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岛信使》昼夜分野

84、第 84 章

　　舱内熄了灯，缇魏坐在黑暗里，脊背微微拱了起来，双手捂着额头。
　　四象岛上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

　　橡胶园里，割开一块的树干上正汩汩往下流着白色汁液。

　　那头名叫“泥牙”的大象给他们引着路。

　　青鞘说它叫泥牙。
　　泥牙格外喜欢泥塘，有时候牙齿上都沾满了泥，大家都叫它泥牙。

　　泥牙说：【我知道不被人发现的小路，跟着我来。】

　　四象岛上两方正在打仗，王城被围，混乱不已。
　　这一带只有橡胶农民来往。

　　“它找你什么事？”缇魏忍不住问。
　　“很重要的事。”青鞘的回答简直像没回答一样。

　　算了，帮助岛主观察一下四象岛上的情况也好。
　　缇魏硬着头皮跟着前面的大象。

　　泥牙带他们到了一处山顶。
　　从这里可以看到不远处的王城，还有王城郊外驻扎的敌军营帐。

　　泥牙扬起鼻子，发出一声悲哀的叫声：【锡昂就在那里……魔王大人，你有办法吗？】

　　锡昂是四象岛赫赫有名的骑兵长。
　　在这次围城前曾有战役，他遭人设计，被敌方俘虏了。

　　设计陷害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负责那次战役的大王子。
　　大王子恋慕的贵女爱上了锡昂，大王子心中愤懑不平，在下命令的时候特意没告诉锡昂敌方的陷阱，想要借南岛军力借刀杀人。

　　南岛那方希望能让锡昂叛变，说出王城防卫的弱点。
　　“我们的储备粮也不够了，保持不了那么久的围城。现在不同往日，岛屿和岛屿之间的距离缩短了，爪带岛的援军只要渡河就到，必须得想办法。”
　　锡昂不会叛变，他一言不发。

　　一天后，锡昂就要被斩首示众，起到震慑的作用，让王城里军心动摇。

　　听完这个故事，青鞘道：“缇魏，你留在这里，我一个人去。”
　　缇魏：“休想。”

　　青鞘：“那你不要拖累我，最好能拉着我的衣角。”
　　缇魏：“……”

　　缇魏知道这是为了让他能跟着她一起及时躲入异空间。
　　他拒绝了拉衣角的提议，转而扣住了她的手腕。

　　青鞘无奈地看了一眼拖油瓶缇魏。

　　泥牙就等在山上，担心地看向山下。
　　它从一种黑黑小小的小生物那里听说魔王什么都会，魔王什么都能做到，魔王很热心。

　　它还是第一次请求魔王呢。真稀奇。

　　青鞘走进南岛的驻扎营。
　　她那只关门的小熊猫动作很快，由于嗅觉灵敏，比她还会预判危险，听到有脚步声就“碰”地关上空气门，让青鞘和缇魏躲在异空间里。

　　一路进来，好像穿了隐身衣一样，又如入无人之境。

　　她见到了锡昂。
　　锡昂是个肤色微黑的青年，被锁在俘虏营里，身上的衣服被鞭子抽得褴褛不已，脸上也有血痕。

　　锡昂和缇魏的气质很像，开口的时候连威胁的语气都像，眼神冰冷地看向来人：“你们又是谁？”

　　“泥牙让我们来的。”青鞘说。

　　锡昂怔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算这样，也不要动我！”他喝道。

　　缇魏阴恻恻地开口：“闭嘴。”

　　在缇魏稍显凶狠的辅助下，青鞘总算把那个被俘虏的骑兵长救了出来。

　　第二天的太阳升了起来。
　　见到眼前的老朋友，大象泥牙激动得长长地吼叫起来：【锡昂！】

　　锡昂从小是孤儿，在舅父家长大。

　　因为不想洗碗，六岁的锡昂偷偷从舅父家跑出来。
　　“啊啊啊啊！呀呀呀！”小锡昂在空地上大叫，在泥塘里滚来滚去。

　　太阳鸟被他的吵嚷吓得一激灵，从枝头扑翅逃离。
　　好淘气的小孩。

　　当时的泥牙还是象群里一头小象，天天摔跤，天天因为淘气被揍。
　　下过雨，泥牙的淘气瘾犯了，挑了一个好地方，后腿一屈，在那滩泥水裹着的草叶里坐下了。然后，泥牙两条粗壮的前腿像划船的桨一样，用力往后一划。

