许听榆听到他脚步传到巷子里的瞬间,就抬起头开始寻找他的脸,看他进屋,满眼还都是见到他回来的喜悦。
他只在意他今天有没有回来,有没有见到他。
他想留下来,仅仅也只是想待在他的身边。
梁淮青坐在煤火炉前,忽然像一个被打破固有观念,而露出瞬间始料未及的迷惘和失措的少年。
许听榆看他只是盯着自己不说话,他乖乖坐在凳子前,想了想,小心露出一点点豁牙的嘴巴,冲他笑了一下。
这样诚挚的笑容让梁淮青撇开了眼,他有刹那觉得,自己站在利欲熏心的大人视角下,去居高临下地审视他,过于残忍和卑劣。
他弯腰拔掉堵炉口的破布,拿起桌上放了好几天的挂面,出去接了锅水,放在煤火炉子上,给他煮了碗热气腾腾的清汤面。
他肯定这面不好吃,因为他只加了屋里唯一的调料,一点盐而已。
但许听榆没有半点的抱怨,他依旧吃的很香,只是这面比汤面要硬的多,他吃得很慢,要把面条从侧面塞进嘴里,拿牙齿磨开,再用大牙一点点咀嚼。
梁淮青也就那么坐在煤炉边安静地看着他。
好像不论外面有多少的纷纷扰扰,但只要回到这个小屋里,围坐在暖烘烘的煤炉边,此时此刻的两个人有了种相依为命,互相陪伴的错觉。
梁淮青很快抽离出这种陌生的错觉,他把手从兜里拿出来,握着烟盒打开了门。
他没出去,只是一只脚迈出门槛,划拉着火苗,一手半拢护住火,侧身低头点着了烟。
脚刚往右边移了一下,梁淮青就听到千层鞋底下的格拉一声响,脚挪开,是许听榆留下的灰色煤块。
许听榆日复一日等在门边的身影,像一颗有实感的石子,落在他空荡荡的心间,他也说不清那种复杂的感受,不适,疼痛,但又因为空缺被填满而感到充足。
也许他早该感受到,只不过之前的他并不在意,也感受不到,或者是感受并不清晰。
像世界都被填满的时候,再多的感知都挤不进来,只有排空的那刻,才会对这份情绪感到格外的明晰。
梁淮青站出门边,吹着巷子里的冷风,慢慢抽着那根烟,他的眼睛很快地往门内看了一眼,许听榆小小一坨,正双手捧着比他脸还要大的瓷碗,唇齿并用的啃着碗沿。
他的视线转向黑通通的巷子,随着第一口烟灰的弹落,他说:“明天,跟我一块去店里吧。”
当然他没有任何其他的心思,更别提多余的怜悯和心软。
只是因为最近店里生意很闲,带着他不碍事,也方便。
“小梁呐。”一个穿着粗布暗色棉衣头发半白的老太太,挎着菜篮走进门,就大嗓子笑着说“上次真是多亏了你,要不是你还记得我孙子用的是啥样的练习本,给送到他学校去,他回来能念叨死老太婆我!”
“客气了,都是小事。”梁淮青把放在中间的注音识字挪到许听榆那边,他站起来左手去拿高木凳子。
白发老太看他搬着凳子往柜台外边走,赶紧推搡着说:“不坐了,不用搬凳子!”
梁淮青还是把凳子放在她脚边,她就没再客气,把菜篮放在膝盖上坐下,往外打眼看了一圈,没看到人,头往前伸着,小声问:“你这生意这两星期咋样?”
梁淮青拿起柜台边的烟盒,平淡的笑笑,“不还是那样。”
她听着,一只胳膊把凳子往前挪到够她趴在柜台面上,拿手指点着说:“你可知道是咋回事。”
没听见梁淮青应声,她也不在意,接着拿很小的声音往下说:“那老黄家的和冷嬅合伙整你呢!这两个星期搞什么大促销,把店里的每个货物价格都给压到了最低,说是差不多进货价就给卖出去了。”
“你这不是不让赊账嘛,她那两家专门对外说,什么都左邻右舍的老邻居,要啥都给记账,不着急用钱,她想起来到时候去他们家要就成了,不就是专门搞你这种谁都不熟的外来户!”
