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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番外6姚齐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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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是混蛋。
去服脱冠那天,我从天庭回来,西边的夕阳像火一样烧红了整个苍穹,她走那天,火也是这样红。夕阳像她的裙摆,宛如她站在天际间跳跃、旋转,一如她住在十一王殿时,她在我殿中跳舞,旋转起的裙摆像她唇边的酒窝。
我在殿中酗酒,狴犴从印中出来,用头顶翻我的酒坛,他骂我不知克制。我没理他,仍旧在酒精中放纵。
我不知克制?我谎话连篇,连天方夜谭的妄言都能被我说成真的。她在时我克制,她走时再无人能劝我收敛。数万年神生,我都在克制,她来了,我克制更多,终于在弥繁湖时暴露,好在她不知道,她不知道真相,我就不用焦心焦肺地等她的宽宥。不逼自己克制如何能撒谎,谎话出口便没有回头路。
可我不撒谎骗她活,她便会死。
她住在十一王殿,她去人间胡闹。律法不能放过她,天道容不下她,她累世修来的道行、随身法力,都会在打下地狱的那一刻转瞬为零。她扰乱命途秩序,误改人命,以致于酿下无可挽回之错。
我一个人,瞒不过天。
神界很快就从异常的命途中追查到了她身上,上派差使来审问我,我回禀天庭,说她本是仙格,又放荡于人间,无人管教,不知分寸,意外是常有的,为了使谎话说得更像真话,我又说她命格特殊,能助妖界神官一臂之力,天庭有时很宽厚,竟给了我这个机会。
我从那天起就在盼一个无人相信的奇迹。
我悔恨,却不是因为后悔救她。
她不该遇见我,不该来我十一王殿,我不该留下她,不该给她选择,我那时便该赶她出去,让她转世回人间,按照原命途修炼,成她的神,晋她的仙。
不该与我有半点关系。
我恩人亦是她贵人,她拿到命格的时候,我便知宿命纠缠就此永无尽时。我助恩人之时,便是架起她催命刀之时,未出生就已悬在头顶。
我多余的思虑不知如何安放。
所以我从她孔小焉那一世起,我使分身化为一个人,世世陪着她走。我以为化为男身就能护她一世周全,直到真正面对法阵之时,才发现能护人一世周全的从来都不是男女之性别,而是权力和能力。
我庆幸我有这两样东西。
如我所想,她又来了。
我批下她死亡的那一刻,我的胸腔分外滚烫。
可她来时却分外沉默。
她没了以前的跳脱,她话变得极少,可是热烈到底还是她的底色,她每说出一句话都让我的心脏疯狂跳动,她何以做得到,将一句普通的话说得那么惹人心思百转千回,这是我数万年神生里从未遇到过的。
我以为人与人之间的相处都只是公事公办,冷淡回应,温柔相待便罢了,我没想到还有“暧昧”这一层。
她留下了,可她却想死。
当确切地听到她想离开的想法,那一瞬间,仿佛四肢百骸从我身上抽离而去,阴森森的冷风从我灵魂伤口上灌进去,凉透了我整个人。我从未想过我会如此疯狂。我看着她从弥繁湖上坠下去的那一瞬间,我拼命地想抓住,抓住我唯一的朱红色,自私地留她下来,要她永远陪着我,哪怕是在孤寂的高位之上如傀儡一般沉默,我也要自私地留住她。
我不允许她死,是我逼她活。
我强行以明丘宣之妖丹,我之神力,重塑她的魂身,将她变成神、妖、鬼、人四种气能混元一体的活体炉鼎。
谎话从这一瞬间被打上了真实的烙印。
她真的要去相助神官了。
她重活过来之后,我就开始骗她,骗她去妖界修行九世,只为等一个转世为妖的沈曦华,她该什么都不记得了,可她却记得我。
她醒来那天,我喂她喝下一碗汤羹,她一直看着我,鹿眼一般的晶莹眼神,注视着我,让我对这份纯粹分外内疚。
我起身走时,她扯住我的衣袖,她从我背后轻声叫我一句:“姚姐姐。”
“不要走。”
我怔怔的,愣在原地。
我忍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情感,冷着脸问她:“你如何知道我姓氏?”
她却没有露出疑惑的表情,她笑着说:“允许我胡闹的姐姐,只有你一个。”
“你记错了。”
“我是鬼域十一王,不是你姐姐。”
“你要转世去妖界。”
“我已为你安排好。”
她不知为何,看着我的双眼突然染了悲伤的泪。
她揪着我的衣袖,整个人从榻上爬起来,猛地抱住我,她摇着头喊道:“不是这样的,不是!你是姚姐姐,姚姐姐不会赶我走!”
“恶鬼出逃,你受惊吓,阴气消散,魂魄不稳,别人的记忆跑进了你的魂里。”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她反复看着我,又看着自己,我指着置衣架上一套红色的衣裳,对她说:“叫我姚姐姐的,是这衣裳的主人,不是你。”
这衣裳,是她十八岁时,我送她的生辰礼。
我看见她愣在原地,看着这套衣服出神,然后奔向它,用短刀将这套衣服撕得稀烂。
她一边哭喊一边划,她重复说:“我是她,我就是她啊!”
