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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6、归客(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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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中日夜界限分明,属于暗夜的那部分如同幽灵,他们不会在白日来到我身边,除非是表演特质特别强的人,否则我也不会允许。
绝大部分人在狂热情绪中都维持不了理智,至于我,更像是从未狂热过。
两边开始交错的契机,也是在一个秋天。新生入学,我获得了一个学生。
当然,我有很多学生。但只有这一个,我真的把他当成我的学生。
对于世界上所有人,是讨厌,还是喜欢,我一眼就能判断。
而对方是否契合,自从赵老师之后,我再也不会犯这种错误。有时候缓和地向他透露一点,绝不吓着他,对他的猜测绝对引导,但从不承认,也不否认。
这名学生确实出色。
他所行动的,就是我想要的,而且在他身上我看不出表演的痕迹。
十月的桂花开了,比起丹桂金桂,我更喜欢银桂。
嗅了嗅桂花的香味,借着枝叶的遮挡,我轻轻折下一段,拢在衣袖中。
“老师很喜欢桂花?但也不用偷偷摸摸摘。”
他的靴子踩过落叶,一阵轻微的簌簌声。
我转过头,对他微笑:“你来了。”
“您吩咐的那些,已经准备完毕。”
“嗯。”我将那枝桂花递给他,他伸手接了,眉眼乖顺,清浅地露出笑容,两颊的酒窝微微漾起。
“昨晚打碎的花瓶……”我蹙着眉想了想。
“要嫁祸还是清理掉?”他很自然地接上话。
“你看着办吧。”我说,“反叛的那几个,还是去开精神鉴定。”
“老师,我必须说,您对他们太温柔了。”他明显不赞同。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开精神鉴定,送入精神病院,这些人就不会死,也不会被量刑。
事实上,除了那个男的,我几乎不做越俎代庖的事,也不会让他们做。追随我的是一群太过年轻的人,在尚且年少的年纪就做亡命之徒,显然是一种浪费。
“死亡太痛快了。”
他停顿片刻,最后轻轻笑起来:“是。”
我带他回了家,我开车,他抱着花枝坐在副驾驶。
车载香水的味道完全被新鲜的桂花香艳压下去。
我把他带到三楼,带到我的画室,他喜欢撒一些无伤大雅的娇,让我牵着他的手作画。
我低头看着他阳光的笑。
他的目光很干净。
看向我的时候尤为专注。
我清楚记得他与我的初见。
一个下大暴雨的盛夏,他抱着一只粉嫩的兔子,躲到了我家院子的花架下。
我撑着伞走过去时,他和怀里的兔子一起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我。
很干净很纯粹的人。
却向往黑暗。
“老师。”
他轻声叫我。我也喜欢听他这么叫我。
他第一次这么叫我,是抱着一包小雏菊,敲响了我家的门,对我说教师节快乐。
也是那天,他暴露野心,恳求我用墨水在他洁白的衬衫上作画。
“你为什么选择我?”我垂眸看他,我承认我是有刁难的意思。
但是他不畏刁难。
“因为您的身边充满异类,但你从不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们。”
我看向那捧雏菊,不置可否的间隙中,一阵风吹来,吹落了嫩黄色的花瓣,也吹落了门口的几片无尽夏。
我终究让他进了门。
那件衬衫,现在印满了黑色的雏菊。
矿石颜料在加了油的研磨中逐渐变得均匀细腻,焕发出动人的光泽。
我握着他的手,蘸取一寸克莱因蓝。那抹纯净无杂的蓝,在他微闪的眸子下仿佛活了过来,流淌在亚麻画布上。
他很开心,扭头看着我,眼里满是孩子的笑。
我的颜料架上摆满了瓶瓶罐罐,有些是粉末,有些是液体,或柔软或粘稠。
他指着一瓶血红色的提取液问我,为什么这瓶红颜料这么红。
我说因为那是血。
那是一罐从血里提取出来的颜料,遇到氧气就会迅速变黑。
他记得我说过的话,飞快取出一个瓶盖的量,搅进蓝。
画布上的颜色慢慢变紫,如梦如幻。
他拿出塑料剂,将不断变化的血液永恒定格在此刻的状态,就像把一只蝴蝶轻轻留在梦境。
深蓝的背景,梦幻的紫架,淡黄的花。
唯一明亮的地方恰恰是被践踏在泥泞里。
落完最后一笔,我淡淡开口:“你还是那个想法吗?”
“是的。”他非常坚定,他的眼睛告诉我他从未动摇。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当你选择站在光的对立面,所有事情都会倒转。你看待问题的方式,再也不会被那些人理解,尽管如此,你也选择变成‘异类’吗?”
“是的。”
“为什么?”
“我不喜欢平庸,我喜欢独特。”这是他以前的答案。
“我觉得,世上本无对立的说法,能同时存在的两个事物,就不存在极端矛盾。”这是他现在的答案,他站起身,继续说道,“如果世人将不是病症的存在,定为病症;不是罪恶的存在,定为罪恶;不存在的反派角色,定为反派,将给这些被打上“异类”标签的人,带来多大的伤害?
我想,这样的秩序与规则,必须被颠覆。”
事已至此,我已经无法再阻拦他。
“难的不是怎样变成‘特殊’,而是变成‘特殊’之后要怎样存活。”我姑且好心地指出。
“不能把所有人都变得特殊吗?”
我摇摇头,反问他:“能把世上所有罪犯都变为普遍意义上的好人吗?”
这次,轮到他摇头。
“所以,就是这样。”我把画架上的钉子取下来。
“那么老师,您是好人,还是坏人呢?或者说,您作为好人的时候做些坏事?在作为坏人的时候做些好事?”
他一面说,一面帮我拆下画布。
“我从来不考虑这个问题,关注世俗的善恶是没有意义的。”
他笑了,“您做这些事情,没有想过替什么人伸张正义吗?”
“我不是个侠义的人。”
“那您为什么不选择袖手旁观呢?”
“谁知道呢,我最初只是想躲开会妨碍我的人。”
“那您现在是什么人呢?”
“什么人也不是。”
“懂了,您讨厌给自己下定义。”
“我讨厌所有定义。”
“那您用什么方式去形容一切呢?”
“我只陈述,不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