“你这两个星期一天进一个人都难了吧。“她得意的哼哼声,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模样说:“你还不知道是咋回事吧,那黄燕,她整天往外传你坏话嘞!”
她说到这激动的表情停了一下,斜眼看看那坐在梁淮青身边,拿铅笔在本子上学着写拼音的小孩,她拿手比在嘴唇边,偷偷挤弄着眼示意着就是那小孩,说:“说你作风不好,才多大年纪搞大女人肚子,还把五岁的儿子一个人藏在出租房里,这两星期生意不好了才敢带出来,夜里关店以后还去洗脚店!”
梁淮青看透了这世态炎凉,他捏出烟,没点,夹在两指中间倒磕了两下柜面,说:“人要说,我又不能拿布去堵住他们的嘴。”
“啧!你瞧你这聪明,就糊涂到这事上面来了!”
白发老头看起来比他还要着急,她拍着手说:“你别看我一个老太婆见识短浅,这方面我比你们这些生意人清楚,沾上这作风问题,你看哪个正经人家还敢到你店里买东西!”
“再不到两个星期,不对。”她说着又手往上大幅度摆了两下,“三个星期。”她拿手指咚咚敲着桌面,像给下了死期,“你就熬不下去了。我话撂这了,不信你走着看看!”
她话说到这份上,梁淮青哪能听不出来她是啥意思,没往下接她的话,把吸了两口的烟灰弹在纸壳上,“该弄得我都弄了,真要到那天,谁也没办法。”
“你这孩儿,咋听不懂话!”
她着急道:“刘兰!刘姐你还记得吧,咱们都一个家属院的,前两天都帮你去说了一嘴,她那两家的意思,是你把这‘包退包换,送货到家’的招牌给改了,价格嘛,稍微再往下降降!大家伙一块做生意是吧,也不能为难了别人,到时候你再备点礼,把这小辈的态度给摆出来,登门去认个错,就行了!”
“你做生意实诚,咱们都知道,你方便咱们这么久,也承了你不少情,该帮忙咱们也不是真的见死不救,是不是。”
“现在都知道了他们是啥意思,人家也表态说了见好就好,你看,这事不就乔乔巴巴的了了!”
梁淮青摇了下头,他并不认同这种小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处世观。
明知道她们传得都是没边的事,但他只要这次主动上门认,就是把这传言里的东西给坐实了。
别人可以把他贬得一文不值,但他不能真的就下坡把自己放到恬不知耻的位置上,干不知底线的事。
往正面上丢了人品,到哪做生意都长久不了。
他不认是不认,但别人主动帮忙,该有的客气他也不少,说:“你和刘姐费心了,但这事我干不来,没底线的事。”
“说啥底线不底线的,你现在能赚钱,把这店开下去,这才是真本事!不就登门送个礼,请吃饭请吃饭,把这事都给弄圆滑了,该低头咱就得认命低头!”
她瞧着梁淮青油盐不进的,愁着摆摆手:“搞不清楚!你一个大小伙子,要啥脸面!做生意不就是把你饭摊子砸了,哎,咱们就跪下舔着地下的米,只要能吃饱就成,你认啥死理?”
梁淮青把骂骂咧咧的老太太送到门口,也不跟她争执,他知道自己不会去干一件自砸招牌的事。
他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底线。
哪怕生意变得越来越难熬,从勉强还能赚个他前几年骑着二八单杠到处卖货的一半,到最后一天一块都赚不到。
梁淮青关店以后,让许听榆带着拼音本先回去。
他一个人蹲在红砖墙的背面,一根又一根没知觉的抽着烟,直到脚边落了一堆烟把,烟丝火辣辣地燎着他遍布红血色的眼,想不到任何出路的头,痛得像要下一秒就炸开。
房东大姐一圈圈绕着回廊巷口找半天,可算是找到他了。
她一只胳膊撑在夹烟的那只胳膊肘下,下巴抬着说:“小梁呐,有事和你说一声,咱们那个铺子,下个月租金得往上涨涨了,四百块钱一个月。”
梁淮青正要去捏烟包里还剩的最后一根烟,听完他动作一停,转头看她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