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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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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府侧门前,一位中年男子靠在门框上,身着破旧衣裤,双手插在袖口里,歪头斜眼看着门内一脸怒气的老管事。
老管事将男子朝外推一把就要关门,中年男子忙推门用身体夹在门缝间,蛮横吼道:“今日不给钱我就不走了。”
“上次不是给你一笔吗?这才多久?”老管事怒斥。
“花完了。”中年男子昂着脖子瞪着眼,理直气壮,一副无赖做派。
“才三个月,你干嘛了?”老管事斥问。
“养女人呀。”中年男子说完哈哈大笑,丝毫不觉得这是丢人事,反而显了自己本事似的,颇为自豪,双手抓了把乱飞的蓬头。
“滚滚滚,没有!”管事将中年男人用力朝外推。
男子扒着门边夹在门缝里,不让对方关门。“你敢赶我?你们老爷都不敢赶我。”
杨澈过来时看到眼前这一幕,他没有下车,而是坐在车内稍稍撩起一点车帘看着,等待门前的事情解决。
老管事见到有客人来,停止驱赶男子的动作。中年男子也瞧见有客,似乎有了依傍,干脆身子一瘫坐在门槛上,铁了心拿不到钱不走。
他吸了下冻得通红的鼻子,下巴朝门阶下的马车点了点,“你看,又有人来给你们老爷送钱了,给我百八十两算什么?你们老爷牙缝里抠点都不止这些。”
管事怒斥:“胡言乱语,你当我们老爷是什么?”
中年男子斜眼冷哼,旋即贼兮兮道:“我当你们老爷是我的钱袋子。”
“你滚!”
“呵!我今儿给你说明白,我若是拿不到钱,我这嘴不保证能够闭得紧,到时我扯着嗓子在街上喊几嗓子……”
“地痞无赖!”
“是,我就是,你给不给?”双腿一伸叉在门槛两侧。
老管事左右为难,客人还在看着呢,这该死的东西还胡搅蛮缠,这不是给自家老爷丢人吗?左右掂量后命人去取银子。
中年男子拿到钱袋,在手里掂了掂,“少是少了点,倒是够花一阵子。”从门槛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灰,“年底我再来,让你们老爷多准备点银子,别让我总是跑来,麻烦!”将钱袋揣进怀里大摇大摆走下石阶。
从马车边经过,男子朝车窗内瞥一眼,瞧见杨澈,冷嗤一声,嘟囔:“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轻轻啐了声。
张延闻声要下车去教训,杨澈伸手按下。
“你别下车,待会跟着此人,他可能知道李镒重要秘密,想办法套出来。”
张延这才安稳坐下,“是。”
杨澈提着几个礼盒下车,老管事一直没关门在等着他。
杨澈走到门前朝老管事欠身,自报身份,说明来意,塞给管事一点碎银。
管事听闻来者是最近京中闻名的安江府杨解元,又看了看手中银子,立马笑着请杨澈到门房内稍等,命小厮快去通禀。
杨澈进门时回头朝街上走远的中年男子看了眼,管事立即笑呵呵两声解释:“那位是我家老爷老家那边远房亲戚,好吃懒做,就知道来啃我们老爷。我们老爷又是软心肠,接济过几次,他就赖上了,没钱就伸手来要,让公子看笑话了。”
杨澈安静地听完这番遮掩的说辞,客气道:“不敢,俗话说皇帝还有三两个穷亲戚呢,何况臣子,在所难免。”
管事听这话悬着的心放下来,年轻的读书人就是明事理好说话,他笑容轻松:“杨公子说的是,就是我们老爷心善才让这些人养出好吃懒做的毛病。”
闲聊几句,小厮跑回来,请他过去。
李镒的府邸在同品阶官员中算比较大的,不是他有多大的本事,主要因为有个好岳丈。年轻及第后岳家没少提拔他,在背后给他撑腰,让他捞了不少。后来岳丈病故,内兄能力一般,得不到帮衬,这些年也就止步在正五品官的位子上。
他打量了几眼李府,布局倒是文雅,特别是长廊、小亭和柱子上的牌匾和对联,字迹和文采卓尔不群,可窥见宅院的人喜好和性情。
他向引路小厮打听:“李大人在做什么,我是否有打扰?”