　　冲下去了！从山坡上冲下去了！太好了！

　　泥牙两只蒲葵似的耳朵在风里哗哗展开，威风极了，像飞行翼似的。

　　泥牙的屁股被山坡上的枝叶磨得要起火星子，但它丝毫不在乎，乐在其中地享受这种风一样的感觉。
　　它早就想这么玩了！

　　回去？回去妈妈打就打吧，祖母打就打吧，一脚把它踹飞三丈远那都是轻的，反正都习惯了。

　　等等？有个人类小孩？人类小孩霸占了它的泥塘？
　　泥牙前腿一支，紧急刹车。

　　要撞到了！

　　两百斤的小象泥牙惯性太大，刹车刹不住，直直地朝那个人类小孩撞去。

　　锡昂双手沾满泥，怔怔地看着那头小泥象向这个方向滑行过来，两片大耳朵像招牌一样呼啦着。

　　【快躲开！】泥牙呦呜叫道。
　　锡昂吓呆了，一动都不敢动。

　　泥牙牌小飞车一路滑进了那个泥塘里，溅起泥水点点。
　　快撞到那个人类小孩时，小飞象停了下来。

　　太好了，虚惊一场。泥牙弯起鼻子，呦地叫了一声。
　　太好了，虚惊一场。锡昂被小象溅了一脸泥水，松了一口气。

　　一只小泥象和一个小泥孩在泥塘里相对而坐，面面相觑几秒钟后，各自用各自的方式笑起来。
　　泥牙的眼睛眯了起来，开心地甩着长鼻子。
　　锡昂的眼睛也眯了起来，笑出了声：“哈哈哈，笨蛋小象。”

　　泥牙和锡昂就是这么认识的。
　　他们经常偷偷跑出来，和对方玩一阵子，再回去。
　　锡昂后来学聪明了，每次回去前都会好好在河里洗一个澡。
　　泥牙可不洗澡，它全靠那身泥土防晒呢。

　　锡昂十五岁的时候，舅父把他赶出了家。
　　锡昂也是个少年了，眉眼飞扬，被晒得古铜色的肌肤光泽熠熠，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泥牙。

　　泥牙也开始尝试着离开家族去外面了，只是它还没有成年，要到二十五六岁才算完全长大。

　　泥牙告诉锡昂：【那里有很贵的草哦，那种草很难吃的，我们都不吃，但听说人类很喜欢。】
　　锡昂就跑去丛林里摘各种草药，拿去市集上卖。

　　一人一象磕磕绊绊地长大。成年的那一天，锡昂特地花钱去请了一个拍照师傅。
　　刚成年的青年站在大象家族里：“给我们拍照片吧。”
　　泥牙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重，一个劲地往锡昂身上靠，长鼻子甩啊甩。

　　拍照师傅也觉得新奇，拍完照还多存了一份：“我可以把这份挂在我的照相馆里吗？顾客们会很喜欢的。对了，我可以减免一半的费用。”
　　这还说什么，锡昂毫不犹豫：“当然，放大摆在店门口也没事！”

　　锡昂没有家，但他有一个很威风的家。
　　泥牙永远是他的家人。

　　和泥牙重逢后，一人一象亲昵地互相问候了几句。

　　“泥牙，谢谢你救我，现在已经和你见过了，我也得回去了。”锡昂看向山下的王城。
　　缇魏皱眉：“你还要回去那个出卖你的地方？”

　　锡昂语气坚定：“我必须回去。”

　　青鞘开口了：“锡昂，你当然可以自由选择你的道路，只是你能先陪泥牙走一趟吗？”

　　锡昂看向大象，那头大象已经有点老了。
　　“泥牙，对不起，我回来再和你玩好吗？”

　　大象泥牙神色有点难过，耳朵也垂了下来。

　　“懂事一点，泥牙。”锡昂笑着摸了摸泥牙的鼻子。
　　泥牙用鼻尖碰了碰锡昂：【没事的，锡昂，你回去吧，我只是找人来救你的，没有其他要求了。】

　　泥牙和锡昂告别后，四条腿一迈：【走喽。你要打胜仗哦！】

　　泥牙走了一段路后，青鞘冷不丁道：“……去象冢。”

　　锡昂脸上的笑意僵住了，目光一寸一寸地移过来：“你说什么？”

　　泥牙知道自己要死了。
　　如果它还年轻有力气，它一定会横冲直撞地冲进敌营里，把锡昂救出来。
　　可是它没有力气了，它唯一能做的就是游过河，去找传说中无所不能又热心的魔王。

　　但是让锡昂陪它去象冢，只是附加的、额外的、可以忽视的愿望！
　　锡昂回去吧！去打胜仗吧！

　　“我只是把这件事告诉你而已，不干涉你的选择。”青鞘说。

　　锡昂在原地呆了几秒，跟了上去：“泥牙！”

　　象冢不是一般人能靠近的，只有锡昂得到了泥牙的允许。

　　缇魏和青鞘沿着山坡往下走的时候，听到了老象悲戚的长吼。
　　“再见，泥牙。”

　　夕阳西下的时候，古铜肤色的青年才从密林里走出来。
　　他眼眶通红，双手上沾满了泥土。

　　老象泥牙坠入石坑中后，他跪在坑边，一人一象仿佛回到小时候一样，额头和额头贴贴。

　　老象的眼睛眯了起来，开心地用长鼻子卷着他。
　　可锡昂却没办法笑出声了。

　　他失去了他人生里唯一的港湾。
　　永远的家人。

　　……为什么，人要活那么久呢？八百岁，九百岁？

　　他站在山上，看向远处的王城，夕阳为王城蒙上一层血红的烟雾。

　　他听不懂象的语言，但他知道，泥牙在对他说：
　　锡昂回去吧！去打胜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