“你发疯,可以,不要伤害她。”
我装作极生气,出门时重重甩了门,我再也看不到她哭泣。第二天她来找我,说愿意转生,她进门时我扫她一眼,颓然的模样像个刚来的“人”,我低头为她办着转接事宜,没勇气抬头看她一眼。
她转世去妖界后的第七天,我回殿时路过熬煮孟婆汤的铜鼎,小鬼在扇风、拌汤,汤勺碰到铜鼎,发出铿锵般的金属相碰的声音,鼎中水沸腾,汤水从底下翻上来,翻滚着又下去。
我起心动念,让小鬼给我盛了一碗,小鬼不知我的想喝汤的原因,笑盈盈地问我是要解渴吗?我说是的。他将汤端放在我面前的桌上,退了出去。我是鬼域里的王,无人会打扰我。空气中只有小鬼搅拌孟婆汤的声音,翻滚的汤水蒸汽腾腾,其实我感觉不到热,这一碗汤的热哪有那朱红色滚烫。
我静坐着,只有空气中飘飞的微尘陪着我,我看它被风吹起,像无根浮萍,在空气之水中飘摇无依。最后我还是喝了,温热的汤水顺着我的喉咙向下奔涌而去,直达胃里,可惜孟婆汤,我喝下去,没作用,我的记忆没有消除,我的胃里没有翻江倒海般难受,却有一口闷气从胸腔中坠入胃里,又涌着冲上来,逼我一瞬间躬身低头,拼命作呕。
她走之后,十一王殿格外清冷,狴犴也不常出来了,有时我叫他,他只露个脑袋看我,恹恹的,似乎不想看到我,又或者没看到他想见的人,他应了几声,缩头回去了。
没想到天上的神久居阴司也会怕冷。
酒不经喝,才刚下肚,一坛就没了。
想起好久之前。
她常穿各色艳丽的衣裳,她会在我的殿里跳舞,她会跟着狴犴一起胡闹,她跳上房梁,又踩到我的书案上,完全没有一点我是鬼见鬼怕的王的自觉,我还穿着朝服的时候,她见到我会一把扑过来,搂住我,然后顽皮地取下我的九旒冕,甚至不顾旁人的震惊,将九旒冕戴到自己头上,跑去坐我的龙椅。
她热烈得像我的朱批笔。
是我黑暗界域里唯一的朱红色。
想起很多有关她的事。
想起她所立之功德,早已超过一千三百善。
想起她除极恶三千,救二百五十九万两千人。
她所救之人,所成之事,所行之善,我一笔一画都替她记得。这是阴司地府鬼官应该做之事,我没错,沈曦华不能死,她也不能死,我要她们两个都活。
只要善人不死,我愿做牺牲。
我拿着阎王印,必不能让善人误入地狱,我誓死捍卫天道轮回。
如果欺骗能让一个人坚持活,我愿意永远撒谎。如果我的谎话能让她脱离地狱的惩罚,我愿意永远圆谎,哪怕最终代价是我被误会,我受辱骂,我受责罚,我遭轮回之苦,我也愿意。
维护你,归属我职责范围之内。
(过去)
天边翻滚的爱心云,像她的杰作。
她从云里冒头,向我打招呼。
原来是给我的云。
妖界少主明丘宣要转世为人,西山神使曾因一念之差,为保无辜生命救下白鹿妖,致使捉鬼差事失败,被罚入人界转世一世,还失了一魄保这白鹿妖魂魄。
我问他:“明丘宣,她因救你母而落下罪责,现借你之使命催她之命运,助她正式登上妄神之位,以报她救你母之恩,是否同意?”
他想也没想,仿佛万分雀跃:“同意。”
我实在怕人后悔,我再次问他:“不需要再三考虑吗?”
他那时眼神分外深邃,柔软如雾:“不需要。西山神使曾救我母归家,一身伤痕,她未在乎,我虽只匆匆见过她一面,可那时我便肯定,她是个值得我牺牲的人。”
我那时没想过这句话的重量,我如办往常公事一般,递给他命格,道:“好,这是你的命格,拿到手便是选定,一旦选定便不能更改,也再无后悔的可能。”
他异常坚定道:“我不后悔。”
我也不后悔。
沙漏静静慢流,狴犴忽从外头跑进来,亮着眼睛极其高兴,跑过来的时候,他撞翻了我身边的酒坛。
“姚姐!姚姐!来人了来人了!”
“谁?”我拿起一坛酒正要一口闷。
倏地瞥见从宫门外走进来一紫一红两个身影。
我这酒再也喝不下去。
我手里的酒坛忽然被法力夺去,猛地砸在远处,我对这怦然间炸裂的声响充耳不闻,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大步向我走来的人。
她似乎带着怒意,冲我大喊一声:
“姚齐钰!”
“不许酗酒!”