“在书房练字。”
杨澈顺口称赞:“李大人的字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在京城官员中也是数得着的。”
“那是。”小厮满脸骄傲,“先帝和当今陛下都亲口夸赞过我家老爷的字好。”
说着话便来到了李镒的书房。
李镒能够在书房这种地方见他,还是让他有些意外。
他们之前从未见过,于李镒来说,他不过是自己曾经同僚兼同乡之子。
杨父与李镒也十几年未见,只是三年五载有一封信往来,并没有什么情谊可言。若非是他与当年舞弊案有关,自己也不会主动登门。
他进门便瞧见房中挂着不少字画,李镒正对着书案上的字自我欣赏,捻着胡须频频点头,很是满意。见到他进门才移开视线打量。
杨澈笑着上前见礼。
李镒开怀大笑几声,朝前迎了一步,招手就道:“贤侄来得好啊,老夫刚刚心里头还念着贤侄呢,贤侄就来了!”一点不将他当成初次见面的晚辈后生,好似家中亲近的子侄。
杨徹对于这种张口就来的亲切熟络不喜,特别称呼从对方口中说出,让他很反感。
他依旧满脸受宠若惊,笑着说:“能得大人念着,是杨澈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哈哈哈,来来来。”李镒年过半百,但脸蛋圆润,笑起来眼睛微眯和蔼可亲。
他再次冲杨澈招手,让他上前,指着面前道:“老夫写了一幅字,想着贤侄是字画上的好手,若是能够共赏便是一桩美事,就把贤侄给盼来了。”
杨澈也客气道:“澈本该早些来拜见大人的,奈何身子不适耽搁了,大人不怪罪就好。”说着话已经走到书案前。
但见三尺长纸上由右至左写着四个大字“德厚志坚”,苍劲有力,奇峰险峻。
“贤侄觉得老夫这字如何?”李镒捋着胡须,一脸自得,显然是等着恭维夸赞。
李镒的字的确是好字,这是公认的,在京中文人官员中数一数二,这也是他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东西,一直引以为傲。
杨澈顺着他的意称赞:“大人的字是士人们争相临摹的范本,自是最好。单看这幅字,于藏锋处露锋芒,于露锋处显含蓄,意态飞扬,不润不燥,当今世上怕是没有几人能比的。”
李镒闻言满意地捋着胡子大笑,夸赞的话虽然常听,但每听一次心里头都不一样,谁不喜欢听好听话呢。
“贤侄来来来这边坐。”李镒毫不见外地拍了下杨澈,伸手引着他到一旁茶几边坐下,笑着问候起他家中父母,又说起自己当年与杨泉同在翰林为官的事。
言语间皆是与杨泉同僚情深,这么多年一直挂念对方,说到动情处,还眼眶湿润,感慨叹息。
若不是知晓真相,知晓他的为人,还真的要被他这一番话感动。
李镒接着又问起他最近读书如何。
杨澈借此提起新出的模拟卷,顺势将昨日答完的卷子递给李镒,再次好话恭维:“大人才高学深,家父常在澈面前夸赞大人文章,来京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让澈多来拜见请教。知晓这次春闱模拟卷是大人所出,澈就贸然登门来请教,大人莫怪。”
“哪里哪里。”李镒已经笑呵呵打开考卷,一边看一边与他叙话,“老夫就喜欢你这样的年轻后生,有才学知上进。”
李镒一边看一边频频点头称赞:“好啊,写得好!”指着模拟卷一处一处夸赞。
一份卷子看下来,除了夸赞还是夸赞,没有丁点的指点和建议。
这在杨澈的预料之中。
若说李镒当年科举时,的确满腹才华,也是靠着真本事在千军万马中拼杀出来的,但现在不过半瓶咣当,那些才华早就被二十多年的官场一点点磨蚀掉。
杨澈继续态度谦恭地请教明年春闱之事,“听闻如今朝中已经在议明年春闱考官之事。”
春闱考官是临近开考才定下来,朝廷也会提前考察。春闱是国之大事,考官人选尤为重要。自当年春闱舞弊案后,对考官的选派都是慎之又慎。
杨澈提到考官,李镒的眉头挑动了一下,架子也微微端起来。
每科春闱前,这些赶考的举子都是四处拜访走动,想着拉拉关系,开开后门什么。他如今身居礼部,虽然只是五品官,位置却不容小觑。今年自打入秋以来,拜访的举子就没断过。
他端起茶盏饮一口,漫不经心道:“是啊。不过只是提一提,还没有正式议上,依着以往的惯例,要到年后才会正式议。”
杨澈了然点头,笑道:“大人是翰林出身,又曾担任过乡试主考,这次出得模拟卷士子们一致称赞,想必担任考官也是迟早之事,澈提前先恭贺大人。”拱手道贺。
这话说到李镒心坎里,他在礼部多年,春闱考官之任却是从没沾过边,他这样的文官,哪个不想当春闱考官?一来受读书人尊重,二来利于仕途晋升,三来嘛自然是腰包少不得要鼓的。
他当即眉眼舒展,呵呵笑着,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摆着手冠冕堂皇道:“春闱考官是个苦差事,进了贡院一关一个月,若不是为了朝廷选才,老夫是不愿意担的。”
别人说这话杨澈或许能信一二,面前人说他是一个字不信。
当年乡试,还是到偏远的州府,山高水远,他也使出浑身解数往里挤,虽然主持乡试的州府贫困,他亦“满载而归”。
春闱更是个捞金的差事,他岂会不动心?
杨澈继续奉承:“大人是有大才之人,能者多劳,自是要为陛下和朝廷多分担些。”
李镒感叹一声,眼睛瞥着杨澈,清了下嗓子道:“所以说官不好当,唉,贤侄以后入仕就懂了。”
杨澈装作未看懂他的神色,未听懂他的话中之音,附和道:“大人说的正是,官不好当,春闱考官更不好当。当好了是胡阁老、高大人那般,得天下士子敬仰爱戴;当不好,就如伏岳、方崇之辈。”
后面两个名字出口,李镒靠在椅背上的身体瞬间挺直,脸色变了,正端着茶盏的手抖了下,茶盏与杯垫发出清脆磕响。
杨澈忙起身施礼致歉:“澈言语有失,说这骇人之事惊着大人了,大人见谅。”
“无妨,无妨。”李镒忙将茶盏放下,脸色难看,却强装镇定道,“老夫是对伏家父子三人惋惜。伏家满门清贵,两位公子更是人中龙凤,伏岳不知怎么就想不开,受贿舞弊,不仅害了自己,两子也一个斩首,一个流放病死,唉,唉,不值得,不值得。”
李镒又叹息几声,满面愁容伤感,如果此时站在他身前的不是杨澈,是另外任何一个人,都要认为他对伏家两位公子多么惋惜不舍。
杨澈看他把戏演完。
李镒素来最爱这一套,否则当年他一个毫无背景的八品官之子,怎么可能娶到朝廷大员的掌上明珠。
他陪着演。
“大人是爱才之人,明年春闱若是能担任考官,定然能够为朝廷选拔有用之才。”
李镒又是一声长叹,摆着手,似乎不太想说话。
杨澈知道今日的谈话到此为止,从李镒的口中也得不出什么更有用的东西,闲话几句后,便起身告辞,“澈改日再来拜会大人。”
李镒叫人送客。
杨澈转身准备出门,意外瞥见书房门左边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廖恭的《石榴图》。
他细瞧几处关键,正是张淮让他鉴定的那幅伪画。
李镒平日喜好字画,这幅《石榴图》错漏之处明显,对于他来说,很容易就瞧出来是伪画。
一个明知伪画却送,一个明知是伪画却收,并且挂起来。
他不动声色出门。
跟着小厮转弯经过一段回廊,向小厮打听最近是不是有位张举人来拜访。
小厮回道:“是有一位张举人。”
他继续套小厮的话:“不知张举人带了什么礼过来?我今日送的礼会不会轻了,让你们大人嫌弃?”
“张举人就送了一幅画。”小厮道,“挂在老爷的书房,听老爷说还是幅假画,图个好寓意。”
送给他这个鉴画之人都是出自名家之手的红丝砚,送给李镒这个当朝五品官,岂会只是一幅不值钱的伪画。
“那我礼不算轻了。”他笑了笑,回想刚刚那幅画,与那日张淮让他鉴定的那幅还是略有不同。画卷两头的轴是新换的,看来是在里头做了文章,不禁感慨张淮还真是会送礼。
书房中,管事打开杨澈送来的礼盒,是一套文房用品,正要拆解是否内有乾坤,李镒喊住。
“他无需给我送大礼。”
管事顿住一想的确是,杨澈不仅是江东省解元,还是名满京城的才子,老师是孟公,父亲是知府,的确用不到给自家老爷送大礼。
“那老爷还……”
李镒蔑管事一眼,语重心长教育:“像杨澈这种人,你不能想他的财,你要想他的名。”春闱考官岂能是个爱财妒才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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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延一直到午后才回杨宅。
一身酒气走进书房,拿过明玕端给杨澈的茶盏,咕咕几口喝个干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吐一口气,浑身瘫软靠在椅子里。
明玕抱怨一句,出去重新沏一盏。
杨澈笑着走过去,话带揶揄:“喝成这样,看来问出不少东西。”在他旁边坐下。
张延又缓了两口气,坐直身子说:“真问出些东西来。”接过明玕端来的茶盏又饮了一口。明轩气得两条眉毛竖起。
杨澈笑着支开明玕,张延继续说:“那讨债人名叫王六町,原本是个人牙子,二十年前与李镒认识,一直替李镒办事。这家伙看着嘴上像个没把门的,实际嘴巴紧得很。我费了不少银子,又灌了他不少酒才撬开他的嘴。”
他又饮了口茶,道:“王六町说壬辰年春闱会试之前,他曾替李镒联络过十几名考生,给了这些考生关节字眼,李镒事后给了他一大笔封口费。那十几名考生中,高中的有三人,其中两人在舞弊案中被查出来问斩,还有一位躲过一劫,如今在京中做官。”
“谁?”
张延失望地摇头,“没套出来,这家伙还是比较谨慎的。他也是靠着这个事情,一直在勒索李镒。”
“他知道李镒这么大的秘密,还如此嚣张,李镒该杀人灭口。他是有什么防身的证据?”
张延笑道:“逃不过你的法眼,他的确握有证据,他说只要自己出事,就有人揭发李镒。李镒曾经试过一回,真的吃了亏,后来不敢莽撞,这些年一直破财消灾。可惜没有套出到底是什么证据,由此看来很致命。不过倒是套出了李镒的另外一个秘密。”
张延继续说:“李镒曾经养过一个外室,贱籍出身,育有一子一女,后来外室难产死了。一双儿女年幼,他惧内不敢接回府中,就交给王六町照顾。王六町照顾了两年,起初李镒还偶尔过去看看两个孩子,后来干脆半年都不看一眼,钱也给得不痛快,他索性将两个孩子给卖了,谎称是病死。李镒倒是伤心了一回,之后就没提这件事,好似那母子三人从没出现一般。”
杨澈倒是听闻李镒惧内,李镒当年攀附王家,倚仗岳丈,其妻王氏善妒,他只能事事依着。其他官员妾室成群,他一个没有,年轻时被同僚背地里笑话过。
“人卖到哪里?”杨澈接着问。
“女孩子卖进了春风楼,男孩子卖给一对无儿无女的农家夫妇,算起来那女孩子二十有一。”
杨澈知其意,春风楼是男人的欢场,二十岁的姑娘是什么境遇可想而知。
父亲造孽,却让子女受累,枉为人父。
“你还能找到这个王六町吗?我要见他。”
“你是?”
“自然是弄清楚他手里的证据是什么。当年李镒并不是考官,甚至春闱时不担任任何职务,他卖关节字眼,必然是替当年的某位考官售卖,我要知道那个考官是谁,那个漏网的考生是谁。”
“这个王六町嘴巴很紧,而且这证据是他的保命符,他不会交给你。”
“我有办法。”
张延见他胸有成竹,没再劝,应声:“今日喝酒的酒馆中伙计都认识他,他应该是那里的熟客,找他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